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至亲遭难,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这两人心里也不会好过。周敏琢磨着回头跟唐一彦打听一下那程家是个什么情况,彼此关系如何,如果有可能的话,设法叫他们暗地里吃个亏,也算是给这父子俩出一口气。
不过这种事,做成之前还是不要说了,免得抱了希望最后又不成,倒成了她胡乱夸口。
这样想着,周敏便道,“这样吧,回头你们挑个山清水秀之处,给刘家妹子立个衣冠冢,或是将来设法将她坟茔迁来也可。然后在屋里立个灵位,好歹逢年过节叫她有地方去吃供奉香火。”
“这……”国人素来讲究“事死如事生”,此时祭祀更是一家一族的大事,连史书上都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民间自然也有敬神法祖之风。死后若不得香火供奉,在所有人看来无疑是非常凄惨的。所以刘家父子闻言,十分意动,但刘叔还是克制道,“这不好罢?”
“不打紧,你们在厢房供奉,齐家的祖先供奉在堂屋,互相没有干碍。”周敏道。
“多谢大姑娘。”刘叔差点儿就给周敏跪下了,吓得她连忙把人扶起来,“快别如此,您这样岂不是要折我的寿?”她硬是把人塞回座位上,“咱们还是接着来说待遇问题吧。”
“吃住自然都是在我们这里,此外就要看你们的意思。我这里有两个方案,一个月总共给你们五两银子,或者等布织好卖出去之后,再拿红利分成。”周敏道,“你们看呢?”
“这也太多了些。”刘叔有些不安,“实不瞒姑娘,我们父子只有侍弄苎麻的手艺,采收剥麻挽线都能上手,捣练也勉强可以做,但这开织机的活儿,却是做不来的。”
周敏微微一怔,待细细问了,这才发现自己完全是被石头误导了,才会以为这两个人就能完成从种植到织布一系列的工艺。
实际上光是普通的麻布,采收之后就要分别进行浸麻,剥麻,漂洗,绩麻,成线,绞团,梳麻,上桨,纺织等十几个步骤,才能织成。若是上等细布,则只需要再捣练即可。如果是想要染色做花缎,工艺还会更加繁复。
而后面这几步,通常都是女性进行。尤其是在小作坊式的家庭之中,男主人负责体力活儿,这种细致的活计多半就是由女主人负责的。
所以说,这两个人也许懂得整个流程,可以成为指导技师,但是要完成这整个工艺,还需要再请人。
刘家原本那位姑娘,倒应该可以胜任接下来的工作,但她却又出了事。
或许刘家父子跟着石头离开也有几分这方面的缘故。毕竟没有了刘姑娘,就算还有麻园肯收下他们,也根本无法完成整个麻布制作过程。只能去给别人帮工,收益又会减少许多。
“也就是说,家里还得添置至少一台织机,培养或者外聘一位织匠,除此之外,真正忙起来时,还要临时再请一些短工,是吗?”周敏总结了一下。
刘叔点头,“是这么着。”
刘勇补充道,“不过大姑娘,外聘估计不成。怀州府设有朝廷织造衙门,民间但有好手艺的织娘,多半都叫他们给请走了。我那妹子迟迟不愿婚嫁,也是存了想进织造衙门的心思。”
周敏总算明白为什么纻丝的价值那么高,但民间却鲜有出产的。毕竟工艺实在是太复杂了,而且就算做出来,竞争力也必定远不如织造局所出的产品。毕竟他们只能做白纻,但织造局所制的却都是各种花缎闪缎金缎。
怀州有织造局,估计他们在自制的同时,也对外收购白纻,所以那边才会有民众以此为生。但征州府却没有这样的好处,所以高顺县当年才能捣毁无数麻园。
要重新将这门生意给做起来,最大的竞争对手竟是各织造局,其难度已经远远超过了周敏的预料。
恐怕就连石头,没有深入研究过这个问题,也不知道其中所隐藏着的陷阱吧?
不过这倒也不能说是石头眼光不行,还是因为对情况不够了解的缘故。毕竟织造局这种衙门还是有点冷僻,虽然有清朝曹家在江宁经营数十年那种例子在,但毕竟是少数。
而且,也不是有了织造局的存在,这生意就完全没法做了。
周敏并不打算就此放弃。
织造局所出的各种缎类,必定都是最顶级的作品,是供皇室和百官之家所用。但普通白纻却是不禁买卖的。民间总有没有官身的富户和殷实人家想买,也能能买得起。怀州有织造局,可以供给这些东西,但征州府这样的地方,却难以找到门路。
如果只有周敏自己,她也没有门路,这生意估计会很难做。但若能拉唐邱两家入伙,又不同了。
唐家名下就有不少店铺,除了做饮食生意,粮店和布庄也不少,天然就是最好的铺货线路。生产出来的布料直供店铺,又减少了在外头采买的各项开销,对彼此都有好处。
只不过这样一来,这件事就得先跟他们商量,而且利润也必然要分润一大半出去。当然最重要的是,规模不可能只是齐家的几十亩了,一切都得重新计算过。
所以周敏歉然一笑,对刘叔父子道,“怪我,没有先问清楚情况。若是这样,只怕又要重新计较一番了。”她想了想,又问,“不会开织机倒也不打紧,不知这织造的具体工艺,刘叔你们是否知晓?”
