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景生眸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昂头铿锵利落道,“就凭我我若中进士入朝为官,愿在朝中为郡主效命。 ”
“昭国郡主如今得圣人爱宠,瞧着花团锦簇,实则根基并不稳当。”游景生侃侃而言,“所依靠不过是圣人的宠爱而已,宗室之中除了玉真公主之外,并无坚定援助。朝中亦无朝官支持。虽有工部侍郎达尔信,乃因郡主当年春宴择卷高中入士,等有些许香火之情,但达尔信乃是凭借自身才华,效忠的是圣人,并非实打实的郡主党。”
“学生却不同,”声音沉郁,“学生乃是寒门士子,朝中并无别的依靠,早年却对郡主有亏欠之情。如今朝堂之上,众臣对郡主非议甚大,归根结底,郡主在朝中没有自己的私人,学生若能得郡主赏识入士,日后定当为郡主马前卒,一生一世不会背叛。”
顾令月听着游景生的铿锵话语,一时愣在原地。
延嘉殿灯火明亮。
顾令月挥退从人,独自一人坐在窗前软榻上,手中握着游景生的诗集,心胸彭拜。
游景生今日在酒楼之中慷慨陈词,说愿效忠自己。她性子清淡,心中并无甚强烈权欲,若仅有自己一人,其实并不需要效忠的臣子。
可,
她的目光渐渐下移,盯着自己平坦的腹部。
若她当真打算怀孕生子,总是要为他们考虑。
姬泽下朝之后回到后殿,瞧着殿中温润的情人,含笑道,“阿顾今儿出宫,过的可好?”
顾令月回过神来,唇边噙出一抹笑意,“阿顾很好。”
“今儿我回府见了屏奴。裴舍人果然是高才之士,屏奴长大了不少,变的懂事了。离开之时屏奴很是依恋,我也几乎舍不得,”
姬泽听着顾令月在自己耳边道着家常话语,对幼弟的思念之意,唇角含起笑意,“你若是记挂屏奴,便将屏奴多多接入宫中,不过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在宫中住上阵日子,也没甚关系。”
顾令月闻言微微意动,仔细思虑后却道,“还是算了吧。”唇边露出一丝自嘲笑意,“我入住延嘉殿,已经被朝堂视做祸国妖妃,以美□□惑圣人做出这等不何体统之事来。连我都如此,屏奴是我的弟弟,若是常常入宫居住,更遭惹人闲话了。”
姬泽闻言剑眉深深皱起,“朕是盼着你过的舒畅适意的,只要自己高兴,理会那么多旁人做什么呢?”
瞧着顾令月静默不语,心中叹了一声,重启了一个话题,含笑道,“听说你今日遇到了故人,将那姓游的文卷给朕看看吧。”
顾令月怔了片刻,唇角泛出一抹自嘲笑意,“原来圣人已经知道此事了。”
姬泽凝视着顾令月,“阿顾是朕心爱之人,朕自然担忧你的安危,你出宫之时的戍卫盯紧了一些。”
顾令月道,
又道,“这游景生,当年有眼无珠,错待了阿顾,傻的出奇。这些年遭了些生活磨砺,倒有了几分眼力劲儿。”“朕盼阿顾你日后能够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朝中确实该当有人。游景生与你有渊源,若是能够为你效力,确实是个不错的人选。”
顾令月眸光烁烁,灯光之下动人,“九郎为阿顾着想,我明白你的好意。只是我知道,朝官乃国之重器,不可轻授于人。”
姬泽嗤声一笑,抚着顾令月的手道,“朕知道分寸,阿顾放心就是。”
贞平九年春,京中学子参加了本年春闱,天子点选,共录用七十二人,三原游景生高中进士,名列第六十一位。杏林宴后,官授御史台御史供奉。
数月以来,朝堂之上对于昭国郡主的投谏重未止息。
此前,圣人与昭国郡主数年宠爱,甚至年余时间长居郡主府,朝堂之上都对圣人对昭国郡主一腔情意心知肚明。然而如今帝王和郡主共居延嘉后殿之事再度打破了朝臣的忍耐底线。一直以来,雪片般的奏折飞入前殿之中。皇帝却都置之不理,每日下朝之后径直回后殿,与昭国郡主形如民间夫妻。
棋盘坊御史台中,众位年轻的御史争论起昭国郡主之事,言谈激烈。一方认为昭国郡主与圣人无媒苟合,祸乱天下风气,当阻止正理;另一方则认为此事不过小节,无伤大雅。
游景生立在台中书架之后,手持一卷宗书,听闻众位臣僚争论静默不言。
一名年轻的御史举目四望,瞧见了游景生背影,不由眼睛一亮,开口问道,“游兄,此事你觉得如何?”
