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来时原本因为营养缺乏而有些毛躁发黄的长发,现在已经将养好了。漆黑发亮,将梳子放上去,几乎可以一滑到底。尤二姐伸手摸了摸鬓发,笑道:“又乱说了,老爷的事岂是你可以置喙的?”
花开吐了吐舌头,道:“奴婢知道轻重的,无非只是在姑娘面前说说嘴罢了。”
尤二姐点点头道:“那就好。我知道,你也并不是那种轻浮无知的人,不过白嘱咐一句罢了。”
梳妆台旁边是用竹竿支起来的细棱格子窗户,绯红色的窗纱也已经打了开来。一枝嫩黄色的花枝从外面伸了进来,散发出淡雅的清香。更远一点的地方,一架蔷薇开得正艳。一片醉人的夺目的嫣红,其上有蜂蝶飞舞盘旋着。其中有一只黄翅黑纹大蝴蝶飞得最好看,仿佛在舞蹈一般。蔷薇架后方,半敞着的院门被人推开,一位青袍男子缓缓步入,脸上神情淡淡,仿佛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花开已经替尤二姐挽好了如意髻,正往发髻上插一根紫玉簪。抬眼间,她看到了走进来的男子,不由得有些慌乱起来,对尤二姐说道:“姑娘,有人进来了。”
尤二姐闻言嗯了一声,道:“这根簪子太素了些,换那根凤头缠丝金簪子吧。”
白慕庄此时正迈步进屋,听到尤二姐的话,不由得愣了一愣。他注视着镜子里面那张娇艳的脸,眼神深邃起来。
花开见尤二姐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只得放下手里的紫玉簪,朝着来人福身下拜:“拜见……老爷。”应该是老爷吧?毕竟除了他,还有哪个男子会如此堂而皇之的往女眷屋子里走呢?
白慕庄轻轻摆了摆手,淡淡的说道:“起来吧。”他看也没有朝花开看一眼,继续注视着镜子里面的尤二姐,看不出喜怒的说道:“你胆子倒是不小。”
尤二姐听了这话,也没有慌乱害怕的神情露出来,只是垂下眼眸,伸出纤手在首饰盒里面翻找起来,嘴里答道:“老爷不喜欢我这样么?”开玩笑,陪皇帝过日子都陪了那许多年了,她难道还会害怕一位侍郎的怒气么?
似乎没料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白慕庄又愣了愣。这个尤氏,跟自己想象的,似乎有点不一样啊……他撩起衣摆坐在尤二姐身后,看着镜子里她娇滴滴的一双清水眼,似笑非笑的说道:“既然知道我不喜欢,你为何还要如此?”
尤二姐轻轻瞟了他一眼,也似笑非笑的说道:“偏要如此——这样老爷才会对我印象深刻,不是吗?”镜子里她的眼眸,似怨非怨,如喜如嗔,不由得看呆了身后的男人。半晌之后,他才清醒过来,掩饰性的干咳了一声,道:“你倒是与众不同……”
可不是与众不同么?不过是偶尔兴起经过时进来看了这么一眼,竟然给了他一个惊喜。先前那些因为莼红而生出来的对尤氏的怨气,已经是消失无踪了。他的心好像是一只点水蜻蜓,在莼红那里稍稍停留了一瞬,又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韩氏这一次,倒是办了一桩好事。他如是想到。
一个人无所事事的待在院子里,时间仿佛变得无比漫长,起码对于莼红来说是这样的。从前在画舫上面的时候,跟姐妹们说说笑笑的,一天也就过去了。如今进了白府,满府上下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几句心里话的人。不能不说,真是一种悲哀。和那些妾室们还没说上几句话吧,就觉得她们阴阳怪气的,话里有话的样子。长此以往下去,她也赌气不跟她们来往了。夫人就更不用说了,从来连正眼也不朝她看一眼的。仿佛她是什么脏东西似的,唯恐污了她大家子出身的眼。
她是不服气的。她虽然在画舫上混了好些年,但从来是卖艺不卖身的。进府跟了老爷的时候,还是清白身子。她们凭什么看不起她?难道堕落风尘,是她自己愿意的吗?谁不想清清白白的长成人,光明正大的出嫁?她运气不好,自小便被拐子拐了买进烟花之地,难道怪她自己吗?
