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冷风擦肩而过,侧身望着兀自晃动不停的门帘,那从门缝中透过的丝丝凉意,如跗骨之蛆般渗入到他的骨髓中,冻得他全身皆麻,心如冰石。
阿木沙礼心急火燎地赶到莽古尔泰家后才发现,事情远比她预想的严重许多。国欢口中的“些许误会”不过是为了顾全她的颜面才说的托词罢了,从莽古尔泰怒不可遏的咆哮怒斥中,她听到的真相让她如遭雷击般不敢置信。
“你怎么有脸做出这种事情来,你怎么还有脸来我这里?阿玛赶你走的时候,你就该跪在他跟前以死谢罪!”莽古尔泰脸色通红,手掌不停地拍着炕桌,见坐在炕沿上的衮代只是低垂着头,面容憔悴,可脸上却真真实实地连一滴眼泪都没有。
衮代麻木不仁的反应让莽古尔泰的怒气不断升级,炕桌拍得砰砰响,震得桌上的碗碟叮当响。
莽古济皱了眉头阴沉着脸没说话,姗姗来迟的德格类显然刚刚喝过酒,脑子稀里糊涂得有点闹不清楚,见莽古尔泰冲额涅发火,他不劝架,反而大着舌头火上浇油地道:“对!死……死也要死在木栅里……里……”
衮代闻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地瞪了德格类一眼。
德格类打了个酒嗝,额涅常年的积威仍在,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但随即想到今日犯错的是衮代而不是自己,不由酒壮熊胆,大声道:“你瞪我做什么?我哪里……哪里说错了?你……你盗窃宫中财物,惹阿玛生气……就是你不对!”
衮代眼睛发红,颤声道:“谁都能指责我,唯独你不能!你不想想你成亲造房子的那些钱里,我填补进去多少……你个死没良心的东西!我生了你们一群白眼狼……”
第四章
“够了!”莽古尔泰气急败坏地吼,吼声震得满屋子人耳朵一阵刺痛。
莽古济不悦地蹙起眉:“五哥,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怎么好好说?阿玛老了,年纪大脾气也怪,谁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哗啦!炕桌被掀翻,满桌子的碗碟尽数打翻在地,啪地摔成碎片。
这动静真可谓吓人!
“五哥!”莽古济不满怒叱。
莫雅绮满脸惊惧,忍不住伸手欲去捂莽古尔泰的嘴:“你难道也喝醉了不成?这样大逆不道的话也能胡说!”
莽古尔泰余怒未消欲甩开莫雅绮,可瞥眼见到妻子高耸的腹部后,又悻悻然缓了动作,只冲莫雅绮挥手道:“爷们讲话,没你什么事!”
莫雅绮眼珠转了转,示意他看四周,可莽古尔泰根本没接收到她的暗示。
这会儿,这屋里除了莽古尔泰兄妹三人,以及莫雅绮的两个儿子之外,还多了个身份尴尬的阿木沙礼。莫雅绮想到阿木沙礼虽是莽古济的女儿,却是个出嫁的姑奶奶,她男人又是杜度的兄弟,而他们家隔壁住的又偏是……
莫雅绮的目光在阿木沙礼身上流连打转,阿木沙礼哪里不能觉察出异样来,她来时心急,这会儿见自己热脸反倒贴在了冷屁股上,心头那一腔热血不由转凉。
莫雅绮的长子迈达礼收到额涅的示意,了然地笑了笑,冲着弟弟们道:“我们小辈帮不上忙,就不在嫲嫲跟前添堵了。阿木沙礼,走……陪我们去喝上一壶糜子酒去去寒。”
阿木沙礼莞尔一笑,笑容真切得瞧不出一丝异样,仰着脸娇笑道:“好呀,我这一路赶的,又累又渴,不瞒你说,我可是连晚饭都没吃呢。”她笑得灿烂,圆润白皙的脸上红润的嘴角上扬着,露出一口细米碎玉般的整齐牙齿,她自小就长得好看,笑容甜美,迈达礼自小与她玩到大,早已习惯她小时候那种带着婴儿肥的笑,只是自她婚后便听说她随了国欢,夫妻俩时不时的交替病着,偶尔见时也觉得她脸色不加,与幼时的甜美长相相差甚远。这些年下来,幼时的阿木沙礼在他脑海中已淡去痕迹,冷不丁今日一见这般熟悉的笑容,不由怔住了。反倒是阿木沙礼拉了他一把,笑问道:“怎么还不走?是怕我白吃你家饭食么?”
