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会以为是敬王自己弄出来的——毕竟这时疫一个弄不好,发生在府中,连自己性命都牵涉了进去的。
也没人认为十几个太医都能被买通说谎,也就是说,那个美人得的,确实是要紧的疫病。
早不得晚不得,偏偏被圣人赐进了府中得了,时机恰好,可不是算好了的?
谢道阳袖着手,再一次面色凝重地从皇宫内出来。
最近他觉得,很不好。
王谢两家积年的老世家,从名气到地位,无一不比,宫内新晋了一王嫔,枕头风吹得厉害,圣人愈发器重王家,又因着前段时间他从圣人口中硬生生抠下来苏四娘子,圣人恐怕心里生了些嫌隙——
最近他提的建议,屡屡不得重视,听而不闻,闻而不纳。
其实谢道阳自己也能明白圣人那一点不说出口的心理,当日入口,纵然愿望得呈,可到底圣人心里不快:若一个合格的忠心的臣子,是不该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的。
“郎君,可要回府?”
谢道阳看了看头顶的夕阳,瑰丽的彩霞在天边渲染出明媚的色彩,不知怎的,他有点想见一见那如朝阳一般热烈天真的女子。
“不,去鄂国公府。”
孰料苏玉瑶没肯出来见他。
谢道阳悻悻而返,知晓必是因着敬王府之事迁怒于他,回府时,又碰上素来清冷的七娘子。
“七妹。”
谢道阳牵起了嘴角,见谢灵清安安静静地杵在府中去书房的必经之路,问:“在此处等为兄,所为何来?”
谢灵清声音如她性子一般清冷,瞳孔映着暗下去的天色,仿佛带了点黯淡:“大兄不必烦恼,七妹愿意进宫。”
这是圣人给谢家出的一道难题。
谢道阳逆了他的意,天性多疑者,自然要从旁的地方找补,要看他谢家的忠心——谢七娘声名在外,在陈郡谢氏女子中,显然是最得宠最受重视的一个。
如今,他就要谢家呈上最得意的七娘,便如王家呈上了二娘子一般。
谢道阳自然知道,这其中有王家的手笔,谁都知道,王二娘是自己进宫,进宫方式还尤其的不光彩,后又行为不检,更是堕了琅琊王氏的清名。
而谢七娘专心治学,纵他常年随圣人左右,可谢家却未选择姻亲攀附——
无形之下,已见高低。
谢七娘若献,忠心可期,谢氏也被拉到与王家同一地步:瞧,不也是卖女求荣?若不献,那嫌隙自然更大。
“不成。”
可谢七娘不同,她便该是流云芳草里,一棵自在烂漫随风摇曳的雏菊,若关入宫里,不消几年,便会悄悄枯萎。
谢道阳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谢灵清眼眶悄悄红了:“七娘既深受谢家栽培,便该扛起责任。大兄……”
谢道阳摇头:“便谢家不覆,也不该是你一个女儿家之事。七妹,此事切勿多言。”
他为人迂腐端方,可却极有原则。
谢七娘却要转圜得多,突然说起敬王府之事,道她今日偷偷出城,远远看了别庄一眼,发觉庄内挂起了白幡,也不知是损了何人。
“圣人如此不顾惜人命,焉知我谢家是不是下一个敬王府?”
“大逆不道!”
谢道阳怒斥,谢灵清却道:“大兄既不肯舍我,又不肯舍阿瑶妹妹,焉知世间安有两全法?”
“改弦更张,是势在必行之事。圣人自幼多疑,便此次舍出了我谢七,等下一回疑心在再起事,大兄要舍谁?”
谢道阳挺直的背脊颓然弯下。
这亦是他反复斟酌,却又不敢多思之事,圣人近来越发古怪,听凭容妃在宫内搅和得乌烟瘴气,朝令夕改,他被隐隐排斥在外。
便此次这时疫之事……
他也未探得一二。
便反复劝诫圣人,莫要太信这中山王,圣人亦是听而不闻,反是与他日日纵情享乐,莫逆非常。
“谁托你来做说客的?”谢道阳负手而立,端方的一张脸上,唯独一双眼睛还算出彩,盯人时,几乎有噬人的错觉。
谢灵清淡道:“没有人。”
“敬王妃与我在闺中时相熟,她性子纯良又机敏,最良善不过。敬王外传虽孤高傲慢,可却也目下无尘,所行所作之事,吾观之,纵有政客手腕,可也从不戕害无辜。”
“比金銮殿上的不差。”
她这话可谓是大逆不道了。
可左右除了心腹,和道旁兀自招展的树木,便一览无余的空荡荡。
谢七娘找了个好地方。
谢道阳一声不吭地回房,房内烛火下一夜未歇,直到第二日,才沤着一双红眼珠子出门,谢七娘似早有准备,候在门外。
“大兄……”
谢道阳头也不回地上朝去了。
翌日,被圈在别庄乐不思蜀的敬王便收到了这么一份大礼,他从前定下的计,在此时:才终于顺理成章地行到了这一步。
“郎君神算。”
林木好不容易自麇谷居士那逃出来,马屁跟不要钱似的乱飞。
奈何郎君一眼都没给他,手中紫金狼毫笔落墨时连一点都没颤,直到提笔写完,才缓缓道:“世家之人,从来是先有家,才后有君。”
“人心变故,寻常罢了。”
只要谢大郎没忍住向圣人要了人,这一步,或早或晚都会到来。
“谢七娘有提出什么要求?”
