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廷颔了颔首表示知情,脚步略略加快了些,直接去了外院书房。
司马儒与李褚焕一同来了,书房的灯点得瓦亮,两人面色均由不同程度的凝重,杨廷推门而入,“何事如此惊惶?”
“惊惶未有,倒是得了一桩奇怪的消息。”
李褚焕对司马儒道:“司马先生,您说。”
司马儒那张容长脸平时便显刻薄,此时板着脸更显得刻薄到入目十分,连着声音都好似渗人:“张玉门招了。”
“扛了这许久,也算是个好汉。”
杨廷不以为意,伸手拨了拨桌上灯芯,招呼两人坐,自己坐入了长桌对面,李褚焕不言语,却听司马儒道:
“属下原先也佩服这人骨头硬。”
按说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寻常人是抗不了司马儒层出不穷的酷烈刑罚的,偏这张玉门皮都快被涮了一层,骨头都快打碎了,才见他吐口。杨廷静静听着,司马儒阴测测的声音在书房响起:
“可惜……不是骨头硬,是被吓怕了。”
“如何说?”
“从张玉门的话中知道,这王二娘子身上很有些不同寻常的本事。幼时早慧,她帮右相出过几次策,右相府规避去好几次风险,因此得了右相宠爱,在府中地位很是不同,暗地里掌握着一支精兵。”
但张玉门透露的,却不止是这些。
他阿娘奶大的这个小娘子,在六岁被石头砸中过脑袋后,再醒来便十分邪门。行为做派便跟个大人似的,前后差异颇大,便似被鬼附身一般。
右相称其为“仙人抚顶”,只一直瞒着外头,只道早慧。
他这个阿娘回来说过好多次,小主子行事进退有度,跟之前一团孩子气得小人儿完全不同,许多事都跟未卜先知似的,原以为是脑子好使,但因着常伴左右,时常夜班见二娘子噩梦惊醒,满头大汗似的被梦魇着了,口中唤着“不要杀她”之类的话,喊也喊不醒,而且唯独信任她这个乳娘。
“属下与李先生探讨过,当中最离奇一事,便是在其八岁那年,暗中派了人去定州,寻一个名叫阿蛮的女童儿。”
阿蛮?
杨廷目光微动,“继续。”
李褚焕与司马儒对视一眼,哪里不知道近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之事,主公即将娶的妇人,来自定州声名远播的苏二娘子,全名也带一个“蛮”字,这字可不常见,非家中长辈脑壳有疾,一般人可取不出这等名字。
“张玉门许是被这神神叨叨的事吓怕了,当年之事他也不过十来岁,不算大,但却记得清清楚楚的是,阿娘回来一个劲儿地说作孽作孽。”
具体做了什么,张玉门并不清楚,但确实是在定州寻到了那“长得跟玉人儿似的阿蛮”,杨廷疑惑道:“一个乳娘,竟知道这些?”
“这也是张玉门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按说王二娘子最信任之人该是她自己的阿爹阿娘才对,但却对一个乳娘极其依赖,许多阴私都肯吐露,有回梦里还喊着"乳娘不要"之类的疯话,便他自己阿娘都奇怪极了。”
司马儒说话好卖个关子,李褚焕此时道:“属下与司马先生讨论过,按说单这一件,虽离奇无法解释,可接下来之事,才耐人寻味。”
他从袖口掏出一本册子,杨廷挑了挑眉,顺手接了过去,但见入目便是簪花小楷,翻几页那讯息很奇怪,约莫是一个人的病历造册,薄薄一个册子,没记几页,记载这年月,何时得病,得什么病,何时好。
杨廷直接翻到最后,却见一行字:“元隆三年三月三始,余全身有如针刺,苦痛磋磨,天道何其不公!她人之痛,加诸己身,恨!恨!恨!”
触目惊心的三个“恨”字,写到后边,笔锋都岔开来,好似墨笔的笔毛都被压秃了。
元隆三年可不就是今年?
三月三时,杨廷回忆起自己大约是在定州,他下意识便想一想当时的阿蛮在作甚,约莫是在找信伯拔疾?那胖症用到了针灸之术,据阿冶后来道痛不可抑……杨廷目光黯了黯,可为何这册子的主人亦这般……
他想不大明白,司马儒既敢拿来这册子,当是从张玉门那得来的。
“张玉门那里的?”
李褚焕点点头,又摇摇头,示意司马儒接着说,“属下做了点不大光彩之事……”他嘿嘿一笑,“当日主公将张玉门送来,未免着那乳娘着急忙慌地打草惊蛇,属下便着人送了了个信物过去,好让那乳娘闭嘴。王二娘子那里,自然当张先生办了不光彩的事,到外头躲去了,乳娘无法,给属下将这册子偷来。”
乳娘不识字,但也晓得被二娘子藏得这般严实的书册约莫是有些用处。
杨廷自交了张玉门到司马儒手上,自不会去干涉其办事手段,这人纵然有些不大正常的癖好,可实在好用,便点了点头,李褚焕见主公明明一脸嫌弃,却还耐着性子放好,不由问:
“主公可是想到什么了?”