迈达礼不及回答,他三弟萨哈良已笑道:“阿木沙礼姐姐说笑呢,你这么娇小一女子,又能吃下去多少东西?”
因十一岁时的那场变故,大病过后的阿木沙礼发育一度受到影响,虽然婚后调养得当,她的个头却是要比大多女真女子显得矮小许多。听了萨哈良的话后,她故作生气道:“你莫要小瞧我。”
萨哈良笑道:“我哪敢小瞧你,听大哥说,你十岁时骑射就比大哥还厉害了,表姐弟三人有说有笑地离开屋子,才出房门尚未离开走廊,便听屋内传来一声尖叫,叫声充满了惊恐和震怒,那一声拔到高处时骤停,屋内重归死寂。尚未走远的三人俱是一怔,走廊上悬挂着一盏气死风灯,在这寂静冷清的黑夜中被冷风吹的一阵阵摇晃,晃得人影碎成一片片的。
阿木沙礼微微发抖,因为她已听出那声尖叫出自自己的额涅之口。
在兄弟俩尚面面相觑的罅隙,她已转身一脚踢开房门,旋风般冲了进去。
屋内暖融融的热气扑面而来,暖风中夹带了一丝与方才迥异的血腥气,阿木沙礼对血腥气分外灵敏,生理影响心理,下意识地便要呕吐,强忍住心头的惧意,颤颤地冲进屋后绕过柱子走了两步,而后猛地顿住。尾随她身后而至的萨哈良一个收势不及,直接撞在了她背上,阿木沙礼像是傻了一样,萨哈良没觉得自己使了多大力,却在眨眼间发现身前的表姐已瘫坐在地。
他伸手欲拉她起来,却发现表姐身前还瘫坐了另一个身影,他错愕地顺着那人影望去,却是衮代表情痛苦地歪坐在地上,一只胳膊伸得老长,他抬头时,她的指尖恰好触到自己的眼睫毛。
萨哈良倒吸一口凉气,连滚带爬地往后缩。
衮代年岁虽大,却向来保养得当,面上虽有皱纹,却因为她不苟言笑,所以看不出来。衮代在孙辈们的记忆中,向来是一位特别讲究风度和仪态的妇人,从来不曾有过这般狰狞的表情。此刻,站在衮代身后的莫雅绮惊骇地瞪大眼睛,盯着衮代后脑勺发髻间插着一片白色的瓷片,也正是那一处,此刻汩汩冒出血泡来,浓稠的鲜血正顺着脖子流淌了满脖子。
莫雅绮惊惧得已经发不出声来了,手指颤颤地不知道该指向何处。而早已双腿发软,半边身子倚靠在莫雅绮身上的莽古济,眼看着额涅缓缓倒地的身影,此刻再也扛不住了,两眼一翻,整个人咕咚栽倒,若非冲进屋来的迈达礼眼明手快及时接住,指不定莽古济就滚进了满地碎瓷中去,落得和衮代一样的下场。
站在炕边上的莽古尔泰这时方才稍稍回过神来,面上又惊又急,冲上去单膝跪地一把抱起衮代,颤巍巍地喊了声:“额涅……”眼泪止不住地滴下,溅落在衮代双目瞪圆的脸上。
德格类似是酒突然被吓醒了,连滚带爬地从炕上跌落下来,慌慌张张地伸指在衮代鼻下探了探,犹自像是不相信似的问莽古尔泰:“额涅……额涅没什么事吧?”他的手指颤抖,犹如抽风般,终于,在下一刻,他仰天嚎叫,眼泪迸出,一拳捣向兄长,“你个混蛋!你杀了额涅!你杀了额涅——”
莽古尔泰被弟弟一拳砸在脸颊上,身子往后踉跄了几步,险些跌倒。他抱着衮代不松手,两眼发直,口中讷讷不停:“没有……没有。不是的……不是的……”发现自己托在衮代脑后的手掌沾满了血,血水怎么都止不住,他一边落泪一边低喃,“额涅,你别瞪着我,儿子……儿子……”他心中慌乱,口中已是语无伦次,只觉得衮代圆睁的目光充满了愤怒和讽刺,他受不住这样的目光,沾满鲜血的手颤抖地覆盖上衮代的眼睛,“别瞪我!别……”
“你杀了额涅!”德格类嗓子吼哑了,一拳拳地砸在莽古尔泰身上。
