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十四年腊月十五日一早,就有一条船从清平镇开到了万山村。与其他那些船只相比, 这艘船显然装饰得更加富丽堂皇, 说是船,不如说是画舫。
这样一艘船开过来, 自然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码头上的人不论在做什么,多多少少都分出了一点精力关注着这边。
码头上已经有一群士子在等着了, 船停好之后,当即让从人上去将箱笼都搬下来,然后又从中请出了一位年轻公子,并他的随行人员, 往温泉山房那边而去。见此情景,码头上忙碌的众人便都收回了视线,继续忙自己手里的活儿。
虽然已经临近过年,但还是每天都有人乘船过来,到温泉山房那边去,大家已经见怪不怪了。虽然今日这位公子的排场大了些,但也不算太夸张。如今大家的眼界都高了,并不会过分惊奇。
过来迎接这位年轻公子的人之中,以一位许公子为首,他是征州府许府尊家的公子,随父亲在任上,得知这里有几位大儒坐镇,许府尊自然就把人打发到这里来求学了。至于跟在他身边的那些人,也都是出身当地乡宦之家,平日里以许公子马首是瞻的。
但这会儿,许公子和其他人将那位年轻公子簇拥在正中,一边走一边介绍周围的各处景致,姿态显得十分谦卑,显然这位年轻公子的身份不凡。
“山清水秀,的确是个好地方。”年轻公子一边欣赏沿路景色,一边点头道。
许公子道,“宣少喜欢就好,您的住处已经备好了。只不过,这里的房屋制式都一样,我们想了不少办法,也只腾出了一排屋子,还请宣少勿怪。”
他们倒是想在这里修建自己的宅子,不过才刚刚谈妥了地方,开始奠基,想要住进去,只能等明年了。所以如今也只能将就。他们这些人都住在山上,有自己的小套间,已然算是不错了。住在山脚下那些贫寒士子,有的是三四个人住一间房。能够腾出一个单独的院子给这位宣少,他的确已经尽力。
“无妨,入乡随俗,这道理我懂。”姓宣的公子眯了眯眼睛,笑道,“照规矩来就是。”
宣公子的院子就在山脚不远处,是乙二号院子,院子里的套间按照金木水火土编号,不过宣公子一人独居,也就不需要计较这些了。当下从人们将行李搬进去,很快分派好了屋子,将随身之物取出布置好,便算是安置下来。
接下来,许公子本来想找个地方吃饭,为宣公子接风洗尘,但却被拒绝了。
“就请许兄领着我在这里走走,熟悉一番环境吧。”他道,“我来的路上,听说又弄出了个图书馆,去看看。”
许公子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将自己的跟班们都打发了,自己领着宣公子往山上走,一路上介绍了不少这里的情况。路过飞虹楼时,见这里有不少人,宣公子便好奇的问,“这是怎么回事?”
“飞虹楼外建了一座布告栏,上面张贴着几位先生点评过的文章,每天更换,这是今日的文章贴出来了。”许公子说着,也有些意动。他是来这里读书的,也有几分认真治学的意思,而且昨日贴出来的经义正是他精研过的内容,也写了文章送进去,不知是否被选中。
宣公子见状,便道,“过去瞧瞧。”
许公子在这里也算是个名人,领着人走过去,便立刻有人开口招呼他,“恭喜许兄,今日张贴的文章之中,就有许兄的大作,果真字字珠玑!难怪四位先生画了不少圈。”
众人说着,便让开了道路,让许公子走进去看他自己的文章。——虽然这布告栏才放出来没几日,但大家已经形成了一套规矩,若有人榜上有名,则所有人都要表示尊敬,让他优先阅览。
宣公子也就跟着占了便宜,一起挤了进去。去见上面贴了十篇文章,上头还有几位先生的评语,此外,最左边贴着的则是几位先生给出的范文,两相对比,又能够公开讨论,学子们自然能够将其中差距解读得一清二楚,各有进益。
宣公子对这种新奇的教学方式十分好奇,看了半晌,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这才转身离开。
许公子跟在他身边,面带春风,显然还没从喜悦之情中回过神来。
宣公子道,“这地方倒是十分有趣。却不知这样的方法,是谁想出来的?”
“应该是几位先生的意思吧?”许公子有些迟疑的道。
宣公子一笑,没有反驳。很快两人就爬上了山顶,来到图书馆。许公子先带着宣公子登记身份,领了一张借书卡,然后两人才从大门进入。
入门左手边就是发放笔墨纸砚之处,门外也多了一块白板,上面用炭笔写着书名,有些后面打了勾,有些还空着。这是有人出钱求购,但馆中没有存货的书,就以任务的形式发布出来,让那些抄书赚钱的学子自己选择。
毕竟这种求购的书,价钱会更高一些。图书馆作为中介并不收取费用,抄书的人自然能拿到更多。但与此同时,抄的书未必是自己想看的,那就要做出取舍了。
再往里,就是排满了桌椅的大厅,不少人都在奋笔疾书。此外,还有不少人没有座位,便站在角落里,手捧着书阅读。大厅三面都有门通往藏书室,门口有人值守,必须要登记之后才能把书拿出来翻阅。
人虽然多,却并不嘈杂,偶尔有人说话,也都尽量压低了声音,几乎只能听见翻书和写字的沙沙声。身处这样的环境,很容易令人生出一种紧迫感——别人都在那么努力的学习,自己却还在蹉跎时光,怎么能不着急?