游景生一身青色官服,从天光黯淡的书架后抬起头来,“此乃圣人私事,我等臣子不该当置喙。”
第九十五章
御史台中因着游景生的话语静默了片刻。
“话不能这么说,”同僚道, “天子一言一行要为天下做表率, 如何能有自己的私事?”
“如何不应该了?”游景生道, “圣人主持天下,日常处理国事已经很辛苦了。回到后宫之中,希望能够和自己心爱的女人相伴。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便是民间老儿, 多收了一个三五斗, 也要娶个媳妇热被窝过日子。圣人富拥四海,难道竟连老农都不如么?”
同僚登时被噎住, 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我何尝这么说了?”瞪着眼道,“天下那么多好女子,圣人喜欢任何旁的女子皆可, 为何定要是昭国郡主?”
“为何不能使昭国郡主?”游景生争锋相对, “圣人是天下至尊, 难道连选择自己心爱什么女人都不可以么?”
年轻的新进御史被游景生怼住, 登时语塞。御史台中发甲须白的老御史瞿白听闻二人言语,皱着眉道, “尔等见识浅薄。圣人君临天下, 自然该受举国国力供奉, 但所有供奉依然应当依规而行。圣人既宠爱昭国郡主, 大可纳昭国郡主为妃,如今帝妃二人恩爱名正言顺,我等做臣子的自然不会多加置喙。如今偏偏二人没有名分,却同居于延嘉殿中, 着实不合礼法。我等臣子为天下计,效忠圣人,自然该当明白谏言,令圣人知道错处,方能改正己过,为万民之表率。”
游景生听闻瞿老御史话语,冷笑两声,“瞿老御史怕是年纪老大,不懂得圣人的心思。昭国郡主出生尊贵,圣人心爱昭国郡主,如何忍以妃位委屈之。若朝臣允得郡主立后,自然不会出现这等违背礼俗的事情。”
瞿老御史闻言面上露出愤怒之色,“胡言乱语,昭国郡主身体不足,又有昔日和亲之事,如何可为皇后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昔日卫子夫可为皇后,王皇后以民妇和离的身份入宫,诞育武帝,遂封为皇后。史上传为佳话。昭国郡主出身贵胄,又于国有功,如何担不得正位中宫母仪天下的荣誉?”
瞿老御史一时语塞,无法言语驳斥游景生的话语,索性甩袖而去,“庶子不足与谋,我不与你说了,你慢慢等着吧!”
