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婉儿无奈地睨她:“阿蛮,我这是出恭, 你跟来作甚?”心里却是对苏令蛮这般跟前跟后的做派极为受用,一张胖脸笑得几乎绽开了花。
“多饮了几杯,顺道一块去了。”苏令蛮哪还看不出她心里那点小九九,努了努下巴道:“地方到了。”
一排四连的独立厢房,掩映在绿树之中, 僻静幽雅。
富贵人家的出恭与那些个泥腿子可不同, 讲究些的要先焚香洗手, 再奉上嵌金丝镶玛瑙的恭桶,事后再以香胰子净一遍, 以免让那些腌臜混臭给污了高洁的身——尤其那娇娇小娘子,更不得去那臭不可闻的茅房。
罗府虽没如此奢侈,但恭房亦是布置妥帖, 大差不离。
苏令蛮在这清新雅致的房里干不那么清新雅致的事,她今日裙摆过长, 动作起来便不那么敏捷。只听屏风隔出的另一处, 一阵窸窸窣窣衣物摩擦的声音过去, 罗婉儿的声音便响了起来:
“阿蛮, 你悠着些,我去外间等你。”
“好。”
可待苏令蛮理好出门之际,外间已然不见了罗婉儿踪影, 她心下奇怪,问道:“绿萝,婉儿呢?”
绿萝无辜地眨巴眼睛,提醒她:“苏二娘子,我与你一道在的内间。”
她记得自己分明是来监视人的暗卫,为甚总觉得最近跑偏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苏令蛮使她使得顺手,这下被她眨巴得也有点回过味来,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在周围巡了一遍没见着那胖乎乎的一团,只得悻悻而归。
缘客厅内,只剩下三三两两几个上了年纪不大爱动弹的在那看戏折子,咿咿呀呀的唱腔直听得人一阵急躁。刚刚还满处的小娘子大娘子小郎君大郎君们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花厅一下子空荡荡的。
苏令蛮进去饶了一圈,顺手拉了个面熟的丫鬟相问:
“你家三娘子呢?其余人都去了何处?”她这问得突兀,索性那小丫鬟记得她,福了福身道:
“三娘子的去处奴婢实在不知,不过刚刚宴饮结束,老爷夫人兴致高,便领了众位贵客去临溪阁赏玩,苏二娘子无事不妨去临溪阁看一看。”
——临溪阁?
苏令蛮若有所思,白云庄她是来熟了的,每年宴饮都会来跑上几回,可这临溪阁却还是头一回听说。
“临溪阁便位于听雪林东侧的善溪旁,苏二娘子一去便知。”
这时巧心迎了上来,脸带菜色,腮帮子微微鼓起,眼神泄露出一丝哀怨:“二娘子,你又将奴婢撇下了,叫奴婢好等。”
说完还忍不住瞪了绿萝一眼,绿萝无辜地眨了眨眼。
苏令蛮不知自家丫鬟的这一番迁怒,只安抚般地拍拍她脑袋上的揪:“好啦,我的好巧心,谁让你这腿天生短了些?”
“奴婢不短。”巧心不忿地抬头,二娘子偏心,她明明生得与绿萝一样高。
苏令蛮笑嘻嘻地转了话题:“巧心你在这,可见着婉儿回来?”
巧心点头又摇头:“好似没见着。”
“没见着就没见着,见着了就见着了,什么叫好似?”苏令蛮点她额心,巧心乖巧地垂头应道:“奴婢在门口是见着一个衣物身形像的,可没等奴婢看明白,那人又直接走了。”
苏令蛮听得云里雾里,心下打了个突生出一些不安,眼见缘客厅人越来越少,一个面熟的都不见了,只得指着刚刚那答话的小丫鬟让她带路。
孰料小丫鬟慌里慌张地应:“二娘子,并非奴婢不愿,只奴婢是这厅里的侍酒丫鬟,实在不好擅离职守。”
“那这引路的婆子呢?”苏令蛮不信罗夫人竟会漏了这一手。
“本也有,但今日人手不够,夫人见没甚人留下,便都派去了临溪阁伺候。”
苏令蛮环顾一周,果见厅内空荡荡没几个人烟,门外守厅的小厮仆役也都不见踪影,便默认了小丫鬟的话,决意自行去寻那临溪阁。
听雪林便在缘客厅不远处,绕过九曲回廊,便是一处绿地,苏令蛮踏上鹅软石铺就的一条小径:“巧心,你回来时,那人便都走了么?”
