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见着青丘大泽旱了七百七十九回,涝了九百九十六次。
她见着青丘的无数山脉变成平地,平地变为湖泊沼泽。
她用了七万年的时间,做的唯一一件事,便是守着墨渊。不知道他会不会活过来,不知道他何时活过来,只知道守着他。
如今,他终于回来了。
晏希音只觉得自己突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跌跌撞撞地跟着白真来到大殿之上。大殿上,青丘帝君、君后,三位兄长及折颜俱是在座,她却只能看见坐在上位的那个身影。那熟悉的眉眼,看见她便柔和下来的嘴角,熟悉得似乎天地洪荒时便曾见过的模样。
仿佛他就在那里等着她,很久很久了。
晏希音心头生出巨大的惊喜和痛楚,只觉得心底最深处悲喜交加,一时竟失了言语。只知道不停地流下眼泪,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坐在那里,渊渟岳峙般的身影。
待走近他面前,她突然便好似在岁月长河里走了无数个日月,觉得一股铺天盖地的倦怠和苦痛。
晏希音只能颤颤地跪在他的面前,双手紧紧地抱住他的腰,伏在他的膝上,失声痛哭。
哭一哭她这一路的漫长
从春走到了秋
从冬走到了夏
哭一哭她这一路的寂寥
每每回头
只能看见自己的影子
哭一哭她这一路的艰辛
她从岁月的源头
已经走到了今日
她已经累了
为这一路的凄苦
墨渊看着自己的第十七个弟子缓缓向自己行来,只觉得那双总是微微向上翘起的桃花眼眸,波光潋滟的水眸,好像是第一次见到,又好似是混沌初开时,自己便已经见过。待她颤抖着身子跪俯在自己膝上,仿佛受了天大委屈般大哭时,他竟觉得自己心头也感受到难以言喻的剧痛,再想到之前自己眼见她站在血泊里,满身伤痕的景象,只觉得好似自己失去了亿万年的珍宝回到了自己身边。他听到她的哭声,心上便疼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只能俯下身子,一手紧紧抱着她,一手缓缓抚着她的长发,不断柔声安抚道:“我在这里,我回来了。”
却不知他越是安抚,伏在他膝上的小弟子便哭得越是厉害,一迭声地叫着师傅,连唤出其他的字也不能,一颤一颤地,把他的腰抱得越发紧了。
一旁的众人看着都是十分感慨,折颜也是连连叹气,青丘君后眼角都有了泪光。他们师徒隔了七万年方能重逢,其中波折重重,实在难以计数,能有今日确是太过难得。
待晏希音把面前墨渊的衣裳哭得湿了几回,腰上的袍子更是被她揉得不成样子,只觉得自己眼前都是泪水后,便哽咽着停下了哭声,抬起被她哭得通红的眸子,脸上满是泪光地看着墨渊:“师傅,你终于回来了。”
墨渊看着她这副样子,心里软成了一滩水,用双手轻轻拭去了她脸上的泪水,低声安抚道:“是的,师傅回来了,师傅的阿音不要再哭了,师傅再不会走了”他示意晏希音看看周围众人,含笑道,“你哭了这许久,哪里还像个大姑娘。”
“再大的姑娘也是师傅的音儿”晏希音立时就说,“师傅永远都会陪着音儿,是不是?”
墨渊自是从善如流道:“自然是,师傅永远都会陪着音儿”他挥出一道灵力,先给晏希音收拾妥当,再整理了一下被哭湿的衣袍,把晏希音安顿在自己旁边的蒲团上,方眼带关切地问道,“音儿之前的伤势,可无事呢?”他自是可以从小弟子的气息看出,只是始终不能放下心来。
晏希音自是已经无事,只是墨渊如此担忧,她只生出欢喜来,微微勾起了唇:“已是无事了。师傅不信,不妨问阿爹阿娘,音儿现在可是上神了了。”
“那可不是,方才是哪位上神,抱着她师傅就哭得震天响”青丘君后取笑道,“我耳里现在还是哭声了。”
青丘帝君也笑着说:“好似我养的这位上神,已经十四万岁了,哭得好像方是十四岁的模样。”
“分明是十四个月的时候才是”白真就更是不客气,“当时走路还不稳了,就知道跟我抢着吃糖了。”
晏希音对付白真可不会退让:“师傅,你说四哥大我那么多,还跟我抢糖果,实是不应该,对不对?”
墨渊轻轻抚着晏希音抬起的脸,眼中似有无限温柔:“是是是,音儿说得对。”
“小五,你可不能不讲道理啊”白真不依了,“你问你嫡亲的师傅,他自是偏向你的。阿娘折颜,你们可要给我做主。”
众人闻得他们插科打诨,皆是露出笑意。
笑闹过后,众人便跟墨渊继续说起了如今形势,待最后说到如何处置离镜与玄女时,墨渊正待沉吟,晏希音抓紧他的衣角,出声恳求道:“师傅,这二人现被关在水牢冰窟,可否容我来处置?”