叹息了几声,莼红取下挂在墙上的檀木琵琶来,无情无绪的拨弄了几下,随口唱了起来:“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正凄凄惨惨的唱着,忽然一阵凉风乍起,紧跟着便是雨声淅淅沥沥的在窗外响起,愈发显得天地间一片愁云惨雾。窗外一棵西府海棠被雨水乱打着,落了一地残红,染上了泥污。一时间,这场景又使她联想起自己那可怜的身世,眼泪便开始在眼眶里打起转儿来了。待会儿老爷过来了,她一定要埋首在他胸口,好好述说一番自己的委屈……
水晶帘被掀起,服侍她的丫鬟兰香走进来,忙忙拍打着身上的雨水,嘴里说道:“这雨说下就下起来了,冷不防淋了我一声……”
莼红犹自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弄着琵琶,随口说道:“你且去前面看一看,问问老爷回来了没有。若是还没有的话,记得提醒他们,带上伞接出二门去。”
兰香垂首不语,莼红这才侧首瞥了她一眼,道:“你可是怕下雨?带上伞便是了,这雨又不大。”
兰香无法,只得回道:“并非婢子偷懒不肯去,只是因为,老爷他,今日根本就没有出门去。”
“没出门?那他今日一整天都待在何处,外书房还是夫人哪里?”莼红此时还并没有将兰香的话放在心上,随口问道。
兰香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低声说道:“听说,老爷今儿个早上出了咱们的院子,转身就去了新姨娘那里,一整天都没有离开……”
兰香的话还没有说完,忽闻裂帛般的一声轻响,却是莼红手底下的琵琶弦断了一根,卷曲着暴露在空气里。
第76章 情深会不寿
莼红瞪着眼一语不发,仿佛痴了一般。断了的琵琶弦上, 悬挂着一颗鲜红的血珠儿, 欲坠未坠。她右手食指的指尖之上, 更多的鲜血正在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一滴滴的,落在了她鸭儿黄的堆纱裙上面, 晕了开来。仿佛,在她裙子上绣上了一朵红色的花。
这凄艳的场景吓得兰香惊叫起来, 慌忙找了干净的棉布和伤药来给莼红包扎。莼红任由她折腾着,整个人都呆呆的,眼珠都不转了。
她对白慕庄,实在是用情至深。咋然一听兰香那些话,仿佛被刀子捅进心脏,刹那间痛不欲生,人便痴了。兰香替她包扎完毕之后,见她那副模样,顿时吓住了,推着她说道:“姑娘?姑娘你怎么了?快醒一醒……”
兰香推搡了莼红半晌, 见她只是不做声,不由得急了。没法子,她咬了咬牙,伸出手狠狠的掐住莼红的人中。一直到掐出了深深的印子来, 莼红方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见她终于有了反应, 兰香这才松了一口气, 劝慰道:“姑娘何必如此?你心中也该明白, 男子从来薄情……”
兰香是从莼红在花船上开始便一直跟随着她的心腹丫鬟,自与旁人不同,说的都是推心置腹的话。然而莼红却听不进去,兀自捂着胸口垂泪,摇头道:“我自然知晓天下男子薄情的多,可是,老爷,他待我是不一样的……”
能有什么不一样呢?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兰香的想法自然与莼红这个深陷其中的人不一样。老爷是迷恋着她,亦是待她极好。可是,哪里就能够天长地久了呢?人说红颜未老恩先断,不是没有道理的。老爷身处高位,身边有多少诱惑?莼红样样都好,到底输在身份低贱。老爷待她,恐怕就像是对待一件自己极喜爱的摆设一样。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是不要紧的……
夜幕逐渐笼罩大地,兰香将晚饭端了过来,等到凉透了,也不见莼红动一下筷子。她轻叹一声,道:“姑娘,无论如何,饭还是要吃的,仔细身子。”
莼红摇了摇头,说道:“我等老爷来了,跟他一起吃。”
兰香看了她一眼,虽然不忍心,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老爷……我打探过了,今儿晚上,歇在新姨娘那里。那边,连酒水都添了好几次了。”
“白天呢?”过了许久,莼红才轻轻的开口问道。
兰香一时没有听清,问道:“姑娘说什么?”
莼红看着兰香,眼神恍惚:“我是说,新姨娘那边,白天……要过水了吗?”
兰香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老实回答道:“……要了。”说完,她紧张的看着莼红,生怕她一时接受不了,又像先前一样厥过去。
然而这一次,莼红似乎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她只是稍稍愣了一会儿,便开口说道:“既如此,想必老爷是不会来了。你温些酒来,我们一起喝一杯吧。”从小在花船上长大的姑娘,酒量都是有一些的。
闻听此语,兰香放下心来,笑道:“那我去温一壶姑娘最爱的鉴湖黄酒来,陪姑娘喝一杯。”
莼红摇头道:“不,不要黄酒。前些天老爷不是拿了些烧刀子过来么?且烫了来。”
兰香犹豫着说道:“那酒太烈了些,姑娘怎生受得了?”