刘叔犹豫道,“只是在一旁看人做过,也知道一匹布当用多少丝,别的只怕……”
“这就够了。”周敏道,“若我请了织娘来,让刘叔你在织机旁指点着如何做,想来没有问题吧?”
“若有织机在,定能想起来。”刘叔还在皱眉思索,刘勇已经利落的答应了。相比较刘叔而言,他从小就和妹妹一起跟在母亲身边玩耍,不懂事的时候也拿过梭子,对织机反而更熟悉。
“好。”周敏道,“这生意还要让别人加入,分成的事我恐怕做不了主,所以还是每月给你们总共五两银子,可以吗?”
“太多了。”说那么多就是为了说服周敏减少报酬,她怎么还是坚持要给五两?虽说他们原来一个月看似也有二两四钱银子,瞧着并不少,但实际上,怀州一年收三季麻,算下来一年只有七八个月的工时。但周敏许的是月银,也就是说即便没什么活儿的时候,他们也照样可以拿钱。
这样丰厚的待遇,让父子两个都十分不安。
周敏失笑,“刘叔,勇哥,你们应该知道咱们织的不是普通的麻布,是白纻吧?”
“这是自然。”提到这个,刘叔面上也露出几分笑意,“那可是用来做朝服官衣的料子!听说织造局出的龙凤纹的缎子,那是要用来给皇帝做龙袍的。”
虽然他们这样的身份,估计一辈子都穿不上一件纻丝的衣裳,但这些东西毕竟是从自己手里出去的,所以提起来亦是与有荣焉。
周敏道,“正因为东西贵重,价钱自然也不会低。咱们的规模大,往后还得招人,到时候得你们二位带着人忙活,给的这些酬劳自然不算多。”
“若只是几十亩的麻园,我们父子两个辛苦些,尽顾得过来。”刘叔有些疑惑的道,“姑娘说的是多大的规模?”
周敏微微一笑,站起来走到窗边,刘家父子自然也跟了过来。周敏指了指不远处的码头,“你们来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河,路上的光景应该没忘了吧?从清平镇过来,到这条河,沿岸的几座山头,大部分都是我们家的。”
刘叔和刘勇低头想了想,心下不由十分震惊。原以为齐家不过是坐拥这几百亩地的小山头,勉强算是个殷食人家,却不料竟有这样的底蕴。
周敏对他们的反应很满意,笑着道,“除此之外,村子周围还有几座山已经被别人买下,如无意外,应该也会用来种植苎麻。”
说起来,也幸好石头带回来了将近二百两银子,否则接下来要投资麻园,她恐怕也只能拿土地来占股了。那样一来,势必要控制规模,毕竟这跟温泉不同,苎麻园作为齐家的根基产业,周敏是一定要占大头的。
“我的天……这样大的规模,一年要出多少匹布?”刘勇忍不住小声嘀咕道。
刘家父子原本担忧只是几十亩地的麻园,一年收益合共几百两,却要给他们分去六十两,外加管吃管住,这待遇未免太丰厚。但若是一年成千上万两的生意,他们拿的这一点就不算什么了。
既然对待遇没有疑问,接下来自然就是签订契书了。
不过这事周敏还是叫了齐老三回来主持。
齐老三方才在后面照看栗子。
这头牛在齐家,可以说日子过得非常滋润。原本在周敏的计划中,养上两年之后,就该给它穿鼻绳下地了。但因为唐一彦和邱五爷都在这生意里插了一脚,以至于如今的齐家山乃至万山村,整个都成了一门巨大的产业,齐家的资产也是每年都在成倍增长,索性直接添了两头能直接下地犁田的牛,竟没它什么事了。
所以到现在,它还是一头非常自由的牛,没有穿鼻绳,也没有下地学过如何犁地,每天的日子都十分悠闲。
不过齐家人对它都很有感情,并没有因为不干活就嫌弃它,仍旧照料得很好。逢年过节还有额外的加餐,越发养得皮毛油光水滑,紫得发亮,看上去颜色更接近刚采下来的新鲜栗子。
周敏从牛棚把人叫回来,当即写了契书,双方签字画押,按上手印,事情就算是成了。
见齐老三毫无疑义的样子,刘家父子这才信了家里的事情周敏就可以做主,对这位大姑娘更充满敬畏之心。这个时代,寻常女子难以掌管家大权,但每一个能掌权的也必定都有自己的厉害之处,不可轻视。
双方签订的是雇佣契书,不是卖身契,但年限也定得很长,是三十年。
不过刘叔父子对此都不在意,反倒在签订了契书之后,才总算是有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心。往后他们就能够踏踏实实的在这里扎根,将来刘勇若娶了本地的女子,开枝散叶,若干年后也就跟本地人没有任何分别了。
这一次的事也给周敏提了个醒,虽然她已经尽力思虑周全,但总不免有遗漏的地方。再加上这一次的计划并非小事,而且她是打算让齐家为主导的,所以定下契书之后,便立刻去了书房,打算写一篇计划书出来。
石头自然也跟来了。
路上周敏将事情说了一遍,叹道,“到底不是自己了解的东西,若不是今日问得细,险些出了丑。”
“是的我错才是。没有调查清楚,就将这事推了出来。”石头有些窘迫的道。
周敏摇头,“这些东西我们都没接触过,仓促间哪里能想到?你能在接触到刘叔父子之后,就立刻想到这桩生意可做,已经十分难得了。这份眼光是最要紧的,其他细枝末节都可以完善。倒是我,本以为成竹在胸,结果却闹了笑话。”
石头好笑道,“算了,咱们也不必急着揽错。记住了这个教训,往后不再犯就是。”顿了顿,又问,“你想让唐家和邱家也参与这桩生意?”