莽古尔泰不躲不闪,抱着衮代尚未冷却温度的身体站了起来:“不是的……不是的,我去找巫医,找萨满……额涅只是病了……”
摇摇晃晃地便要出门找人,却发现坐躺在地的阿木沙礼拦在了路中央,而一旁的萨哈良更是抱住了自己的腿,哭喊道:“阿玛!阿玛!你冷静点!”
莽古尔泰暴跳,踹开萨哈良:“你让我怎么冷静?你嫲嫲怎么能死?怎么能……”低头看着衮代血糊糊的脸,悔恨交加,“你明知道阿玛偏心代善,有意扶他为嗣,我身后还有个老八虎视眈眈,你怎么能在这时候惹阿玛不快?你为什么不能帮帮我?为什么!为什么啊——额涅,你为什么啊——”
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为什么”反复质问着,但他的额涅已经永远无法回答他了。
第五章
秦太小心翼翼地从司文翰出来,天有些儿阴沉,她左右观望,拐了两个弯,捡一处僻静处停下,似在等人。
约莫过了半柱香功夫,果有脚步声放缓着慢慢靠近。
来人甚是谨慎,到得身后,停顿片刻后,犹豫间竟而行了个礼,唤了声:“秦太姐姐。”
秦太回头,看见身后之人果然是德因泽,见对方一脸忐忑拘束的模样,不由蹙了眉头道:“明日廿五,衮代出殡。”只这八个字,余言不提。
德因泽紧张道:“这么快?”
秦太挑眉:“怎么,难道你想反悔不成?”
秦太身材高挑,平时躬背塌肩的倒看不太出来,这会儿肩膀挺直,德因泽比她矮了大半个头,不由微微仰头打量着她。她从大福晋院里的洒水小丫头熬到现在也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小丫头,与秦太这样的近侍丫头根本没法比拟,以己度人,她很是想不明白秦太为什么会给自己这么大一个恩典。但机会既送上门来了,自己若是不抓紧,岂不是更傻?想到此,她不禁撇嘴道:“我有什么好反悔的,只是这事本可以我一个人做,你却非要我再拉一个亲近的人。喏……”她嘴唇呶了呶,指向不远处负责望风的另一个丫头,“和我一处的有八个人,只这个阿济根为人老实点。”
秦太抬眼扫去,虽隔得远,也能看清那个叫阿济根的小丫头长相极为普通,她为人精明,哪里不明白德因泽的小算盘,不由哼道:“既是你选的人,以后是好是坏,可与我无干了。”
秦太甩甩手,幽幽地望了望天:“要变天了呢。”
德因泽抬头看了看天,笑道:“哪来要变天了?”话未说完,秦太已是抬腿走远了。
德因泽看着秦太的背影,见她又恢复了原先那种卑躬屈膝的谦卑模样,不由哂笑道:“真是个怪人。”言吧,招手将阿济根唤到身边,掩唇附耳与她嘀咕了一阵,直听得阿济根的脸色一会儿忧一会儿喜,最后露出坚定的神情,沉默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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衮代的丧礼仓促而简单,虽然莽古尔泰弑母的传言被强行压制,可这事该知道的人个个都门儿清。三贝勒鲁莽凶悍的恶名传播开来,加之衮代生前被贬黜,死因更不光彩,这丧礼在兄弟几人心里,真是希望越低调越好。
衮代一死,莽古济病了一场,阿木沙礼忙着床前侍疾,更没顾得上家里。只这一天从早忙到下午,却是听得木栅内风云变幻,震惊朝野,竟是连衮代死得不光彩都被人遗忘去了。