墨渊看着自己小弟子目露恳切的眼眸,哪里还能说出一声不字,便道:“自然可以,只是要与为师同去。”毕竟离镜为翼族翼君,玄女也是出身不凡,若是自己在场,即便小弟子处置了,也是自己应允的,旁人也说不出什么不妥来。
晏希音自是明白墨渊的用意,眼带笑意地应了下来:“谢谢师傅。”
作者有话要说: 此时想起纳兰容若的临江仙来:
点滴芭蕉心欲碎,声声催忆当初。欲眠还展旧时书。鸳鸯小字,犹记手生疏。倦眼乍低缃帙乱,重看一半模糊。幽窗冷雨一灯孤。料应情尽,还道有情无?
☆、第二十四章
离镜和玄女明面上,是一定要由墨渊来处置的。
如果七万年前害得你生祭东皇钟,七万年后害得你身受重伤,差点神体彻底损毁的人,被他人捉了去,就算是他人替你杀了他们,外人也会觉得你颜面尽失,威严扫地。尤其是墨渊刚刚回来,修为尚未恢复,外界对昆仑墟心有疑虑的情况下,更是不能向外界示之以弱。
晏希音自来到这个世界,就一直在揣测自己为何而来。她明明有着自己的完整的一生,来到白浅身上时,却感觉自己像是白浅遗失的魂魄回归一般,原本就是一个整体。就好像无数个平行宇宙中,她来到了自己的另一个世界,二者融为一体。但是在晏希音心目中,白浅之前的行事,实在是行事作风诡异,她不敢苟同。无论是昆仑墟的十七弟子司音神君,还是青丘女帝白浅上神,把自己的尊严,脸面和感情,都狠狠踩在自己脚下,晏希音实在无法接受得起来。即便她已经融合了白浅的爱恨憎恶,也做不到如她之前那般行事的。
因此,无论是青丘帝君君后,还是几位兄长,折颜,她都尝试着让他们接受她的改变。如今墨渊回来,她已经连让他唤她十七或者阿音都不愿意了,这也是她的私心。
她总是觉得他极为亲切,想让他唤她本来的名字,所以才引导墨渊,不想墨渊竟如此轻易地就附和了。
当日,晏希音就跟随墨渊来到了水牢,折颜及白真也一同来了。
晏希音尽弟子的本分,扶着墨渊从座位上站起的时候,墨渊竟顺势就牵住了她的手,她当即心中就是一跳。之前抱着墨渊哭的时候,她并未发觉什么不妥,现在站得离他如此近,她的身形都被包裹在他的气息之中。墨渊那种就算是到了天塌地灭时,也依然卓然屹立的气度,巍峨如高山般的威严,一向独立自持的她竟然会想着依赖,而且仿佛这般做,天经地义似的。待墨渊牵着她来到离镜和玄女之前,她竟然才察觉到被他牵了一路,耳根便烧了,立时便把手抽了出来,视线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被抽出手的墨渊,本来柔和的脸色,便暗淡了下来。
旁边的折颜见到这一幕,眉头一挑,便自觉出来插话:“小五,怎么这么安静了,你预备如何处置这两个人?”
“这两个人与青丘不共戴天,万不能轻易就让他们死了啊。”白真也言道。
晏希音压了压脸上的热意,清了清喉咙,先向墨渊行了一礼,开口道:“师傅,徒儿如何处置这二人,都不会有妨碍吗?”
“无妨。”墨渊低头凝视面色绯红的小弟子,沉声道。
“白浅,你这个勾引自己师傅的贱人,抛弃了君上,还有脸带着奸夫来见君上!”玄女被废了修为,本是形容狼狈,此刻见到白浅,就似是神情疯狂地大叫着。
“啧”晏希音此生第一次见到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颇为惊奇地打量了一下“玄女,之前在炎华洞,你不是这副面貌,现在乍一见到这张脸,本君觉得,甚是不痛快了。”
玄女一下就白了脸色,惶恐大喊:“白浅,你这个贱人!这是我的脸,我本来就是长这样的,我就是四海八荒第一美人,你夺不走的!”
“本君之前脑子一时不灵光,便给了你这张脸,如今,你可是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了”晏希音用术法变出一道偌大的水镜,“好在本君这七万年来,闲来无事,得了一种万虫噬心的术法,来给人易容换貌。只是一直以来,竟是没有人可是试试,甚是遗憾。如今,你有幸一试,亲眼见到自己被万虫啃噬,可感到欢喜?”说罢,晏希音便从戒指里拿出一个天青色瓷瓶,用术法引导瓶中的万虫飞向水牢中的玄女。
玄女见无数黑色的密密麻麻虫子铺天盖地般向着自己飞来,凄厉地叫了起来:“墨渊,折颜!你就任白浅这个贱人这么折磨我!白真,我是未书的亲妹妹,你大哥是我亲姐夫!”