“七娘子道,只求郎君有一日或登大统,封她做个下西洋的行官儿。”
杨廷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转问道:“府中那秋实最近还是动作频频?”
“倒是蔫下来了。”
说到这,林木便忍不住自豪起自家郎君的计策,这染了时疫之物被王妃发现,便干脆将计就计地定下了计策,这样一来,敬王府看着是远离党政中心,却也是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
中山王一箭双雕,一面往圣人身上泼脏水,一边试图让人敬王亲近染了时疫之人,若敬王一命呜呼,是最好,若不成——
也隔开了要紧人物。
只可惜,谁都不是软柿子,王妃手段高明,哪里当真会让人染了时疫,只做出了假象,姓春的美人又是个胆子小的,被一吓唬便什么都招了,配合着王妃将这戏码掩了个十成十。
现下,只欠东风。
东风很快就来了。
第211章 百花宴
容妃生辰, 恰在将热未热的六月六,天清气朗,一切都显得刚刚好。
为贺容妃生辰,宫中特办百花宴,席开百桌,将圣人跟前有些脸面的官员连同家眷老小一起都邀了个遍。
所谓百花,在这春末节气, 自然是指那如花盛开的未出阁小娘子了。圣人有言,怜惜中山界苦寒, 着意在这一群鲜嫩嫩花骨朵儿似的京畿名门贵女里为中山王寻个可心人, 好带回中山去。
而长安上下, 权贵几乎都被请了, 唯独敬王府被排除在外,三千精兵分早中晚三班尽忠职守地把持着王府各处, 连同狗洞一道都堵得严实, 莫说是人了,连只苍蝇都飞不出。
苏令蛮朝头顶红彤彤的大太阳扫了一眼,懒散地靠在窗边。
见素来持重的堂堂敬王又一次对着窗外满院的木芙蓉发呆, 手中的紫金狼毫笔沾了浓墨, 宣纸上已是滴了一团污渍,不由一哂:
“阿廷, 这已经是你今日的第十一次发呆了。”
杨廷抿唇瞥了她一眼,扇子一般浓密的睫毛下,是星光般璀璨的瞳仁, 仿佛含着万千心事,风起云涌间偏又不露声色。
又不吭声。
苏令蛮翻了个白眼,耳边的明珰微微荡漾着,更衬得肤白如玉,剔透非常。
“今日容妃办百花宴,听说全长安有头有脸的都去了,听闻热闹非常。”
“怎么,蛮蛮想去?”杨廷叹口气,也无甚练大字的心思了,随手将狼毫笔挂在笔架上,“恐怕要委屈王妃一二了,敬王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三千精兵不散,谁都出不去。”
苏令蛮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打量她不知道?
寻常人看这王府自然是被围得水泄不通,插翅难飞,可惜这等手段如何挡得住鬼谷门下武道浸淫多年的岫云杨郎?
杨廷被她看得不自在,小妇人天生一双多情桃花眼,专注看人时,便仿佛蕴了无尽春意,情丝婉转间便拽得软了心志。
“当真去不得?”
“去不得。”杨廷斩钉截铁。
“那你昨日在府中,与林侍卫和莫侍卫都嘀嘀咕咕些什么?”苏令蛮走进几步,却见素来昂藏的敬王往后缩了一步,她伸手帮他抚了抚襟口的蟒纹,金丝线花绣更衬得脖颈修长,下颔精致。
岫云杨郎,无一处不俊,无一处不冷。
“容妃这百花宴上,可是有大事发生?”
杨廷不置可否,浑不在意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苏令蛮最不爱看他这般高高在上故弄玄虚之样,淘气地拽着他衣角,伸手便欲去呵他腰间的痒痒肉,这几月的贴身相处下来,她便发觉了杨廷这一处弱点,尤其经不得激。
果见敬王绷着嘴角,如临大敌地怒斥:“成何体统?”
