那是坐在方氏下首的一位中年女人,一身华服,神情严肃刻板的脸上已经有了岁月痕迹。
“英娘,这是父亲的错,你别放在心上,为父一定会给你找个更好的夫婿。”花罗安愧疚地说道。
“父亲,此事并不重要。我现在有三个问题,先要问问这两人。”洛凌收回视线,腰背挺直,微扬下颚,俯视着跪在地上的曹逸天。
曹逸天似是不敢看洛凌的眼睛,悲伤地说道:“花小姐,是曹某的错,耽误了你的姻缘。”
“呵……”洛凌轻笑一声,转头看向了那个女人,“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想问问你。”上下打量了她一番,洛凌缓缓问道:“你是怎么进入这里的?”
众人听到这问题,都是有些摸不着头脑。
女人脸上还带着泪痕,怀中的孩子哭得直打嗝。她有些发傻,张了张嘴,“啊?走、走进来的……”
洛凌笑容更深了几分,“我花家是京城勋贵世家,世袭的安阳伯,不说奴仆如云,但从大门到这主院,一路上门房和小厮,至少也有四五人。你一无请帖,二又不是京城有名的夫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还抱着一个孩子。那些门房小厮都是瞎子,还是死人,亦或者你有什么上天入地的手段,躲过了他们所有人的视线?”
女人呆若木鸡。
喜堂内的宾客都变了眼神。
花罗安和方氏同时皱眉。方氏眼中更是有戾气一闪而过。
“这个问题你回答不出来,那我就问第二个问题好了。你是怎么从禹州一路到京城来,并且在我这大婚之日,正巧找上门的?”洛凌接着问道。
禹州,就是曹逸天的祖籍,距离京城有好几个月的路程。
女人结结巴巴,“我、我就是、打、打听……”
“我记得,你刚才说曹逸天拿走了家里所有的钱,曹逸天方才也说,是受不了家中困苦,才想要攀附我安阳伯府。一个拮据到肉都吃不起的人家,能够在短时间内,凑够两次从禹州到京城的路费,还能应付你们两人在京城短时间内的吃住所需?更别说你是一个女人孤身一人带着孩子进京。”洛凌冷笑,“你倒是详细说说,你是怎么千里迢迢成功寻夫的?说得好,我安阳伯府给你出钱,为你写一出寻夫记,敲锣打鼓地在京城演上一个月!”
女人脸色惨白,额头上了留下汗水来。
曹逸天面如死灰。
“我是借了钱……借了……”女人慌乱地说道。
“行了吧。”洛凌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我安阳伯府想要调查这事情,只需要花一点时间就够了。我这么问你,也根本不是要你回答。”
女人哑口无言。
洛凌冷哼一声,斜睨了女人一眼,“刚才指责曹逸天的时候你倒是嘴皮子利索,声声泣血啊!你这儿子也是个机灵鬼,知道什么时候该哭,什么时候该闭嘴呢!”
女人面红耳赤。
“第三个问题就不是问你的了。”洛凌转而看向曹逸天。
第23章 招赘的女孩(三)
“曹逸天,你为什么那么快就认了呢?”洛凌似笑非笑地问道,“在这京城,你是个无名小卒,没人认识你,更没人知道你在老家娶妻生子,即使这个女人带着孩子找来,谁能证明她就是你的妻儿呢?你都能瞒住孝期娶妻生子的事情,没被人告发,怎么现在这么沉不住气呢?”
曹逸天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在场的宾客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见多识广,从洛凌三个问题中就能听出这事情的蹊跷来。若是没有洛凌第一个问题,他们或许还要怀疑是有人算计曹逸天、或是通过曹逸天算计安阳伯府,但那第一个问题首先被提出,再加上这后面接连两个问题,所有人不用过脑,都能想明白这件事。
花罗安和方氏两个安阳伯府的当家人都面沉如水。
“你们一个答不出,一个不想答,这也不要紧。”洛凌完全没被这死一般寂静的场面影响,慢悠悠地说道,“花总管!”
她喊的是花家的家仆,祖祖辈辈加起来,服侍了花家好几代,被花家赐了姓氏,以示恩宠和信任。
花总管额头上渗出了豆大的汗珠,心惊胆颤地应了一声。
他可是花家有头脸的下人,花英娘成婚,他有资格在喜堂内观礼。在听到洛凌第一个问题后,他就意识到不妙。前院下人出了差错,他这个总管事难辞其咎。今天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即使花家相信他的忠心,记着他家过去的功劳和苦劳,他这个总管事的位置也做到头了。而且他隐隐已经想明白这整件事到底是谁的手笔,想明白的同时更加糊涂,又更加惊恐。
洛凌没有管花总管的想法,淡淡说道:“把人送到衙门去,连带着从门口到这主院的所有下人一块儿送去,还要劳烦京城府尹大人好好查查,我怀疑,这是有人要敲诈勒索我们花家,甚至有可能图谋不轨,要谋财害命!”
