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王无言片刻,道:“也只有你敢叫我小乞儿。”
“不是,你,你……”
徐南风磕磕巴巴地‘你、你’了半天,仍是跟做梦似的,懵懵懂懂道:“当年我救的,明明是个又黑又瘦的黑皮猴,站在我面前,只能看见眼白和牙齿的那种!”
她特地强调了‘黑’‘瘦’二字,又伸出手在耳旁比划了个高度,“个子只到这个位置,比我还要矮一截!怎么可能是你!”
又惊悚地盯着纪王:“你是易容了吗?”
“没有。”大概是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纪王低低笑出声,道,“那真的就是我。我发育得比同龄人晚些,十四岁之后才开始抽穗似的长高。”
“你以前那么丑么!”徐南风真的觉得自己前十九年的见识要被颠覆了,愣愣道,“你以前那般黑瘦,怎么如今变得这般俊朗了!”
“父皇总嫌我太过仁弱,十三岁那年将我丢进了军营,让我跟着二哥一同在军中历练。行军半年,日晒雨淋,加之条件艰苦,便黑瘦了不少。”
纪王无奈一笑,“也难怪你认不出我来。”
徐南风呆若木鸡。
还可以这样?
纪王自顾自道:“那日你救了我后,我隐约听到有人叫你南风,还以为你是个姓南的少侠,回宫后便命人找了你许久,可皆是无疾而终。洛阳姓南的人家不多,区区几户,都与你的条件对不上,我想,大概这辈子都找不到我的恩人了。”
徐南风怔怔地听着。
“天无绝人之路,三年后,我偶然间与杨将军闲聊,听他提起自己有一名得意的女门生,便叫做徐南风……当时的我欣喜若狂,怀抱着一丝侥幸,让杨将军约你去校场,我躲在暗处,悄悄地看了你一眼。”
“只一眼我便确定了,不会有错,当年救我的人就是你。”
“也怪不得我之前找不到你,原来你并不姓南,也不是个少年郎,而是徐家的长女徐南风。”
第31章 旧缘
徐南风年少时总爱偷溜出府, 跟着杨家的两个师兄弟满洛阳地疯玩,大多是为了纾解在徐府所受的闷气。
那年,是多事之秋。
胡贼南下劫掠, 在朝堂中声望颇高的二皇子亲征北伐, 未料在一次战役中被敌军射中胸膛,身负重伤。下属将二皇子匆匆送回洛阳医治, 却为时已晚,没几日, 二皇子因创口感染而死, 年仅二十二岁。
出殡那日阴雨霏霏, 洛阳满城素缟,将士百官扶棺出城,纸钱和素纱笼罩着这座悲凉的都城。洛阳百姓倾城而出, 伫立在道旁街上,默然的目送灵柩缓缓出城,更有甚者,泪落沾衣, 哽咽不能语。
有人仰天喟叹:“二皇子已逝,刘汉再无贤太子。”
可见其在百姓心中地位何等崇高。
徐南风就是在送行路上,遇见那个遭人欺负的‘小乞丐’的。
她好不容易挤出人群, 却跟杨家兄弟走散了,便去路旁买了一包馒头,一边吃一边倚在小巷口的青石砖墙上,打算在此等候杨家兄弟寻来。一个馒头还没吃完, 忽闻弄堂深处传来了几声污秽不堪的咒骂声,伴随着拳脚相碰的声音,凌乱不堪。
她下意识伸出脑袋,朝巷子中望去,只见几个吊儿郎当的地痞正围殴一个瘦弱的小少年,逼迫他交出腰间的玉坠子。
“没娘养的小叫花子,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这坠子也是你这样的人能用得起的?定是从哪儿偷来的!”
为首的地痞头子骂骂咧咧,几个小无赖也随即附和,对那被逼至墙角的小少年几番拳脚攻击。
小少年黑不溜秋的,黝黑的脸上还挂着彩,衣裳和头发都十分凌乱,在地上滚得脏兮兮的,却固执地护住腰间的玉坠,瞪着发红的眼睛不服输。
这小乞丐有些骨气。
徐南风将剩下的一个馒头用油纸包好,揣入怀中,随即手一攀脚一蹬,跃上青石墙砖,踩着砖瓦从墙头疾驰而过,一身红武袍迎风翻飞,稳稳落在那几个地痞无赖面前,声音带着几分娇嫩稚气:“天子脚下,你们竟敢以多欺少,以大欺小,真当洛阳府伊的牢房是摆设?”
“哟,哪儿来的兔儿爷,要你管!”