只是僵直的身体出卖了他。
苏令蛮才不怕他这没毛的纸老虎,鼻子皱了皱,轻哼道:“谁让你什么都不肯说?今日蒸粉奶糕没你的份。”
杨廷挺住了,心道:没的吃便没的吃。
“一个月莫上我榻。”
杨廷:“……”
他试图打个商量:“蛮蛮,你忍心这样对你的夫郎?”
“忍心。”
苏令蛮不依不饶地指控他:“阿廷,我苏阿蛮可不是你养在笼中的金丝雀,每日里只需投水喂食,便能生活得很好。”
“哪有金丝雀能在主人头上撒野?”杨廷无奈地叹了口气:“还能让主人陪小心?”
苏令蛮知道他没明白,或者说,依大部分人来看,她这般穷折腾,未免过于不知好歹。
世间女子,都渴望找到一根安稳和乐的树枝,能被人妥善收藏,细心安放,好免于四下流离,免于惊惶苦痛——
而杨廷也确实努力在这般做。
他试图隔离开朝廷之上所有的风波诡谲,力图为她创造一个单纯明亮的生活。是以,平日里极力避免说起朝堂之事,甚至在其过问时,还常常顾左右而言他。
偏苏令蛮与大部分人不同。
疼宠呵护固然让人沉醉,可她并不愿做一个毫无爪牙的金丝雀,只要静静等待主人投食,而不去管头顶上的青天。
“阿廷,你总不告诉我何事,万一危险来临,我不及反应该如何?”
“谁敢?!”
杨廷眼睛一瞬间危险地眯起,苏令蛮伸手,抚平他眉间一瞬间的隆起,笑道:“世间之事,从来不怕寻常,只怕万一。”
窗外煦暖的风带来草叶清香,晴空一碧,敞亮的天色下,知了在不知疲倦地唱着歌。
苏令蛮晶亮的瞳仁里,仿佛映照着一地亮堂的天光。杨廷终于退了一步道:“今日之事,兹事体大,我已请了马师兄与墨师姐暗中看顾。蛮蛮关好王府大门,无论谁来,都不可开门。”
“若……若我明日不回,马师兄自会亲来领你,切速速离去,勿多留恋……只当你我不曾相识一场。”
苏令蛮眨了眨眼,安静地看着他,只看得杨廷一阵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她喟道:“你一会意欲入宫?此行危险?”
“是。”
良久,杨廷终于答道,苏令蛮这才注意到,他素来笃定的面上,不自觉残存的一丝犹疑。
苏令蛮不是蠢人,早在枕边人最近的动静里,便猜到近日恐有大事发生,却不知竟然要威胁到性命——粗粗算来,能危及堂堂敬王性命之事,也不过那唯一的一桩。
“要动手了?”
杨廷点点头。
“把握可大?”
“这等事,从来是成王败寇,纵有充足把握,亦有阴沟里翻船的几率。”杨廷伸手摸了摸她眼睛,长长的睫羽下,那一双眼睛乌黑润泽,仿佛含着满池的碧波,光看着,便让人心头发软发酸。
苏令蛮仰头看着他,坚定道:“带我一道去。”
杨廷不出所料地拒绝了。
“师兄,”苏令蛮郑重地唤他师兄,倔强地负着手道:“师兄若不带小师妹去,小师妹只好自己想法子去。”
杨廷知道这话的分量。
阿蛮也绝不是那些娇娇弱弱的世家女,说话向来掷地有声,一诺千金。任性起来,也是真任性。
最终,敬王还是让步了。
苏令蛮便看着堂堂敬王以神乎其技的手法为两人改容换貌,化成两个不起眼之人,同样随在一个不起眼的小京官身后,大摇大摆地以侍从之名进了宫。
至于敬王妃外的三千精兵,全都成了睁眼瞎一般,全然没发觉两个逃出生天的庞然大物。
***
容妃的百花宴办得很成功。
少女情怀总是诗,纵然这中山王听闻风流无度,可到底文雅清秀,风度翩翩,又掌一方印,也算是难得的一个良人。
倒是房太保,前些日子因幼郎之事丢尽脸面,许多日子不曾露面,今日也在宴上赏了脸,与圣人觥筹相和,一副君臣相得、半点无嫌隙之样,倒让人侧目。
午间琳琅满目的果蔬酒食,到下午的游园相会,简称鹊桥会,最终竟然是为中山王定下了卢娘子——
说起来这卢娘子前些日子还一门心思地想往敬王府钻,如今倒是又欢欢喜喜地与中山王定了约,这形势,倒是越发让人看不明白了。
毕竟卢大将军这一门姻亲,手握重兵,到底是不同寻常的。
和乐的气氛,一直持续到晚宴。
晚宴上教坊司一台又一台的歌舞,直将气氛搅到了最高处,孰料气氛正好时,容妃竟惊诧地叫出了一个歌姬之名,“苏大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