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路就在书房内等待客人的到来,祁霞和崔捷一进来,他就站起来让她们坐下。等小书童端茶上来,有主动退下之后。樊路对祁霞说道:“祁小娘子便是今日不来,在下也会在近几日和你见面的。”
“是想将当年的事情原原本告诉我吗?”祁霞说道:“我所有知道的情况都是听母亲和田叔当年略略的说过一些,至于家里,当时已经是一团乱了。顾不上我们姐弟。”
樊路却没有直接告诉祁霞,反而问道:“说起小郎君,为何他没有来呢?如果在下所知不假的话,令弟也该十几岁了吧?”
祁霞笑道:“此事并非毫无风险,祁家总要留一条血脉。如我家的官司,我为后人,虽然是女儿身,然而也可以为父上告。我说的没错吧,樊先生。”
“正是,”樊路叹道:“田郎所言不虚,大娘的确很有主见。我会把所知全部告诉大娘,但是因为我本人在里面曾经是一个非常不光彩的角色,还希望大娘无论多么气愤,都听我把话说完。”
祁霞答应下来,崔捷坐在她旁边,两个人一起听樊路从第一次听说祁家开始讲起.
樊路首先问祁霞道:“大娘是知道家中所藏那块汉瓦的事情的吧?”看祁霞点头称是,他叹道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说起来这些事情都是这块汉瓦引出来的。”
“当年罗知府上任同安,其中多赖他的叔父罗器大将军之力。罗才此人人才平平,然而因为自幼丧父,由叔父养大,因而对罗大将军真是孝顺有加。说道罗器大将军,平生也没有旁的爱好,只是喜欢收藏秦汉瓦当。你们也知道,同安地处南方,秦汉瓦当本身就少见。”
樊路看着祁霞,眼神中流露出挣扎的情绪:“那年正好是罗大将军寿辰,罗知府为了给叔父寻合适的寿礼,搞得自己焦头烂额。然而实际上为他去寻找寿礼的人,就是在下。而去祁家,与祁郎谈起汉瓦之事,最后引荐祁老丈给府君的人,还是在下。”
他终于把自己在此事中充当的角色说了出来,却见祁霞只是用力握紧了扶手,脸色没有什么表情。樊路心中暗暗点头,继续道:“当时我被府君差遣,在同安和临近府县各处寻找,就是希望能够找到大将军喜欢的瓦当。可是许久没有消息,正准备劝说府君换成本地特产。就在这个时候,同安城中流传起了王记制糖坊祁家,有一块祖传的汉瓦。”
祁霞在这里,忍不住语气嘲讽说道:“然后,你一过去,我父祖就把祖传的东西给了你?”
“我第一次过去的时候,提出想要买下汉瓦。令尊祁祥表现的非常为难,说是要想一想。”樊路的语气还是很平缓,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我原想着,毕竟是人家祖传的东西。如果实在不愿意,我也不能强求,因而并未同罗才说明此事。
没想到直到几天之后,令尊就亲自来寻我,请我到祁家的铺子去,我在那里见到了祁老丈。他听说是府君在寻找送给罗大将军的寿礼,就说汉瓦是祖传旧物,可物是死物,倘若能够献与大将军,也算是宝马配英雄了。”
听到这里,祁霞猛地问道:“是我祖父带着我父亲,主动将东西送出去的?!”樊路无声点头,而祁霞觉得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这和她母亲告诉她的不一样啊。在她母亲王芳娘的口中,是罗才带着狗腿子幕僚想尽办法巧取豪夺才抢走了祁家的瓦当!
难道是祖父和父亲想要搭上地方官,这才将瓦当送出去作为阶梯?然而如果是这样,最后又是怎么变成母亲所说的“污蔑祁家调换了赝品”?她满心都是疑问,抬眼却见到了樊路平静的脸,让她瞬间想起了刚才的保证,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请樊路继续往下讲。
樊路继续道:“当时我也曾经找人来看过那块汉瓦,确定了是汉瓦当才将令祖令尊引荐给了知府。是祁老丈当面将汉瓦献上的,当时罗才便大大的夸奖了祁家一番,之后一段时间很多方面也行了些方便。
直到将瓦当送往京城。之后的事情想必大娘也都知道了,倘若还有哪里有疑惑,不妨说出来。”
“……小女想请问先生,”祁霞直直的盯着樊路:“我父亲究竟是怎么死的?母亲告诉我的是父亲因为拒绝将汉瓦交给罗知府,这才结怨。后来汉瓦赝品事发,父亲冤死在牢中。可我听先生方才所说的却有出入,实情如何,我想请先生直言。”
“令堂……激愤之下,这么说无可厚非。”樊路叹气,看着祁霞有些怜悯:“令尊祁郎,并非死在狱中,而是在秘密过堂的时候,被当堂打死。”
祁霞从椅子上站起来,抖着声音问道:“你说,我父亲不是在牢中因为被冤枉而病死?是、是被打死的!”尾音已经无法自控的拔高了,她的身体摇摇欲坠,旁边的崔捷将她扶坐在了椅子上。
“正是。当年事发,罗知府勃然大怒,命人去抓令尊入牢。令祖父来找我,我让老人家想办法查一查是谁可能在寿礼上做手脚。结果还没查清楚,罗才就急着过堂审讯,令尊当时也还是年轻气盛,在堂上两句话不合便直言罗才收下祁家的汉瓦,也不过是既想当□□、又要立牌坊,强取豪夺、强抢民物而已。
于是,当堂行刑,令尊惨死。至于令尊的种种罪名如行骗、造假等等,都是后来按上去的。实际上,祁郎君的案子从头到尾都是一桩糊涂案。”
崔捷看着祁霞还是有些失措,便插言问道:“那么,当时先生你在做什么呢?”