杨廷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李褚焕心中一窒,发觉但凡不提那友人,主公便又变成了那威严赫赫的模样,也不在意,只道:
“张玉门透露的不多,他拢共办的事,大约就是帮着王二娘子在外放放银钱,管理嫁妆铺子。灯市那日之事,还是头一回干。”
杨廷没信。
不过他干了什么也不打紧,从今日这两件消息看来,那王二娘子竟然早就处心积虑要对付阿蛮了?好像两人的身体情况还极其相似,里边一定有门道。
正巧李褚焕说道他心坎里了:
“属下与司马先生讨论过,主公既然师从鬼谷子,可否问一问老先生,这王二娘子……可是那书中的还魂?”
杨廷听到那声“老先生”,嘴角翘了翘,“等本侯先确认一件事。”
几人将细节梳理过,司马儒又说了一件事,杨廷亲送两人出府,随便糊弄了两口饭食,便又匆匆去了方离开不久的鄂国公府——
他有事要确认,一刻都等不得。
第165章 情投意合
“何故又深夜来此?”
苏令蛮无奈地看着窗外扮起飞檐走壁客的威武侯, 月色清如许, 飒飒落地,半明半灭见只能见到一双幽瞳明亮。
杨廷敲了敲窗棱, “阿蛮, 开门,有要事。”
苏令蛮只当他是又智计百出地想使什么幺蛾子以期登堂入室, 慢悠悠剪了剪灯花,待房内琉璃灯亮得分明,才倚着半开的绿纱窗道:“便这般说吧。”
杨廷无奈,没忍住伸手探过窗亲昵地捏了捏她鼻子:“你啊……小心眼。”
苏令蛮嘟了嘟嘴,她便是小心眼又怎的,何况做姑娘时不给自己抬抬价, 往后到了他府中可不是被欺负死了?
她心里那点子属于女人独有的狡猾不好与旁人道,那边杨廷却早已将调情的心思放下,将话头带到了另一头, 长话短说地将张玉门之事交代了一番, 苏令蛮向他摊开手:
“拿来。”
杨廷从袖中掏出那册子,递了过去,面上还透着点嫌恶:“你对一对。”
苏令蛮早已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薄薄的册子,页数几乎是数得着的, 字迹潦草,显见是宣泄之用,可她却越翻越心惊。
若说早先的记载, 她因着时间久远记忆模糊了,可最近几年内数得着的几场病,不论起始还是终了,时间都与自己一致——而这,是从王文窈那得来的,看那寥寥的几笔草记,可见她病之时,王文窈亦病了。
苦痛同捱,据传双胞胎中,偶尔会存在这般离奇感应,缘由依着玄术命理的解释,该是同命相依。
可苏令蛮确定,她阿娘当年只生了她一个。
“确实一致。”
苏令蛮给了肯定答复,随手便将册子递回去,杨廷没肯接,朝空气打了个呼哨,一道暗影随着凉风显现,甲一声音粗哑,杨廷让其速速递给乙二悄无声息地还回去,苏令蛮看得有趣,忍不住问:
“侯爷,您这暗卫可是连如厕都得跟着?”
杨廷嫌她煞风景,没答她,只懒洋洋地瞥了她一眼,“还有什么想法?”
想法自然是有的。
只可惜千头万绪,团成了个死结,苏令蛮一时间捋也捋不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王二娘确然对她不怀好意,甚至在她人生最初便为她设置了许多关卡,增添了难度。
“王二娘比我大上两岁,那时亦不过八岁,其一,这稀罕之毒从何而来?其次,如何会晓得千里之遥的边疆,还有我这般一个女童存在?”
莫非当真是天赋异禀、未卜先知?
杨廷下意识想起当年被连根拔起的内鬼,他暗卫选拔从来是漫无边际,若要送进来安插眼线不算难,难就难在几乎是每一部都有那么几个,还都混得不差。
“假设其当未卜先知,那为何专与我为难?还一门心思地想嫁给侯爷?”
杨廷听她开口侯爷闭口侯爷便忍不住想帮她拿嘴堵上,奈何前回刚刚说了他“不够尊重”,便只得谗兮兮地看着那张嫣红小嘴在近处嘚吧嘚吧地一张一合。
苏令蛮却不知道这般严肃时刻,素来英武的威武侯为色所迷,只惦记着尝一尝自己嘴里的清香,还在漫无边际地胡想,一忽儿又觉得不大可能。
“莫非当真是情深一片,起先知道侯爷将来独独情钟于阿蛮,便想着先将阿蛮的容貌毁了,或毁了清白名声,好让侯爷移情?”