“大嫂早就说过,任由我处置你。玄女可是害怕了?”她微微一笑,“你之前把天族上仙炼制成药丸的时候,不是还有过活活把人烧死,直接碾成肉泥,或是万蛇啃咬而死的主意。本君这法子还是向你取经而来,想必如今这点场面,万万是吓不住你的。放心,本君会护着你的眼睛,让你亲眼看见自己的这张脸,如何没有的。”
玄女此生除了离镜外,最看重的便是自己的美貌,若非如此也不会日日说羡慕白浅貌美。她亲眼看见自己最中意的脸,全身的肌肤,被无数的虫子一点一点地咬烂,发出了恐惧到极点的惊叫。
离镜毕竟跟玄女做了七万年的夫妻,见她如此惨状,不由心生不忍:“阿音,玄女毕竟与你一处长大,你这般行事,是否过于残忍?”
“的确是有些残忍”晏希音感叹,“可是这是被玄女用万蛇活活啃咬,炼制仙体为药丸,喂给你们孩子的芳泽上仙仙侣,亲手寻的虫子,跪求本君为他妻子报仇。本君实是心有不忍,他痛失爱侣,家中幼女也失了母亲,故答应了他。翼族这七万年来,莫非从不知晓玄女所作所为?至亲夫妻,怕是不应该吧?”
离镜身为翼君,如何不知道玄女这些年的作为。只是他们的孩子得此怪病,实在无法根治,方纵容玄女所为。他眸中闪过暗光,目光直视晏希音:“阿音,你可是仍介意我娶玄女之事?我当时以为你是男子,不知晓你是青丘女帝。阿音,阿音,当年我一念之差,铸成大错。那日你离开之后,我找了你很久,便是这七万年,我也未曾片刻停止寻你。我心中始终,深爱于你。”
一直静立的墨渊听到此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目光也不由看向晏希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赤练,柳安狸,宝的地雷,么么哒(*  ̄3)(ε ̄ *)
☆、第二十五章
晏希音实在是对离镜的无耻程度叹为观止,听说他在大紫明宫妻妾成群,竟然还说心里想着司音七万年?真是荤素不忌,男女通吃,胃口大得不可思议啊,真是突破了晏希音见过的极限。她还真想看着他继续进行最后的倾情表演了,便略略低下了头,做出一番有些伤情的姿态。
墨渊见此,不觉握紧了衣袖内的手。
离镜见自己心心念念了七万年的司音似是被自己打动,再软了软语气,紧皱着眉头,深情地道:“阿音,我以为,我以为你永远不想再见我了。身上的伤势,没有大碍了吧?”
“劳烦翼族挂念,本君有父母兄长照顾,师傅挂怀,早已无事了”晏希音换了个坐着的姿势,用玉虚昆仑扇轻敲了一下手心,“倒是翼君,此番说了这么多,意欲何为?”
离镜神情更是忧伤:“阿音,我们真得回不去了吗?”
“今日便要对翼君有个了结,这番见面,往后不会再有”晏希音神情讥讽,语气淡淡地说道,“翼君还在提当年之事,是觉得,本君当年被你抛弃后,没有哭天抢地,找个好地方一头撞死,让天下人都知道本君,因你不喜本君当年化为男子,转而在最为情浓之时,娶了与本君相似的玄女,颇为遗憾,是吗?”
“你当年对我和玄女之事放手如此潇洒,我还以为……”
“呵,你只见我放手潇洒,却不知我因你,在昆仑虚大闹一场,把闭关的师傅都逼了出来” 晏希音目光更加冷淡,注视着离镜,“你只能见到你想要给自己开脱的理由。你弃我,不过是不喜我当时是男儿身,不能与你成亲,给你带来助力,不能为你生儿育女。而玄女,既与我面貌相似,更是九尾族幺女,能够为你带来利益。你可知我七万年初尝情意滋味,却被你如此负心薄幸时,是如何地肝肠寸断?之后师傅仙逝,我为了供养师傅神体,强忍下心头悲愤,去大紫明宫找你借玉魂,你与玄女那样羞辱于我,你可知我是如何恨到,此生恨不得从未认识过你?”
旁边的墨渊听见此言,心中一痛,看向折颜,折颜自是点头。
离镜走近几步,矮-下-身蹲在晏希音面前,眼含热泪地看着她:“不是那样的,我当时并不知道你有重伤在身。你如果告诉我,你用心头血来保护墨渊的身体,我一定不会不给你。当时没有给你玉魂,是因为我知道你在保护墨渊。”
他眼神黯淡了些许:“是,我嫉妒他。我嫉妒墨渊。可是阿音,我其实,心中其实从未对你忘记”他一把要抓住晏希音的手,“你能原谅我吗?”
现在的晏希音岂是离镜能够碰到的,只见离镜被她一挥手就向地面倒去,目光怔怔地看着她。
晏希音厉声喝道:“放肆!翼君这番唱作俱佳,只怕是想利用本君,来保全你吧?”
离镜转瞬起身,神情激动道:“你如今已与天族太子退婚。人人都有犯错的时候,你是我一生的挚爱,为什么你就不能原谅我呢?难道,你真得要与你师傅墨渊……”
“放肆!”墨渊是晏希音此生都要孝敬的师尊,哪里容得离镜这样的小人羞辱,“你的结发妻子还在受万虫噬心之苦,翼君就在当场,让本君与玄女共侍一夫吗?你那大紫明宫三千佳丽,你那孩儿,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