樊路自失的一笑:“我?我当时还在等着祁老丈的结果,就要从长计议,谁知道……府君急着给大将军消气,罗大将军的书信中,将府君骂的狗血淋头,又说显见是有人糊弄他,这种人实在该死,这个……
再后来,因为此事我一直于心有愧,索性不做幕僚了。”
“先生不必如此自苦。照此说,无非是我家也想要交好知府,谁知道阴差阳错而出了这一桩惨剧。”她勉强笑着对樊路说道:“那么先生与我田叔见面之后,这几年又查到了些什么呢?田叔曾告诉我他找到了人证,又是什么人证呢。东西是祖父主动献上的,出了问题知府迁怒于祁家,呵呵,也算是人之常情吧。”
樊路看了看祁霞,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只道:“我和田郎这几年所查到的,就是的确有人更换了当时作为寿礼的汉瓦。而且主使人和经手人,我们也找到了。”
这算是今日祁霞听见的唯一一个好消息,她询问的看着樊路,听他道:“当年祁老丈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摸着了边,查到了和皮家有关。只是……老人家后来悲伤过度,一病不起。这事情就落在了田郎的身上。
后来我和田郎见面,又找到了钱优,这才知道了些许内情。钱优,大娘也听说过吧?”
祁霞知道,就是田大有对她说的那个姓钱的证人。樊路看祁霞知道这个人,接着道:“见到钱优之后,这才知道皮家和皮健在这里面的事情,后来又找到了皮家当年在知府府中那个小吏,几次三番明察暗访,连哄带吓才让他说出来,当年都干了什么!”
连崔捷在一旁听着也觉得这过程真够曲折的,而且这个皮家怕就是幕后的黑手。樊路说起这个也义愤起来:“那个皮家的小子皮健,为了当年与你父不合,两家生意又是同行。同行是冤家啊,一点芥蒂越结越大,皮家那里就把你家当成了仇人。”
作者有话要说: 朝云小姐姐现在的心情就是:这和原来我妈说的不一样啊!
☆、谈话
“我们后来和那个小吏谈过以后才知道,早在同安城中传出祁家祖传的瓦片的确是汉瓦的时候,就已经被皮家盯上了,后来消息在同安城中疯传,这里面也有皮家的功劳。
因为皮健在罗才就任同安知府以后,就勾连上了当时知府衙门里的仆役管事,听说了罗才要寻汉瓦当给罗大将军做寿礼。”樊路喝了口茶:“皮健就把这些事情连起来,当时就打好了算盘想要坑祁家一次。
最后罗大将军在京中失了脸面,罗知府迁怒祁家。根本没有细查,让他们逃了一劫不说,还害了你父亲。唉!”
祁霞直到今天才知道了原委,原来自家所有的悲剧起源不过由是两个少年的交恶起头,在经过两家的生意冲突,最后变成了一方心怀恶意,而祁家家破人亡。是啊,她想到了曾经听过的话,只有千日做贼,哪有千日防贼呢。
“人心难测。”崔捷在旁的一句话,让祁霞和樊路心有戚戚。
三个人在书房里对坐许久,祁霞才站起来告辞。樊路将祁霞和崔捷送出门,对祁霞说道:“明日我就会去将钱优找来,请大娘回去告诉田郎,明日一道过来吧。”
崔捷陪着祁霞走回田庄,一路上祁霞只是低头走路,半个字也不肯多说。夏日的小村庄,满目绿色,可却没有一点让祁霞觉得清凉爽快,反而觉得绿的让人心烦。
她满心都是今天樊路所说的“真相”,她虽然想好了回去问田大有,但是心里其实已经信了九分,实在是当年母亲告诉她那些事情的时候,神智已经在崩溃的边缘。而且家中出事的时候,她跟在祖母身边,零零落落听过祖母说起过一些,而今倒是印证了。
一回到庄子上,祁霞和田大有谈完之后就去了小溪旁边的树下。她靠在那里,觉得自己家这到底算是什么呢?俗话说得好富不与官争,显见这是祁家巴结知府罗才,结果落下了这桩祸事。原本事出在自己家里,可是由不得祁霞不去想,如果祖父没有觉得将汉瓦送上,是不是能免了这一桩祸事。
可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事后诸葛亮,祁霞自嘲,自己这样不过是庸人自扰,徒增烦恼而已。
等到崔捷回来,见到的就是恢复正常的祁霞了。为了不打扰她,崔捷自己绕着小庄子走了一遍,几乎将周围所有的住户都粗略的看过一次。回来的时候又向秦娘子要了笔墨给纪挚写了书信,告知如今的进展。想到所谓的进展,崔捷也觉得如今祁家这桩案子有些难办了。
如果不是祁霞在晚上入睡之前闲来无事的问起,崔捷是不会主动说的。可是朋友既然问了,她也不会假装不知道。她对祁霞答道:“我曾经也看过些刑部旧档,你家这桩案子有些不好办了。当初想的是能够坐定是罗才强取豪夺,皮家助纣为虐。
可是现在看来却正好相反,罗才虽然算是居官不谨,可是主要却是皮家在后面下黑手。这样,如果想要坐实皮家,就需要足够的人证物证,如今只有樊先生是不够的,而且也不好再扯到罗才身上。”
这些祁霞也想到了些,可是她对朝廷什么样,终究没有太深的理解,就问道:“是因为会牵扯到罗大将军吗?”