苏令蛮自己都觉好笑,杨廷探手便是一个脑袋瓜子:
“瞧把你能的。”
清清冷冷的低语散入空气,带着无边的宠溺,若让旁人听了,恐怕骨头要先酥了一半。苏令蛮心下得意,嘴角便翘得可以挂油瓶:
“不过王二娘子机关算尽太聪明,哪晓得你威武侯是个不重美色的怪人?”
越说越离谱。
瞧小娘子尾巴都快翘起来的得意劲儿,杨廷忍不住探头轻轻在她唇间点了点,两人隔着一扇窗相对而立,夜凉如水,小娘子唇间的笑靥盛满了醉人的酒意,威武侯未饮便醉了。
是月色太美,还是人太温柔,杨廷分辨不清,只想一尝再尝,奈何美人心似铁,玉指纤纤直接推着他往外:
“侯爷,您在我这犯的罪,可还没过。”
苏令蛮显然是杨廷这些年来见过最奸猾最心硬的小娘子了。
杨廷知道,这回若不让这磨人精将气都撒了,往后受苦的还是自己,只得讪讪地退后一步,摊手道:“得,爷不靠近。”
凡情人间,说不到几句正经话,便忍不住想摸一摸、碰一碰,便跟得了肌肤焦渴症一般,杨廷从前过得跟苦行僧似的,等闲不想与人着近,奈何撞见苏令蛮这下凡来降他的,甘之如饴地破了戒,当起了这愣头小伙。
苏令蛮年岁小,虽不大懂男子的那些年少冲动,却也极愿意与他亲近,奈何心里绷着一根线,决计不肯让他小觑了自己,又想着前头威武侯办的糟心事,便不欲让他再能对轻易一亲芳泽。
“阿蛮,此时如此蹊跷,不若现下去问一问师傅?”
苏令蛮挑眉:“坊门下钥是难不倒你威武侯,可长安那将近十丈的城墙,侯爷也能一个跟斗翻上去?”
那便不是人,是仙了。
“一个跟斗是不行,不过阿蛮不是常说本侯这壁虎游墙功厉害?这城墙要翻,也是不难。”
少年愣头青自然不愿在心仪之人面前失了本事。
可杨廷也不是会为了一句话便头脑发热地去挑战法禁之人,城墙垛口林立,夜间一直有轮值京畿卫换班,若当真要闯,亦是给底下人添麻烦。
何况——
“谁说要出城了?”
“师傅在百草庄呆厌了,现下正在国师府住着。”
苏令蛮唬了一跳,步履飞快,下意识便靠近了窗口:“师傅去国师府了?怎没人通知我?”
杨廷手指摩挲了下,忍住那股子想在那滑腻腻白馥馥面上捏一把的痒意,面上滴水不露,只道:“信伯知晓你在躲我,前些日子都亲上门授课了,哪里高兴把你叫过去,好让我逮个正着?”
苏令蛮瞪了他一眼,现下也不好与他计较,只道:“你待如何?”
“不如现下先去国师府探一探师傅口风?”
明日还得照常上书院,后日又是鄂国公府办宴,苏令蛮却不想等几日,略一思忖,便点头应了下来。杨廷心下欢喜,面上还是一派的正儿八经,苏令蛮急吼吼便想出门,他朝外唤了声:
“绿萝。”
“给你家娘子披件斗篷。”
待一行人窸窸窣窣出门,西厢房与正院这才一边一个探出了个脑袋,“走了?”
“可算走了。”
苏珮岚招呼丫鬟道:“凑什么热闹,回来。”
她这些日子算是看明白了,同人不同命,威武侯这般俊伟的郎君若依着自己,做妾也是肯的,却一腔真情全流去了二姐姐那,得了那许久的冷脸,还在那小意殷勤地哄人,看起来——一副好皮囊,委实重要。
她心里泛酸,那是妒的,可又觉得没甚立场,只期盼着在书院好好立起来,回头出来,好歹也能寻一门好亲便罢。
苏珮岚历来清醒,见事不成便转了想头,打定主意要与苏令蛮好好处着,自然这碧涛苑来来回回的情人私会,她都当没看见。
倒是苏蜜儿这惯来作妖的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未去外面说道,苏珮岚很是诧异。
“她以为就她聪明?”
人只会与水平相近的比,若说从前苏蜜儿因着族长孙女的关系,过分抬高了自己,但也不算笨人,此时再生不出与苏令蛮计较的心思。
威武侯这般英武郎君小娘子肖想一二实属正常,苏蜜儿凡见着一回,便控制不住地想看一回,可见那两人情意绵绵、纵一个热脸贴冷脸,也不是外人能插入的,她自不会去做那不识趣的棒槌,非但不去外头传扬,反是帮忙描补。
说起来,人心便是这般奇特。
不极致的坏,但也不纯粹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