“还未,不过来了一个粗壮的黑衣汉子,与那罗太守略略耳语了几句,太守便与太守夫人将众宾客移了地方。”
“黑衣汉子?”苏令蛮奇道,罗太守这人生得斯文,与他几个儿郎一般,手下也俱是斯文书生类,怎来了个黑衣汉子?不过既为一方太守,有些别样的人才也不奇怪,她不过略起了个念头便又放下了。
“巧心,快跟上。”
巧心诺了声,小步碎跑颠颠地又跟了上去。
苏令蛮有习武的弟子,平素又经常锻跑,不过短短的一段路,巧心便被她落下了不少。她有意放慢步子,听雪林已然在望。
桃粉梨白,间杂红梅点缀,远远观之,便是一副诗意盛景,苏令蛮忽然觉得,这罗太守挂的羊头——卖相也委实不差。
行走林间,能看到人影幢幢,或坐或倚,三三两两间,还有互生了情愫的小郎君小娘子隔路相望,还未凑近,便已觉出春意缱绻,或有执壶啜饮的酒客,或有吹风赏景的诗者。
气氛自在又惬意,自由而散漫。
苏令蛮紧揪了的心渐渐放下了一半,可饶是如此,没见着罗婉儿,还是无法完全放下,步履急急,裙摆翻飞。
巧心抬头偷觑了一眼,只见桃粉烂漫间,一袭白底红梅氤氲入林,与这绿意红花融为一体,说不出的好看。
“当心!”正当她失神间,腰间被一股力道一拉一拽,巧心才惊觉自己竟看着二娘子出了神,面上一热,自觉羞愧地与绿萝道了歉。
绿萝好笑地松手,人一放,已经跟着苏令蛮走出老远。
苏令蛮浑然不知,只一个劲儿地择路往东走,越近东边,越是僻静,渐渐地竟只有鸟鸣相绕,一个活人也没有了。
清风过树林,带起一片沙沙声,苏令蛮抬头看了看天,发觉头顶的太阳竟有趋弱之势,刮起阴风,像是要下雨了。她眯了眯眼,踮脚左右看看,在左前方极远处好似看到一翘起的屋檐,重漆之色。
“绿萝,去那躲雨。”
绿萝眼神微动,默默地跟了上去。
越近,便能看到那是一处临溪的四角亭,四根敞立的圆柱与翘角飞檐组成了最寻常的亭子,苏令蛮却骤然停住了步子。
巧心问了句“怎——”便被苏令蛮捂住嘴巴嘘了一声,指了指前方,发出气音:“有人。”
哪里是有人?
“……分明是一对野鸳鸯。”苏令蛮嘟囔着朝天看了看,风起处,薄薄的一层明衣完全挡不住,她忍不住缩了缩肩。
不远处,一袭浅紫衣裙的小娘子微微仰着头,急切地不知说些什么,苏令蛮看不清脸,却能觉出其身段窈窕,气质不俗。至于旁边的小郎君,因掩在四角亭的廊柱后,只能看见一截雪白的衣角。
“真是大好春光莫等闲啊。”
苏令蛮抖了抖腿,又望了望天。人家好风好景好情人,偏她还得回避着躲降起来以免打扰了人家,便跟萧明先生话本子里的女二号似的凄凉。
正当她思来想去,前面那对野鸳鸯好像起了龃龉,那紫衣小娘子蓦地转过头激动地不知说些什么,露出的一张脸却让苏令蛮立时认了出来。
“独孤大娘子!”