于是两人也去藏书室挑书。
宣公子注意到,有些书只有一两本,有些却有七八本。根据许公子的解释,却是因为有些书抄的人多,有些书生僻些,没几个人看,自然也少有人抄。除非任务板上出现,否则大家基本都是自己看什么书就抄什么书。好在馆中来者不拒,并不因为某本书已经很多就不收。
两人在图书馆看了一会儿书,就出来了。
出门的那一瞬间,宣公子不由微微一怔,若有所思的转过头看向室内,片刻后才回过神来,问许公子,“这图书馆里,怎么……不冷?”
“嗯?”许公子微微一愣,继而反应过来,笑道,“宣少应该知道,这山上有汤泉。据说图书馆的地板下埋了铁管,引滚烫的汤泉水从中流过,因此室内才能温暖如春。咱们所住的那些宅子,也都是一样的设计,可谓是十分费心了。”
“果然匠心独运。”宣公子道,“这样的心思,用在这里,却是可惜了。”
许公子眼神一闪,心下却并不同意这句话。他听父亲说过,这个地方建筑之初,本来就只是为了给本地备考的士子一个安静读书的地方,所以屋子才设计成这种形式,租金也十分低廉。
他当然也明白,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心思,就是用来修别院甚至山宫都是足够的。但正因为这样,才显得这份心思难得。征州这片地方,的确很少出俊杰人才。唐家这样的家族,放在江南比比皆是,在征州就是独一份了,也可见一斑。
因为难出人才,所以朝廷取士也不看重这里。三年一次的乡试,本府解额竟只有一两个。而且一两个人,会试基本上是不可能出头的。能够名列乙榜就已经是很好的成绩了。所以偶尔考中一个,那简直是行了大运。然而在朝中无人支应,想走到高位也难。
所以同乡在朝堂上,是天然的盟友身份,唐家作为征州府最大的家族,在朝中经营也最久,出力扶持征州府的文教之事,力求能够多出几个进士官员,在朝中引为援手,那是很正常的。对唐家,对整个征州的读书人都有好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温泉山房得到了整个征州官场、士绅家族的支持,纷纷将子弟送到此处。
所以事实上,就算周敏没想到用编书的方式请来几位先生,这里的人气也不会太低。有这些人带头,征州府的读书人恐怕大半都会道这里来。不过周敏到底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也没有机会接触这些东西,所以根本没想到背后的这些弯弯绕绕。
如今几位大儒住在此处,虽然于有向学之心的学子是好事,但也使得这里名声大噪,来了不少各怀心思的人。
比如眼前这位爷,哪会在意征州府的读书人如何?
说实话,许公子对他的来意,都还心存疑虑。所以等回到了宣公子的住处,没有外人在场,他才开口问,“不知侯爷到这里来,究竟所为何事?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还请侯爷尽管吩咐。”
却原来这位年纪轻轻、看上去不到二十岁的宣公子,就是当今皇后最年幼的胞弟宣斌。
他出生那一年,当时还是普通官家女的皇后被选为皇子妃,因此一直将他视如福星。又因皇后一直无子,对这个年纪幼小的弟弟便当做儿子一般的疼爱,时常接进宫去照料。所以他竟是在宫中长大,待遇与一般的皇子皇女差不多,甚至论起圣眷或许还有过之。
今上登基时,皇后全家都得加封,他身上就有了爵位和官职,这些年来屡屡加封。去岁皇后诞育皇子,外家自然又得了不少封赏,宣公子也被封了昌平侯。
这样一位本来应该在京城中呼风唤雨的权贵,却突然跑到征州这么偏远的地方来,若说只是游山玩水,恐怕不会有人相信。但要说这征州府有什么值得他打主意的,却也不像。
所以许公子才会对他的来意十分不解,出言试探。
但宣斌显然没有跟他商量的意思,摆手道,“这你就不要管了。该做什么就去做什么,我这里你也不必常来,你身份特殊,若对我过分殷勤,只怕反而惹人疑窦。”
“……是。”许公子答应了一声,有些忧心的离开了。
宣斌自然不会在意他心里在想什么,往柔软的沙发上一靠,点头道,“这东西不错,回头问问怎么弄的,回京里也给姐姐姐夫弄一套。”
不过他也就是交代一句,自然有随行之人出列应下,而后去打探此事。而宣斌的注意力,却已经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他将那张借书卡取出来,放在眼前细细的查看了一会儿,便放在一边。