莼红惨笑:“好兰香,你就成全了我吧。今夜若是不醉,恐怕我会一夜无眠呢……”
兰香轻叹一声,只得依言烫了些极烈的烧刀子拿来,陪着莼红一醉解千愁。莼红也不吃菜,只顾拿着乌银小酒壶自斟自饮,不一会儿就灌了大半壶下去。她白玉一般的脸颊上飞起两团酡红,眼神也开始发蒙,明显已经醉了。忽然,她扔下酒壶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就要迈步往外走去。因为酒意上头,她身子有些不稳,顿时便晃了两晃,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兰香忙起身扶住她,道:“姑娘,醉了便歇息了吧,却是要往哪里去?”
莼红也不答话,自顾自往外走去。被冷冷的夜风一吹,她的酒意散了些许,倒是能够走得稳路了。兰香放心不下,便跟在她身后,看她是要往什么地方去。不多时,她察觉到了莼红要去的方向,顿时急了,拉住她劝道:“姑娘不可啊,你这个时候去新姨娘那里,不是招老爷厌恶吗?”
莼红甩开兰香的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厌恶就厌恶吧,事到如今,我还怕什么?”
兰香急道:“事情还没有到那个地步啊,姑娘,多些耐心吧!那新姨娘,未必就能得到老爷的喜爱呢!能留住老爷一天算什么本事?能留住一世,那才算她厉害呢!”
莼红闻言冷冷的笑了,说道:“那又如何?没有了她,还不能有别人吗?兰香,你不懂,令我伤心的,不是新姨娘进门这事,却是老爷的态度。原来从前枕边衾里他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我这一生都只爱你一人。
再不会有人如你这般得我喜爱了。
除了夫人,其他的女人能不碰我便不碰。红儿,我只要有你便足够了……
假的,都是假的!
往事历历在目,肚肠里像是烧着一团火,心里却像揣着一块冰。眼泪禁不住潸然而下,流淌在面颊上,由滚热变得冰凉,而后又被风吹干了……
看到姑娘这个样子,兰香也不敢再劝了。她的心里也不好受,鼻子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原本以为姑娘找到了最好的归宿,现在看来,是她们太想当然了……其实若是姑娘不爱,或者爱得不深,那么白家已经很不错了。可惜,姑娘太过痴心了。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就是形容姑娘这样的人吧……
行至新姨娘的院门前,莼红和兰香看到院门已经关闭了。两只羊角风灯悬挂在屋檐底下,随着晚风摇晃,那橙黄色的光晕也跟着晃动不停。隐约可以看到,院门是新漆过的。深红的颜色配上金黄色的门钉,在夜色里看起来分外喜庆,刺痛着莼红的眼。此时酒意上头,莼红什么也不顾了,当下便抬起手,使劲的敲起门来。咚咚的声响,在深夜里听起来分外惊心。连旁边灌木丛中一只夜鸟都被惊动了,扑棱棱扇着翅膀飞了起来,慌里慌张的投进了漆黑的夜色之中。
敲了好半天,才有人来应门,仿佛是个丫鬟的声音,在门里面十分不耐烦的说道:“谁呀?这大晚上的能有什么急事,就不能白天再来么……”脚步声行至门后,紧跟着便是门闩被抽动的声响,两扇大门随之打开,露出一条缝隙来。缝隙里面是一张年纪很轻的小丫鬟的圆脸,看着莼红疑惑的问道:“请问你是……”
莼红说了自己的名字,又道:“我想见一见你们姨娘,烦请你通报一声。”
那小丫鬟答道:“莼红姑娘不如明天再来罢?今儿个已经这么晚了,我们姨娘和老爷早就已经歇下了。”
听到小丫鬟后面这句话,莼红的心又痛了一下,随即说道:“你便去通报一声罢,若是你们姨娘不见我,那也罢了。若是你不去通禀,那就是你的不是了。”
花开到底年纪尚小,顿时被吓住了,只得前去通报。尤二姐听了她的话,想了想,也没有吵醒睡在身边的白慕庄,自己起身,披上外衣走了出来。行至院门口,她也不请莼红进去说话,就站在门口问道:“莼红姑娘有什么不得了的急事,非要在这个时候来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