那地痞头子将嘴里叼着的狗尾草狠狠一砸,用穿着破烂草鞋的肮脏脚掌碾了碾,伸手要来揪徐南风的衣领。
徐南风错身闪过,一掌拍上那地痞的手腕,再撩腿一扫,不稍片刻,巷中一片哀鸿遍野。
徐南风习武数年,这还是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打架,师父教的那些架势都派上了用处。她心中得意,下手毫不留情,直教那地痞们鼻青脸肿跪地求饶,才拍拍手道:“滚吧。”
一回头,便见那‘小乞丐’直直地盯着自己,唇瓣紧抿,拉着血丝的眼里隐隐有奇异的光彩。
然后小乞丐笑了笑,黑皮衬得牙齿雪白,有些惊悚。
徐南风当年年幼,并不知他眼中闪现的是名为‘崇敬’的情愫,还当他是饿得两眼发光了,便顺手将怀中温凉的馒头送给了他。
“南风,南风你在哪儿?”
巷口传来了杨武那大嗓门的呼唤,徐南风便不再停留,嘱咐那‘小乞丐’小心些,便转头朝巷口跑去。
跑了两步,她回首一看,那‘小乞丐’依旧捧着白馒头,呆呆地站在远处望她。
“黑皮猴子,黑得跟个昆仑奴似的。”徐南风小声嘀咕着,终是跑出了巷口,笑着迎向同伴。
却不知,一袭红衣似火惊艳了时光,一次不经意的见面,让另一人牵肠挂肚了许多年。
缘分真是这世上最巧妙的东西。
徐南风从遥远的回忆中抽身,眼也不眨地望着眼前这个俊朗挺拔的青年,再想想过去那个偶遇的黑皮猴子,仍是觉得难以置信,喃喃道:“原来我那么早就见过你啊。”
纪王嘴角弯出一个迷人的弧度,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几度寒暑,物是人非,能与你携手比肩,乃是人生一大幸事。”
他嗓音低沉,像是温柔的泉水缓缓漱过玉石,给予人无尽的安定与平和。
“那你上次在包子铺……为何不告诉我真相?”徐南风偏过头,难得有几分局促,“害得我一心以为救你的是位高人侠士,还盘算着要与他结交。”
让他看了笑话,真真是丢脸极了。
纪王道:“上次见你懵懂的模样,也十分可爱,便没说出口。”
生平第一次被夸赞成‘可爱’的徐南风,不禁微红了脸颊。
夕阳入户,树荫里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空气中金粉浮动,静谧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纪王握着她的手,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尺日光的距离。
气氛安静得有些奇怪。
徐南风垂下眼,视线落在画卷上,忍不住开口打破沉静:“九公主和你一样聪明,方才那局盲棋,看得人惊心动魄。”
她本是没话找话,纪王竟好脾气地接过了话茬,淡淡道:“生在皇室,聪明些才能活下来。小九也是可怜人,生母早逝,在宫中无依无靠,至今连个正经封号也没得到,性格又太过锋芒毕露,终归不是件好事。”
说罢,纪王仿佛又想起了什么,转而问道:“叶夫人入府多日,总是闭门不出,我怕闷坏了她。南风若得闲,可多去陪陪她。”
一提起自己的母亲,徐南风便觉得头疼,情不自禁叹了口气。
这声轻叹自然没能逃过纪王的耳朵,他侧首认真问道:“南风有心事?”
“我娘虽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还是想回到爹身边的。她这样的妇人,一生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了我爹,突然离开徐府这么久,便会像倒了支撑的藤萝一样难以适从。”徐南风不自觉蹙起了眉头,“见她总是郁郁寡欢的,我心中也难受。可徐府那样,我定不能让她再回去受苦,只能慢慢同她讲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向纪王坦诚自己的苦恼,纪王嘴角一勾,没由来生出一股被信任的自豪感。他温声道:“南风莫急,我倒有一计,可让叶夫人安心留在王府,不再留恋徐家一切。”
徐南风忙道:“少玠请说。”
“叶夫人出身微寒,见识自然比不上其他贵夫人。古语云‘登泰山而小天下’,待她见多识广,心胸自然也便开阔了。”说着,纪王微微倾身,在徐南风耳畔几番耳语。
徐南风细细听了,频频点头,面上也渐渐展露笑颜:“少玠所言极是,我稍后便去吩咐。”
纪王也勾了勾嘴角,面朝着南风的方向,许久方轻唤道:“南风。”
“嗯?”
“以后若你还有烦心事,切勿一人扛着,可以来同我商议。愚夫不才,但排忧解难的能力还是有的。”
顿了顿,他微笑着补上一句,“也莫要怕麻烦,能为夫人效劳,是我最大的荣幸。”
徐南风忽然想起了暮春时节,在朗山山脚的蒹葭丛中,纪王曾对她说过:“不论夫妻还是盟友,不可失之于信,不可毁之于诚。”
信任与被信任,需要与被需要,大概是这世间最温暖的关系了。
她面颊发烫,半晌才轻轻应上一声:“其实说到底,能伴少玠身侧,才是我最大的荣幸。”
话一出口,徐南风便倏地捂住了嘴,一路从脸颊红到了耳朵尖。
脱口而出的话语,听起来太像是情话了!