身为如今所有外戚之中最得宠的那一个,通籍宫中,无需旨意便可随意进出宫禁的昌平侯,宣斌自然也可以轻易阅览各种皇家珍藏,就连内库的种种珍本孤本也翻看过,自然不会将图书馆里那一点书放在眼里。
但图书馆里那种学习氛围,却是他在京城所不曾见过的。若能由朝廷出面,在京城也弄这么个图书馆,让人抄了各种书放在里头,供学子们阅览,似乎也不错。
不过这个念头也一样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最多回京之后在皇帝面前提一句。真正让宣斌在意的,是最近发生的事。周敏那边还在调查,但宣斌有自己的渠道,再加上旁观者清,对整个事情的脉络,反而比他们身在局中的人更清楚。
四位先生聚集在这里修书,引来的可不止是学子们的关注,京城里也有不少人注意到了这件事。其中就有郑先生的政敌,如今官至礼部尚书的赵华。
当年二人同在翰林院,郑先生处处都压赵华一头,自然也就成了别人青云路上的绊脚石。偏偏他自己没多少政治头脑,最后在赵华的谗言之下,与今上离了心。但他到底还有帝师的身份,皇帝对他也算敬重,赵华自然很不放心。
得知郑先生要修书,生怕他弄出什么功劳来,又让皇帝想起这个人,便索性派人来捣鬼。
宣斌在路上碰见了赵家的人,所以他虽然来得晚了一点,却对此事十分清楚。而他更知道,这图书馆一出,学子们的心都被收拢得差不多,这件事算是大势已成,再难以更改了。
只怕他的计划,也要受到影响。
正想着,门外忽然有人禀报,“侯爷,齐阿光在外面求见。”
宣斌眉头一皱,但很快又舒展开来,“让他进来。”
片刻后齐阿光出现在了门口,小心翼翼的行了礼,甚至不敢抬头看宣斌,低眉顺目的道,“不知侯爷想什么时候品尝那黄金米?小人也好下去安排。”
没错,宣斌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正是因为黄金米在京城流行,他对此颇感兴趣,又正好遇到了齐阿光,被他撺掇过来的。
齐阿光打的是什么主意,宣斌也能猜出几分,估计他跟那黄金米的主人有隙,想借自己的手去对付对方。不过他并不在意,如果黄金米真的是好东西,他自然要弄到手。能够赚钱倒是其次,在宣斌看来,这样的好东西自然应该献给帝后。
但是到了这里之后,他才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
且不说里头还夹着唐家这样的世家大族,不好轻举妄动,就说这温泉山房,住在里面的四位大儒,还有聚集在这里的数百名士子,都十分棘手。黄金米虽好,但若事情闹得太大,只怕也不好收场。
宣斌虽然年轻,但也知道外戚的荣辱都系于皇帝一人,行事可以张扬,但却要有法度。前头他才跟人一起发力,弄垮了怀州的程家,自然要引以为戒。
这么想着,他语气淡淡的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不许你自作主张。”
齐阿光心头咯噔一下,面色顿时微微变化。好不容易撺掇了这位爷回来,就是为了把齐老三家的产业占为己有,到了这个时候,岂有收手的道理?但在宣斌面前,他是不敢说什么的,再不甘心,也只能答应着退下了。
等他出门离开之后,才有个人安安静静的走进来,在地上跪下,“小人见过侯爷。”
宣斌哼了一声,脸色也缓和了一些,“你现在该说了吧,那宝藏究竟是什么?”
跪在地上那人抬起头来,赫然竟是齐老四。
宣斌之所以会答应齐阿光的撺掇,跑到这么个偏远的穷山沟里来,自然不单是因为黄金米,更是因为齐老四借着跟齐阿光出门的机会,找到了他面前,信誓旦旦的保证,这个地方有一个巨大的宝藏。
按照他的说法,那宝藏所在之地,到处都是奇花灵草,吃了之后能消百病,延年益寿。那黄金米,只不过是沾了宝地一点光养出来的东西。若能够得到宝藏,说不准能长生不死。
自然,这种夸张的说法,宣斌也不可能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但是齐老四保证说曾有濒死之人吃了奇花灵草之后便立刻恢复健康。宣斌料想他不会敢欺骗自己,这才将信将疑的跟来了。
反正只要能够找到治病救人的灵药,这一趟就不算是白来。
可恨的是一路上这人却不肯透露宝藏究竟是什么,只说到了地方就知道,所以这会儿,宣斌的耐心自然也差不多告罄。
齐老四一咬牙,道,“回侯爷的话,其实小人也不知宝藏究竟是什么。”
“什么?”宣斌面色大变,冷冷盯着齐老四,“你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