“是也不是,”崔捷冷道:“朝云,你不了解如今朝廷这些官员,如果牵扯太广,追究罗才必定牵出罗大将军,而说到罗大将军当初颜面扫地,又会扯出夏国公。紧接着所有的人都会想起为什么夏国公和大将军不合。
衮衮诸公,恐怕没一个人愿意因为一个在他们看来无足轻重的事情,把当年的一些旧事又翻起来。现在,各方都只是想维持现状罢了,任何会影响局面的人和事,都会被压下去。”
祁霞从榻上坐起,疑惑道:“就因为我家的案子可能牵涉到了他们,这案子就会被压下去?在没有昭雪的一天?”她看着崔捷点头,心里一片冰凉。
崔捷看着她的样子,咬咬牙道:“而且,就算到时候你决口不提知府罗才如何得到汉瓦,又是怎么严刑将你父拷问致死,只说皮家,你知道皮健会被判什么刑罚吗?”
祁霞摇头,她还没有想过这个,她犹豫道:“大抵能够为我父亲偿命”
“……最多判姓皮的徒三年,”崔捷长叹一声:“这还是人证物证绝对可以确认是皮健指使的情况下。”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谁知道他们的证据够不够呢。
外面圆月高悬,室内一片寂静,崔捷觉得似乎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了。她有些心惊,小声叫了几声朝云,才听到祁霞闷闷的嗯了一声。
崔捷从来没有过如此无所适从的时候,她起身过去坐到了祁霞身边揽住了她,发现她在哭:“朝云?别哭啊。”
祁霞不管不顾的反过来搂住了崔捷哭了一场,听在崔捷耳中,寂静的夜里呜咽压抑的哭声。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只好学着某个人安慰妹妹的时候,慢慢的拍着祁霞的后背,一边说朝云哭出来就会好的、哭出来就会好了。
最后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祁霞,第二天看着崔捷的黑眼圈的时候,心中真是无限的愧疚。崔捷却不以为意,反而对祁霞更亲近了些。从来都是祁霞照顾别人,而现在崔捷似乎进入了姐姐这样的角色开始照顾她。
如果让祁霞自己来说,那就是做妹妹的感觉挺好的。祁霞的情绪好了很多,从决定回到同安到现在,她也觉得自己要失控了。而今彻底的哭过一场之后,她心里反而舒服多了。
于是在和田大有一起去见钱优之后,祁霞直接对樊路问道:“樊先生,如今我们手中的证据,能够给皮健定罪吗?”
在得到了樊路的肯定之后,她又问道:“那么会是怎样的刑罚呢?”她得到了和崔捷所说差不多的结论,大抵会是徒刑。
这个结果,祁霞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然而她还是不死心的问道:“他的所作所为造成了我父亲的惨死,我知道一旦涉及罗知府会很麻烦。但是只涉及皮健,不能让他被处罚的更重了吗?”
樊路知道作为女儿的祁霞会希望皮健被判什么样的刑罚,但是他还是直言道:“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处死他。还不包括,时隔几年之后,就算在证据面前,皮健也极有可能推诿责任。我们能做的就是可以洗清祁郎并没有造赝品作假的罪名。”
在场的几个成年人担心的看着祁霞,然而祁霞的反应非常冷静,她只是点点头,似乎默认了这样的结果。
于是在樊路的建议下,决定等田大有和他与那个皮家小吏再见一次面以后,就带着状子去衙门,状告皮健。而诉状要怎么写,还需要樊路多一些心思。
回去的时候,田大有非常高兴的对祁霞道:“冤有头债有主,咱们终于可以收拾皮健给大郎报仇了!”祁霞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父亲而非弟弟。
祁霞看着田叔脸上的水渍,也附和道:“是啊,终于可以有个了结。”
可是,这真的能算是了结吗?祁霞爬上了房顶,默默问自己,她这些年来心心念念的结果就是这样的话,她真的可以接受吗?仅仅为父亲洗刷了罪名,然而害死他的最大责任人还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最多也只是受几年的徒刑,然后又一次可以回家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