岳托是沉着脸进的家门,家里头丫头仆妇乱成一团,萨茵抱着小儿子玛占面如土色,向来聒噪的济兰居然也难得噤若寒蝉,只她一张脸冷凝如冰,眉宇间的怒色止不住地似要化作利箭射出,恨不能将坐在对面炕上的丈夫射成刺猬。
代善倒是敛眉低目,浑然置身度外一般,双腿盘膝而坐,手上把玩着一串碧绿的十八子串,默不作声。岳托掀帘进门,大步走来,他却是犹如尊石像般连眼睑都未抬一下。岳托大踏步走到阿玛跟前,张口欲言,可见代善这般姿态,这话到嘴边竟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将他憋得胸口隐隐作痛。
斜靠在一旁檩柱上的硕托倒是一副混不吝的痞样,戏谑道:“大哥你也回来了,难得今儿个家里人齐全了,可真比过年还热闹。”
萨茵怀里的玛占年少懵懂,听闻后脱口道:“兰豁尔不在,过年她可是要回来的!”话没说完,嘴上已被萨茵捂住,玛占挣扎着发出几声“呜呜”。
岳托脸色不佳,思酿片刻,竟是在代善跟前跪下道:“阿玛,听闻汗玛法已指派了扈尔汉、额尔德尼,雅荪、蒙噶图四人来彻查此事,儿子莽撞,想先问一问阿玛,此事可是谣言?”
他嘴上说是谣言,可端看父亲这架势,心头已是觉得八九不离十非虚,只是他希望事到临头,代善能有所解释。哪只代善连手指都没动一下,依旧默然无语的低头,眼神空洞茫然地望着手中的那串碧玺珠串,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旁的萨哈廉也按捺不住,走过来跪在岳托身旁。萨哈廉一起头,瓦克达、巴喇嘛二人互看了一眼,也跟过去跪在了后头。玛占抬头看了看额涅,萨茵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也过去。
玛占正要跪,斜刺里冲出来一人,将他拉住,退到一旁,却是他的同胞亲姐舍礼。舍礼昂然道:“哥哥弟弟们何错之有,明明错的是阿玛,为何你们反要跪他认错?”
“舍礼!”萨茵颤声。
硕托闻言嗤然一笑:“不曾想,这个家里一群糙老爷们还不如个女人看得明白。”硕托一副痞样,也不管屋里气氛如何,耸耸肩便要走,没走两步却被岳托一把抓住脚踝,绊了个趔趄,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大哥!”他回首怒斥。
“跪下!”岳托喝道。
硕托不甘不愿,却又不敢顶撞兄长,恨恨之下,却也倔挺着就是不跪。
“不用他跪我,你们也不用跪我。”争执间,石像般的代善却是幽幽地开了口,“此事与你们无关,是我的错……是我贪心太过……”
岳托颤道:“阿玛……”饶是如此,他还是不太愿意相信阿玛当真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你当真……当真与大福晋……”
“大阿哥!”萨茵打断道,“你怎可质疑你的阿玛!贝勒爷与大福晋绝无苟且,那起子小人不过是捕风捉影。大汗年迈,大福晋想讨好贝勒爷这事虽然不大能放到明面上说,有大不敬之嫌,其实这人情世故也是说的通的理。要知道,大福晋不仅往我们府里送了吃食,那四贝勒府上,也是收了大福晋的赠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