游景生立在原地,天光掩映形成阴影,落寞无比,容色像一把锋锐的刀,切割黯淡的光线,锐利而又深沉。。
长安贞平九年的夏日,分外炎热。
朝堂气息分外延滞。对于昭国郡主入住延嘉后殿的事情,朝臣极不同意,却又私心里知道,自己百般劝谏也无法左右圣人的决定,心机麻木,虽则奏谏此事的奏折依旧络绎不绝,心中却没有多少指望。
自初夏的时候,大周江山颇为不平静,江南四处天灾频起,姬泽心中忧虑,便隐隐有了风疾复发的征兆,
顾令月伸手接过浸在铜盆中的巾帕,拧干了水,拭在姬泽的额头,忧虑的目光凝视在姬泽身上,“圣人身体既是不适,不若今日休息一日,莫再去上朝了。”
姬泽道,“朕亦时时盼着能多多修歇,只是赈灾之事关乎百姓民生,耽搁不得,定是要处置的。”
顾令月眸中光芒微微失望。
随着姬泽到了殿外,殷殷嘱咐道,“我阻不住你,定要好生保重身子,莫让我在后殿担忧。”
姬泽上前,在佳人额头上印下亲吻,“知道了。等朕回来!”
延嘉前殿之中,几位宰相已经在殿中等候,姬泽一身闲适常服,从内殿出来,在殿中御座上坐下,“诸位爱卿,平身。”
“江南雨灾,如今最重要的是赈灾之事。”他开口道,“东都粮仓尚且充盈,命户部侍郎游寻拨十万石粮食,前往江南赈灾。””
众位宰相俱都举起笏板道,“圣人英名,臣附议。”
张皋拱手道,“近年来西域蠢蠢欲动,吐蕃于边境之上陈兵,日夜袭击操练。说不得有异动,还请圣人决断。”
姬泽闻言唇角泛出一丝冷笑,“朕这几年着手大周内部吏治整顿,倒是让西域那等搓尔小邦给看轻了。竟想着从我等身上多讨些好处来。”森然道,
“命西域守将高留仙详加准备,如有动静,可即时陈兵边境之上,即刻出兵讨伐勃律。”
张皋拱手应道,“是。”
殿中肃穆,高无禄立在殿外,听闻小宦官上前禀报的面色发白,“圣人,有老臣上前劝谏昭国郡主之事。”
瞿白在御史台中和新进后背游景生辩驳圣人内宠之事,不敌游景生言辞激烈,败退下来。越想越是生气,脑子一热,想着争一个铁路谏臣的好名声。便前往大明宫前跪谏君王,请求圣人正肃风气,驱逐昭国郡主。
紫宸门前,宫廷广场洁白宽敞,瞿白跪在殿廷之中,进谏圣人宠幸昭国郡主之举,要求
小宦官接到传话,握着拂子走到瞿白面前,“瞿御史,圣人有命,你的谏奏圣人已经知悉,您请回府吧。”
瞿白听闻小宦官转达敷衍之语,怒发冲冠,喝道,“天地间三纲五常,夫妻之道乃是重中之重,圣人行为不检,天道震怒,方使降下频频天灾。圣人该当降下罪己诏,将昭国郡主驱逐到庙宇之中,广纳后宫妃嫔,绵延子嗣,方是正位祈求天道缓和的法子。若圣人不纳,微臣宁愿跪死在这儿。”
小宦官听得瞿白□□言语,惊的面色雪白,不敢再延滞,匆匆的跑了。
姬泽听闻小宦官转达瞿白话语,喝道,“放肆。”
他这些日子对于朝臣进谏已经习以为常,但瞿白胆大异常,控诉不合天道,降下天灾的话语太过恶毒,不由得心中怒火积聚,目光中闪过猩红之色,“此等逆臣,不过沽名钓誉之辈,如此朕便成全他这般的胆色。”扬声唤道,“来人,将哪个不识抬举的东西拉下去狠狠杖责。”
禁卫军上前,遵从皇帝的吩咐将几名文臣像拖狗一样拖了出去。
汤婷衣裳狼狈,却依旧怒发冲冠,“圣人若不肯纳谏如流,日后在大周史书上,定然会留下一个暴君之名。”
姬泽冷笑,“朕是否是暴君,是由后世百姓决定的。可不是你这等迂腐老臣决定的了的。”
延嘉前殿中,几位宰相见圣人怒火发作之态,俱都心中惊惧,握着笏板面上闪过惊惧之色,“圣人息怒。”
姬泽冷笑道,“朕息不了这怒,”怒喝道,“昭国郡主入宫乃是朕的意思,大周官民如有什么不满,冲着朕来就是。昭国郡主蕙质兰心,没有任何错处”
喝道,“给朕狠狠的杖,杖到闭上那张嘴为止。”
崔郢觑到姬泽凤眸之中闪过的一丝猩红之色,道,“圣人神色不大对劲,似乎是又犯了风疾。”
柳相和张相闻言悚然而惊。
皇帝风疾罹患严重,复发之时疼痛难忍脾气暴躁。当年圣人风疾复发之际,恰逢御史唐风顺曾进谏废止漕渠修建之事,脾气暴躁,一个不合,直接命人将唐风顺生生杖毙。纵然事后后悔,唐御史性命也挽救不回来了。
此事过后记忆尤深,今日圣人又被气的风疾复发,莫非旧事又要重演?