众人大吃一惊。花总管愣在当场,偷偷瞄了眼花罗安。花罗安这个花家现任家主神色微动。
“父亲,你认为如何?”洛凌问道。
花罗安没做声,只是踟蹰地皱眉。
花罗安为人敦厚宽仁,处事四平八稳。这是花家一直以来的风格。作为勋贵,花家本来该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但因为九代单传的关系,花家不敢冒险,生怕绝嗣,只能求一个无功无过,低调做人。这会儿洛凌要将此事闹大,当然不符合花罗安的性格。但花罗安又是个疼女儿的父亲,也有意将花家交到女儿手上,眼下要是否定了女儿的决定,对女儿将来当家主可是一种障碍,尤其是花英娘过去从没有插手过家中事务,洛凌一来就大刀阔斧地做事情,还是和她自身有关的事情,让花罗安更加不好拒绝女儿的头一次大决定。
“英娘,这曹逸天就罢了,家中的下人怎么能送到官府去?”
这时,洛凌方才留意过的中年妇人开口了。
中年妇人说完这句话,又瞥了眼方氏,缓缓说道:“毕竟是家里面出了问题,还是我们自家解决就好。卖身契也握在手,还怕他们翻了天吗?”
方氏顿时气红了脸,两手捏紧了拳头,胸口不断起伏,毫不掩饰地瞪着那个中年妇人。
“姑母说的是,这是家里面出了问题。”洛凌微笑,直言不讳地说道,“母亲掌家多年都无法发现下人们的狼子野心,可见他们隐藏之深;卖身契在花家,还敢吃里扒外,想必是有什么我们都无法力抗的依仗。所以我方才说了,他们肯定图谋不小,谋财害命都不一定呢。既然如此,就请断案如神、又背后倚靠着朝廷的府尹大人来查查看好了。总不见得,朝廷也收拾不了他们背后之人吧?”
被洛凌称呼为姑母的中年妇人抿起了唇,一时间倒是无法反驳洛凌的话。
这个中年妇人正是花英娘咬牙切齿恨着的花招弟,也是洛凌的目标。
洛凌如此强势,所说的话又都站在理上,言辞锋利,一时间让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花总管看了眼花罗安。
花罗安正看着洛凌,而洛凌毫不退让地与花罗安对视,让他看到了自己眼中的坚决和淡淡嘲讽。花罗安心中一揪,一些念头忍不住从心底冒了出来,散发着丝丝凉气。
“父亲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洛凌微笑问道。
花罗安无奈叹气,轻轻挥手。
花总管连忙叫了下人,按照洛凌的吩咐做事。
曹逸天的妻子当场就吓得瘫软在地,差点儿摔了怀中的孩子。孩子一哭,让她一个激灵,几乎要跳起来大叫。
花招弟微微抬眸,不动声色地做了端起了手边的茶盏。
那两个下人很是机灵,当机立断将女人的嘴巴一堵,其中一个抢了她怀中的孩子,伸手捂住了孩子的嘴,另一个将女人反剪双手押着,就往外拖去。
曹逸天没有反抗,很是沉默地被下人带走。
洛凌瞥了一眼,没有作声。
“让诸位看笑话了。”花罗安打起精神,向来观礼的客人们拱手行礼。
众人纷纷安慰起花罗安来。
又喧闹了一阵,花家送走了宾客,喜堂变得冷清。
方氏一直没说话,这会儿送走了客人,坐回到主位,目光冷冷地注视着花罗安。
花罗安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去了外院书房。那个背影显得极其狼狈。
“你看看你父亲!”方氏的眼圈一红。
洛凌坐着没接话。
“他怎么就那么死心眼?都到这一步了,他……他还!”方氏哽咽,心中又气又委屈,看向洛凌的目光中还带着怜惜。
“好了,母亲,这些事情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洛凌不以为然,目光扫视一圈,“你们都下去吧。”
屋内伺候着的下人们连忙都退了下去。
方氏抹了抹眼泪。
洛凌走到了方氏身边,一手按在了方氏的肩膀上,“母亲,这事情可没那么简单。”
方氏狐疑地抬头。
“姑母那个人您还不知道吗?搅和掉我的婚事对她有什么好处?要我说,曹逸天真被她控制着,她应该竭力促成这婚事,等着我怀孕生子后,再让曹逸天下手捅我一刀。”洛凌平静地说道。
方氏心头一跳。
“今天这事情不过是一出闹剧,姑母真正的手段怕不是曹逸天那一家子。”洛凌垂头看向方氏,“母亲可记得邵家的六小姐?”