她并未忘记自己嫁进纪王府的初衷是什么,也从未想过和离以外的第二条出路,她只想勤勤恳恳的做事,不想掺杂任何令人误会的私情。
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她自己,她一直如此信奉着。
徐南风紧张到手心出汗,欲盖弥彰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
纪王嘴角的弧度灿烂无比,将脸凑得更紧些,笑吟吟问:“哦,哪个意思?”
浓丽的阳光打在他的脸上,温暖如玉,徐南风的视线从他蒙眼的白缎带缓缓下滑,落在他噙笑的唇瓣。徐南风一直觉得纪王蒙眼的样子有一种独特的美感,尤其是他端庄正坐的模样,长长的白缎带从脑后垂下,映着墨发薄唇,别样清雅。
很想摘下缎带,虔诚地亲吻他清冷深邃的眼眸。
等等……
这是个不妙的想法,徐南风有些心虚地调开视线。
纪王几乎是半个身子伏在案几上,与徐南风隔得极近,鼻尖与鼻尖唯有一线之隔,徐南风屏住了呼吸。
她垂下眼,睫毛颤抖,双手忍不住搭在纪王的胸膛上,想要推开他,却终究心生不忍,手掌紧握成拳,改为揪住他的衣领。
徐南风知道即将落在自己唇上的是什么。她既期待,又不期待,既混沌又理智,脑中一团乱麻。
婚姻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赌博,她不知道自己能否笑到最后。正是因为有太多的不自信,她才会在茶楼会面时提出和离的要求。
不付出,不期待,自然也就不会受伤,不会失望。
可她,偏偏拒绝不了面前的男人——她那名义上的,温柔的丈夫。
推开他?
还是,接受他?
蝉鸣阵阵,清风无声,她感受到掌心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原来,他也是一样的紧张么?
两人呼吸交缠,唇瓣之间只有薄如纸片的一线距离,两片唇即将契合,徐南风缓缓闭上了眼……
“王爷,夫人,该用晚膳了!”桂圆清脆的嗓音打破了旖旎静谧。
徐南风回神,一把慌忙地推开了纪王。
纪王:“……”
站在门口的桂圆:“……”
“奴、奴婢告退。”桂圆面色涨红,僵硬地福了福礼,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中间还险些被台阶绊倒。
徐南风将手埋在臂弯,无比庆幸纪王眼睛有疾,看不见她面红耳臊的窘迫模样。
果然是美色误人,她早该推开他的,如今这般暧昧不清,以后还如何安心做盟友?
徐南风追悔莫及,很想兜头泼自己一盆冷水清醒清醒。正难堪之际,纪王犹豫着伸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髻,叹道:“用膳罢。”
徐南风点点头,起身便往门外跑,跑到院中才想起纪王眼睛不便,又折回去扶他。
而另一边,桂圆心事重重地坐在假山后的石凳上,郁卒地扯着头顶垂下的柳叶。
“桂圆,你坐在那儿做什么?”八宝正指挥仆役端着膳食去前厅,见桂圆闷闷地坐在一旁,便向前道,“让你去请王爷王妃用膳,请了不曾?”
“别说了,我就不该去的。我扰了王爷的好事,王爷一定会将我赶出府去的。”桂圆瘪着嘴,垂着脑瓜满面愁容,“八宝姐姐,我可能要和你说再见了。”
八宝一头雾水:“啥?”
第32章 求签
六月往后, 天气越发炎热起来。
皇上腾出一个月的空闲来,带着皇后贵妃和太子去行宫避暑了,纪王也得了一个月的空闲, 安心在府中休养, 偶尔看书练箭,身边必定有徐南风作陪。
一开始两人独处, 徐南风还是有些许拘束,好在纪王并不再提那日情不自禁险些亲吻的事, 她也便渐渐放宽了心, 尽职尽责地陪纪王骑射诵读, 偶尔闲聊度日,累了便比肩而眠,日子过得十分清闲。
关于叶娘之事, 徐南风听从了纪王的建议,特地嘱咐过红儿和莲子两位侍婢,告诉她们:“洛阳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尽管带着老夫人出去散心,不必吝啬银两,老夫人喜欢什么便给她买什么, 回头来我这儿支银子便是。”
红儿和莲子都是老实勤快的丫头,待日头不那么曝晒了,便拉着叶娘出门四处闲逛,买了一大堆绫罗绸缎和脂粉首饰, 教她品茶听琴,带她观画吟诗,每日给她画上流行得体的妆容,将她打扮的体面优雅,走在街上能得到不少夫人、姑娘的赞誉。
叶娘的攀比之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心思也得到了转移,连走路都是昂首挺胸,不似曾经那般畏缩。渐渐的,她也不再那么念叨着徐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