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外传来姬泽急急的脚步声。帘子拉开,一身玄色冠冕的姬泽踏入殿中,瞧着当窗坐着的顾令月,凤眸之中凝着隐隐的激动情绪。“阿顾,”他道,声音隐隐含着颤动,“朕听说……听说阿顾你怀孕了!”
顾令月瞧着姬泽面上难得显现出来的难以言喻的惊喜之意,心中想,一直以来,九郎都纵容自己不愿再度生子的心意。自己也一直以来都以为他对孩子的期待之意并不热烈,直到看到如今他面上的纯然喜悦之情,才知道他终究是喜欢孩子的。“嗯,”声音温柔,“宋供奉说已经有两个月了!”
姬泽半蹲在妻子面前,瞧着妻子依旧平坦的腹部。伸手按住腹部,眸光之中复杂。
静默片刻,开口道“虽说从前咱们说好,有了麟奴便不再要孩子,但这个孩子既来了,也是缘分。咱们就好好养着。”
顾令月道,“好。如今麟奴也大了,蓁蓁是个乖巧懂事的。我会好好的养育他。只是,”顿了顿,望着姬泽声音严肃,“麟奴是咱们从前最疼爱的孩子,若是因着腹中的这个让他受了一丝冷待,我这个做娘亲的可是不依。”
姬泽叹了一声,将顾令月抱在怀中,道,“放心,知道你疼孩子,难道我便不是麟奴的嫡亲阿爷么?”
到了晚间,延嘉殿景象热闹和煦。华阳公主姬蓁蓁挨着顾皇后做痴撒娇,莺声鹂语,妙语如珠,逗弄的殿中一片欢笑。
宫人在帘外禀报太子殿下过来请安。
殿中陡然微微静默。
姬烨入内,恭敬行礼道,“儿臣拜见父皇,母后,给父皇母后请安啦!”目光温和沉静,望向顾令月的方向,“母后,您的身子可还好?没有什么事情吧?”
顾令月应道,“还好,”望着姬烨神色温馨。“这孩子是个不淘人的,我如今吃的下睡的香。”
“那就好,”姬烨温声应道,“想来是弟弟妹妹心疼母后呢!”
姬泽看着姬烨,眸中闪过一丝心痛之色,沉声吩咐道,“你母后如今怀的这个孩子年纪小,麟奴你是做兄长的,日后继承帝位,可要好生照顾这个弟妹。”
姬烨闻言温声恭谨应道“是!”
姬蓁蓁坐在一旁,瞧着殿中景象,忽然生出一种孤独之感。明明刚刚这儿方言笑晏晏,不过片刻,就又变了另一番模样。犹如皇帝、皇后,皇太子包括皇后刚怀上的孩子方是真正的一家人,自己虽然努力融入,依旧不过是外来的一个野孩子。
告退之后,出了宫殿,姬蓁蓁面上的笑容便渐渐淡去。
抿着唇,在宫廊上急速行走。腰间悬的白玉珠珞撞击叮当作响。
“大公主,”她的乳娘瞧着姬蓁蓁面上忧思,“您可得好生想个法子呀?”
“您虽然是东海郡王的长女,但听闻你那继母如今已经生育了一子一女,一家恩爱。如今东海郡王府您是回不去了,您唯一的指望便在皇后娘娘身上。皇后娘娘从前没有亲生女儿,自然会多疼一些你。若她此次能得一个亲生女儿,自然会多疼自己的亲女。这大明宫中,哪里还有您站的地方呢?”
“好了,”姬蓁蓁猛然停住脚步,“我知道你说的道理。”板着脸道,“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落下泪来,“母后再度有孕,皇室有继,这是天大的喜事,前朝后宫所有人都高高兴兴的,我不过是个小小的收养公主,别人瞧着母后的份上对我多几分恭敬,难道这宫中还能因着我的想法而改变么?”