圣人令名,当日宫中杖毙唐风顺,已然白璧微瑕。若今日在出一场宫中杖毙臣子的事情,只怕再也洗脱不了暴虐嗜杀的名声了。
崔郢心中忧急不已,忽的福至心灵,大声喝道,“快去后殿请昭国郡主。”
昭国郡主极得圣人宠爱,圣人与昭国郡主一处的事情,脾气极好。御医署私下有传言,圣人风疾发作,昭国郡主劝慰能缓解一二。如今殿上激烈,人命关天。谁都劝不下来圣人,唯有昭国郡主可能缓解一二。
柳忱明白过来此事重要性,将笏板往袖中一笼,沿着殿廊开始奔跑。
延嘉前后两殿之间,一条宽广的宫廊竖列于其中,沟通二殿,分隔前后宫的区别。平日里殿门长长用高头大锁锁起,唯有圣人清晨晚间出入之时会自动打开,其余时间,俱都紧闭,只有通禀圣人面前得了旨意方能打开。
守门的内侍眼前的首相大人直接奔跑过来,“后宫重地,非圣人旨意不得入内。”
柳忱在门外重重的跺脚,“本官不和你等争执。圣人在前殿发作风疾,责打臣子。人命关天,迅速命人往后殿禀报昭国郡主,前往劝说圣人。眼见的瞿御史人性命不保。此前已有唐御史殉职之事,此事可一不可再。若再出几起,圣人一生令名不保。”
朝廷承受不了这般的损失。圣人也决不能担起这样一个暴君之名。“
后殿殿外的骨里红枝头青翠,顾令月坐在殿中画室窗前,执笔绘画丹青。忽听闻外头一阵忙乱脚步声,
“奴婢参见昭国郡主。”内侍传入气喘吁吁的声音殿内,“郡主娘娘,外头宫里此时怕已经乱了套了,还请郡主娘娘急公好义,救一救命吧!”
顾令月手一抖,画笔在雪白的宣纸上落下一团浓黑的墨渍。
她却视而不见,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小宦官跪在地上急急禀报,“今儿谏议大夫彭里进谏圣人,圣人不受,彭里出言不逊,圣人暴怒命人责罚,正逢圣人风疾发作,脾气暴虐,怕是要活生生的将彭里杖死在殿外。柳相公奔逐入内,请郡主速速前往前殿,劝谏圣人,命圣人息怒。也好保得圣人千秋圣名。”
顾令月心中一急,手中就被刺痛。
梅仙立在身后,惊呼一声,“郡主。”
“没事,”顾令月心旌摇曳,摆了摆手,“服侍我出去,咱们这就去前头。”
顾令月一路出来,到了内外宫廊门处,宫门大开,
柳忱正在门外等候,见了昭国郡主出来,手持笏板深深的拜下去。“昭国郡主。前事紧急。请郡主以圣人令名为重,莫要计较旁的恩怨,速速救人方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