“纻丝历来都是贡品。”周敏道,“没有官方背景是不行的。唐家是传承数百年的大世家,在朝中的根基十分稳固。邱家虽然是本朝才起家,跟宫中的关系却更加密切。”
说到这里,她也不由微微一叹。在有能力的情况下,谁不希望有钱自己赚了呢?但这是封建社会,阶级是永远无法越过的壁垒,上位者对下位者具有绝对的统治权。
所以江南的豪商士族会支持族中子弟考学出仕,努力培养官员。如果自家子弟没出息,则必须想方设法跟官宦世家结盟甚至结亲,也不乏有富商直接投到权贵门下寻求庇护……
别看他们现在好像很风光,但不说征州府,就算高顺县的徐县尊,一声令下也都可以让他们辛苦积攒下的家业转瞬付诸东流。“灭门的令尹,破家的县令”,哪个时代都是如此。
不说现在了,就是后世,商人们若在政府机构有人帮衬,生意也会好做得多。
机缘巧合之下跟邱五爷和唐一彦认识,并且将这二位绑上了船,可谓是周敏穿越之后最正确的决策了,自然必须要继续力行下去,有了好事拉上他们,不光是分润好处,也是分担风险。
石头见她面色怅然,便道,“都听阿姐的。”
其实他倒也不是不知道这个道理,毕竟出去这一趟,他一直在注意观察这些东西,自然也有所得。只不过从私心来说,对唐一彦和邱五爷,石头总抱着微妙的敌意,所以才随口一问罢了。却不想牵出了周敏诸多感慨。
到了书房,周敏摊开纸笔,正要下笔时,忽然转头问蹲在炭盆前引火的石头,“你说,要不要去怀州请一两位织娘回来?”
“暂且不用吧。”石头想了想,道,“既然工艺刘叔和刘勇都知道,那就先让他们试试。至于织娘,附近的村中就有。就连咱们村里,好些上了年纪的婶婶们也多少会一点。反正咱们只做最简单的白纻,这些人想必够用了。”
“这倒也是。”周敏点头。关键是后面捣练的步骤,而这是刘叔父子知道的。
这么一来,也能避开怀州织造局,以免正面对上。毕竟他们并没有跟官造的东西争市场的意思。
“对了。”石头点燃了火,站起来时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忙道,“这不是小事,是否也要跟县衙那边通个气?虽说咱们规规矩矩的做生意,不碍什么。但毕竟这么大的种植园,要请的人不少,对高顺县来说,也是一桩好事。若能得县衙支持,往后就更好行事了。”
“应该的。”周敏抬起头,微笑道,“今晚就设宴请老费叔和世云哥过来坐一坐。石头你去跟爹娘知会一声,顺便去把人请来吧。”
石头生完了火,便没别的事要做了,这会儿正坐在对面盯着她看。明知道周敏是要支开自己,但这理由冠冕堂皇,无法拒绝,只得点了头。
周敏目送她离开,盯着他的背影略微失神片刻,便清醒了过来。她和石头年纪都还不大,那些事暂且不必理会,还是将眼前这桩大事定下来再去考虑吧。
这样想着,她低头在纸上写下了《关于齐家山苎麻园项目可行性的研究报告》一行字。
这种文书的工作,周敏可谓是十分得心应手,再加上苎麻园的计划,之前也已经规划得差不多了,所以洋洋洒洒,文不加点,短短时间内就写了好几张纸,将建设规模、产品方案和技术方案,当然还有最重要的投资估算表一一罗列清楚。
最后,再加上令人眼红的效益分析,绝对能够让目标客户——邱五哥和唐大哥看完之后,立刻拍板定下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