方氏点头。
第24章 招赘的女孩(四)
邵家六小姐邵珞那可是京城名媛,德容言功皆无可挑剔,更有一手娟秀的好字,连当世大儒都刮目相看。三年前,邵珞被皇帝赐婚给四皇子做正妃。可惜她福薄命短,出门上香的时候被登徒子唐突了。贞洁女子碰到这事情还能如何?只能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事情当时还风传了一阵,人人都夸赞邵珞的烈性,又惋惜感叹她的去世。四皇子那时为她写了篇悼文,至今都未曾娶妻,人人都说四皇子早就心慕这位京城名媛,情深不悔,也可惜情深不寿,让京城闺秀们很是艳羡。
方氏有些不明白为何洛凌突然提起邵珞。
洛凌淡淡说道:“母亲,邵家那样的人家,邵六小姐又是被圣旨赐婚、是未来的四皇子妃,出门的时候奴仆环绕,怎么会被登徒子欺凌?”
方氏心中一凛。
“即使被欺凌,那顶多就是被唐突一下,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接触。”洛凌接着说道,“这种小事,邵家会压不下去吗?会需要邵六小姐自尽来了结此事?”
方氏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
“在外,邵六小姐有奴仆环绕,在邵家府邸内,她身边也离不开人。可她就这样吊死了自己。”洛凌定定看着方氏的双眸,“您相信她是自己上吊自尽的?”
方氏的手不受控制地痉挛了一下,直接打翻了手边的茶盏。
寂静的喜堂内只剩下方氏乱了的呼吸声和水滴砸在地上的声响。
“花招弟嫁进邵家已经有三十年了吧。”洛凌勾起嘴角,“她也算是看着邵六小姐长大的了。在邵六小姐出生前,她就在邵家站稳了脚跟呢。”
花招弟所嫁的人家正是秦南伯邵家,她嫁的是邵家四房老爷,而邵六小姐出自邵家三房。
因过世的老秦南伯遗愿,邵家嫡亲的三兄弟没分家,都住在一处。邵家长房大夫人,也是秦南伯夫人已经老迈,这二十年来主持中馈的是她的媳妇秦南伯世子夫人,而花招弟和邵家三房的夫人都比世子夫人进门早,更是她的长辈。因为这一缘故,邵家内院并不平静。
洛凌所暗示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方氏越想越是心寒,整个人都哆嗦起来,一伸手紧紧抓住了洛凌的手臂,急切地看向洛凌。
洛凌拍了拍方氏的手背,安慰道:“母亲别担心,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花招弟想要吊死我,也得有这个机会。”
方氏没有因此放心,反而更加担忧起来,心中的恐惧怎么都压不住。
“母亲,趁这机会,约秦南伯世子夫人和三夫人出来吧。”洛凌轻声说道。
这一代的秦南伯是邵家的长房老爷,去年刚做了八十大寿。但秦南伯世子却不是长房的嫡长子,而是他最小的儿子。这是因为邵家长房的嫡长子和嫡次子都出了意外,一个身亡,另一个因为天花毁容,自暴自弃,只喜好男风,很是荒唐。而这位秦南伯世子已经年近四十,至今没有子嗣,世子之位摇摇欲坠。外人都怀疑这位世子爷和他的二哥一样,是喜欢走旱道的。
邵家二房是庶出,被分家出去,根本不可能参与到爵位竞争中;邵家三房本来因为要出一个皇子妃而声望大涨,却因为邵珞的自尽竹篮打水一场空,徒有一个儿子、一个孙子,人丁单薄,比邵家长房也好不到哪儿去;邵家四房,也就是花招弟所在的那一房,也是嫡出,花招弟膝下育有两子,皆已成家立业,有儿有女。若论子嗣数量,花招弟那一脉最为占优。
方氏意识到洛凌要做什么,但她觉得洛凌这想法有些幼稚。
即使邵珞的死是花招弟下的手又如何?邵三夫人恨死了花招弟也没用。别说是邵珞,就是花招弟暗害了秦南伯一家子,秦南伯也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吞。对于他们这种世家大族来说,形势比人强。
方氏忍不住劝道:“英娘,邵家这爵位……秦南伯世子没有子嗣,即使要过继子侄,恐怕也是过继花招弟的孙子。”
对于邵家长房来说,过继总比绝嗣或爵位旁落要好,只要名义上占了父母的位置,继子心里再偏向亲生父母,也得孝顺着他们。而要过继,总要过继血缘上亲近的,三房一根独苗,不可能过继,长房就只剩下四房一个选项。
洛凌笑了笑,“母亲你放心,我有分寸的。你只管约了世子夫人和三夫人就行。这事情别张扬,别让花招弟给知道了。”
方氏认真地答应:“你放心。”
母女两个商量完毕,洛凌就告辞了。
回到自己院子,洛凌没有流露出半分情绪,但院子里的下人都惴惴不安。
花英娘的大丫鬟翠芝从小服侍花英娘,仗着这情分和对花英娘的了解,凑到了洛凌身边,给洛凌端茶倒水,柔声劝道:“小姐,您喝口茶消消气,千万别为了那种不值当的人伤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