乳娘听着姬蓁蓁的话语一时神伤,心中忍不住生出一丝念头。若是顾皇后……猛然回过神来,浑身打了个哆嗦。顾皇后对华阳公主这样好,自己一介奴婢竟然这般胆大妄为,可当真是不应该。
天光明亮,照耀大明宫苑光辉亮丽,姬蓁蓁神情恢复冷静,吩咐道,“乳娘,你下去吧。”
凤阳阁一片清冷。海池子波光粼粼。杨柳枝叶青青,在海池子中投下婀娜倒影。如今大周在位这位皇帝独宠顾皇后,宫中皇子皇女稀少,偌大一个凤阳阁,此时只住了自己一个公主。
她此前在这偌大的凤阳阁居住,觉得有些寂寞,但这时候顾皇后意外再度怀孕,却令她忽然心生一丝恐慌来,一种无法言喻但确实存在的紧迫感,宫人态度的微妙变化,都令她有些无所适从。
“雪容,”她轻轻吩咐贴身宫人,“今年宫中有些多事,母后有孕,皇兄身体不适,我想去佛堂向菩萨祈愿。”
小宫人躬身屈膝应道,“是。”
凤阳阁中小小的佛堂垂帘肃穆,鸡翅木佛案上供奉着一座观世音菩萨。宝相庄严,姿势柔美,俯视着静默佛堂
姬蓁蓁入内,跪坐在蒲团坐垫之上,瞧着观世音菩萨,双手合十诚心请求,“信女姬蓁蓁,请求菩萨保佑,保佑太子皇兄身体康健。保佑母后母子平安。”
顿了片刻,方用轻的听不到的声音祈祷道,“菩萨保佑,母后再生一个皇子,信女定会疼爱弟弟犹如亲生。”
“如若菩萨怜悯信女愿望,成全信女,信女发愿素食三月,供奉佛前向菩萨还愿。”
凤阳阁外,顾令月立在窗前,听着姬蓁蓁虔心祈祷的声音,唇角翘起微微的弧度。
第一二六章
“皇后娘娘,”小宫人脸色发白, 屈膝垂首向着顾令月行礼道。
顾令月朝她摆了摆手, 示意噤声莫要惊动了佛堂中的华阳公主, 转身吩咐道,“咱们先回去吧。”
此前因着多年未孕之后再度有孕,整个延嘉殿一片兵荒马乱, 待到稍稍平静下来, 顾令月便想起了自己的养女姬蓁蓁。
姬蓁蓁年弱敏感,收养之后自己花费了极大心力, 方让她有些活泼开朗起来。这些日子自己再度有孕,顾着很多旁的事情,难免有几分忽略姬蓁蓁。姬蓁蓁心思敏感, 定然心中多有想法。
她既然收养了姬蓁蓁, 虽然待姬蓁蓁不能如自己的嫡亲儿女一般毫无保留的疼爱, 但也确实是真心疼爱的。这一日想着小姑娘说不得在角落里钻牛角尖, 便决定亲自过来凤阳阁好好安抚小女孩一番。
进了凤阳阁,得知姬蓁蓁在佛堂, 便走了过来, 没有想到, 竟在佛堂外听到了姬蓁蓁这样一番话语。
从凤阳阁出来, 大明宫瑰丽的宫廷楼阁便在眼前开阔展现出来,海池子波光粼粼,顾令月心中舒畅。
梅仙瞧着顾令月舒展的神色,笑着恭维道, “华阳公主刚刚向菩萨祈愿倒是虔诚,大公主心思清正,都是皇后娘娘教导得力之功。”
顾令月唇角微翘,自己再度有孕,腹中孩子无论是男女都是自己骨血,生个皇子乃是朝臣百姓们希望见到的景象,自然是很好的。但若是生女也是一样疼爱。
但站在姬蓁蓁的立场,她此前是因着帝后养女缘故得封公主,如顾皇后此次生下亲女,则她定然不能再度得到如今这般盛宠地位。
她如心思幽暗,说不得会心中希望自己这一胎出点问题,却仅仅是祈祷自己这胎生个皇子,从这一点说,也可以算是心思清正了。
“我自将她养在膝下,其余方面教养倒在其次,最注重的便是培养她品性。若是这般,还能够教出一个阴暗狭隘的孩子来,也只能说是我太失败了。”
此后着力肃清了一番大明宫闱,又寻了机会特意开解一番姬蓁蓁。姬蓁蓁哭倒在顾令月怀中,面色羞愧,“蓁蓁痴愚,这些日子想弯了,叫母后见笑了。”
顾令月搂着姬蓁蓁笑道,“你还是个孩子,一时想岔了也是有的。你应当知道,你是御封的公主,有我和你父皇的疼爱,便该当拿出长公主的气势来,不可患得患失,敬爱兄长,日后弟妹出生,也当善尽姐姐的职责,好生教育才是。”
姬蓁蓁诧然,她一直心怯于非皇后亲女,内心有一些自卑。闻言容光焕发,问道,“母后,你真的觉得我可以教育弟妹么?”
“自然。”顾令月失笑,摸了摸她的脸蛋,怜爱道,“你可是做姐姐的啊!”
姬蓁蓁挺直胸膛,大声应答,“母后说的是,蓁蓁明白了!”,
宣阳十年十二月,长安冬雪飘飞,将这个天地遮成了雪白的色泽。
延嘉殿中宫人们神色匆匆进进出出,顾令月在延嘉殿中产下了次子。
皇次子出生之时足有六斤八两重,哭声洪亮,稳婆将婴儿抱起来的时候,皇次子伸腿狠狠的朝她胸膛蹬了蹬,稳婆面上露出惊喜笑容,“哟,这力道真大!”
宫人将皇次子捧到皇帝面前,皇帝却挥退其下去,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径直入了产房探望刚刚生产完不久的妻子。
顾令月满面疲惫,神智倒还算清楚,瞧着丈夫,急忙问道,“九郎,孩子可还好么?”
姬泽只在入产房前匆匆看了一眼,答道
“瞧着还好。”姬泽道,仔细打量着妻子神色,“阿顾,辛苦你了!”
顾令月“我很好。”笑着道,“但盼着他这一生平顺安康,和麟奴兄弟和睦,我就心满意足了!”
姬泽闻言微微怔忪,片刻之后回过神来,握着顾令月的手道,“你放心,有你这个疼爱他们的母后,他们定然会的。”
华阳公主乃是在室少女,在凤阳阁中等候消息,听闻宫人匆匆入内禀报,急急问道,“母后生的是弟弟还是妹妹?”
雪容高兴道,“是位小皇子,听说个头健壮,足足有六斤八两重呢!”
姬蓁蓁闻言一阵狂喜涌上心头,似哭似笑,“这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皇太子姬烨等候在延嘉殿外,听闻母后平安生产,母子均安,方松了口气,又瞧了瞧新生的小皇弟。方返回东宫。
伴读崔尧和裴青云在宫中等候。见着姬烨归来,迎上来拱手参拜,“参加殿下。”
姬烨含笑道,“母后平安生产,二皇弟很是康健,父皇为他取名姬炎,孤去看过了,很是可爱,孤很是喜欢这个弟弟。”
崔尧闻言心沉入谷底,听闻皇太子平和喜悦,忍不住开口道,“太子殿下,这个时候皇后娘娘产子,其中意味着什么,您难道不明白么?怎么还能够这么高兴?”
姬烨面上笑容慢慢消除下来,开口道,“你什么意思?”
“从前太子殿下您是圣人和皇后唯一的皇子,论及继承地位自然是毋庸置疑。如今多了二皇子就不一定了。更何况殿下您最近还爆出风疾之事。”崔尧面上闪过激愤之情,
“说来,二皇子诞生时机如此微妙,如推断圣人和皇后娘娘心理,殿下您处境颇为危险。”
姬烨厉声喝道,“慎言!二皇弟是孤嫡亲弟弟,是母后多年之后再怀上的子嗣,孤自当诚心欢喜。旁的说法都是荒谬谣言,不许再提。”
“殿下。”崔尧扬声,面色复杂。
姬烨道,“这个时候父皇母后定然很欢喜,孤这个长子自然也该进贺。”
“都退下吧!”
崔尧默默无言,只得拱手再拜退下。
天光照在姬烨年轻俊秀的面庞上,面色微微一复杂。
长安岁月如流水般缓缓流逝。
这一日,东市天光明朗。顾令月坐在醉仙酒楼雅间中,等候多日未见的友人。见着从掀起的帘子下进来的凤仙缘眼睛一亮,华贵女客,“多年不见,阿顾纠缠于俗世之间,凤师姐却越发洒脱了!
敦煌之行后,顾令月回返大明宫,循规蹈矩的做了大明皇后,凤仙源却在短暂与家人团聚后再度出发,观赏天下美景。不久前前往西南,在苍山洱海间徜徉了大半年时间,方重新返回长安。西南的日光将她的肌肤晒的有些黑了,却显得精神勃发。
凤仙缘爽朗笑道,“阿顾说笑了,愚姐不敢揽镜自照,不似娘娘您,依旧风采依旧,犹如当年。”
二人相视一笑,默契犹如当年。
“这几年,我走走停停,也去过很多地方,丹青颇有一些进境。下个月我打算去西南,皇后娘娘若有幸能与我同行,说不得能够得到更多感悟,于丹青之道上愈发精进。”
顾令月闻言微微心动,只是很快摇了摇头,“不必了!”微微一笑,
“我这一生,能够走敦煌那么一遭,已经是知足了!日后时光打算为了家人而努力,不负他的期望厚爱。”
凤仙缘闻言抬头打量顾令月容颜,见她神情平和,显见得生活平顺,不由叹道,“阿顾,瞧你的模样,你真幸福。”
“对了。”忽的道,“我这次回来,听说了太子殿下的病情。”
顾令月闻言微微黯然,很快恢复精神,
“我已经想开了,人生命途天注定。若此病对他是一种磨难,他若能熬过去,定能事事顺利。”
“对了,”凤仙源忽的道,“我此次从西南归关中,行经过蜀地,偶然得了一个方子,说不得能够对头风病有点治疗效果。”
顾令月闻言眼睛一亮“什么方子?”
凤仙源开口道,“蜀中当地人择采银杏的叶子炮煮药茶,拿来饮用,可以神清气爽,精神百倍焕发。听说若能饮用天长日久,便可医治头疾少发。”
“这方子虽则简单,但对头疾之调养颇有奇效。”她笑着道,“总也没有什么坏处,不妨给太子殿下用用看,若是能够成功,也算是功德。”
顾令月瞧着凤仙缘,她这银杏茶药方,怕是和从前的近亲免相亲论一般,来处颇有些神秘。她虽轻描淡写,甚至没有法子说出这银杏茶的医理,她却不知怎的,由衷相信凤仙缘的话语确能奏效,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师姐,”又哭又笑,“若是能够奏效,我记你的情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