巧心支支吾吾地指着,一脸激动。
这世上的女郎,不论身份高低贵贱,对这等风流韵事从来都是兴致勃勃的,苏令蛮有幸见证了这一幕痴情女子绝情郎的戏码,眼见独孤瑶泪眼朦胧地心碎奔走,才幽幽叹了口气——
腿都站麻了。
至于那绝情的郎君,从头到尾都不曾从亭内露个面,不过苏令蛮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毕竟独孤瑶的痴情简直是天地可鉴,日月难表,除了那寻常人捞也捞不着的岫云郎君,不作他人二想。
苏令蛮捶了捶腿,看看头顶,那朵乌云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找不见了。金色的阳光穿透一树粉白,隐隐绰绰地照在地上,她眯了眯眼,决意转身,不想与那冷面郎君打交道:
“走。”
反正不必避雨了。
“卯一。”
“卯一在。”
绿萝垂着脑袋恭敬地走出了蔽体的树身,只见凉亭处转出了一人,黑面林木皱着眉目光凌厉:“卯一,你私自窥伺主公,是何处学的规矩?”
绿萝立时跪了下来:“卯一无心,求主公责罚。”
苏令蛮蹙了蹙眉,转过的身又重新转了回来,几步跑了出来,朝林木挥了挥手,笑嘻嘻道:“林郎君,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一张还带点婴儿肥的包子脸腮帮子微微鼓起,在满树的梨白桃粉中,笑得天真烂漫。
林木滞了滞,一时没认出来:“你谁?”
话落,又反应过来,不信地上下扫了扫:“苏,苏二娘子?!”一张黑脸跟见鬼似的。
苏令蛮大步向前,一把扯了绿萝站起:“恩,刚刚那……窥伺之事,实是我的主意,与绿,不,卯一无关。”
谁料绿萝竟搀她不动,跟长在地上似的,苏令蛮挤了挤眼睛,只看到她发顶一个沉默的旋。
“苏二娘子——,”林木侧身让开,却见一白衣郎君从容而出,一袭素缎如意锦袍随风摇曳,乌发浓黑,修眉俊目,声音如泠泠秋水:
“你逾距了。”
他抚了抚袖口,冷淡道。
在这一瞥之下,仿佛所有人都低到了尘埃里,贱如蝼蚁。
第38章 风满楼(五)
苏令蛮几乎是本能地感到了不舒服。
她这人虽在嘲讽里摸爬着长大, 练就了一层厚皮, 可从来都自己给自己鼓劲,不愿当地上的泥巴。
她昂头犟脑袋地别着劲道:“杨郎君错了。此地既非郎君所有,自然人人都可来得。只可惜我等来得不大巧, 撞破了您的好事,郎君若要怪,也只能怪我苏阿蛮一人。卯一所行,不曾违背过您的命令分毫。”
“是么?”
杨廷终于将目光真正落在了苏令蛮身上。
眼前小娘子褪去前些日子那层油腻腻的皮肉,露出白生生的内里, 不过十四年纪, 却已灼若芙蕖, 初见人间姝色。
可他丽色看久,已不觉其味, 更厌极女子一味拿腔作调,而苏令蛮这管子嗓音更是其中翘楚,绵绵若春水, 酥软透骨,让他下意识便蹙紧了眉头——
原先胖着还不觉得, 此时瘦下来, 便有些不堪忍受了。
“杨某当初并未说错, 苏二娘子果然有一张巧嘴。”
杨廷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口, 仿佛眼前女子便是地上那最普通不过的瓦砾草木,目中毫无波澜,他转向地上直挺挺跪着的暗卫:
“卯一, 你可知罪?”
“卯一知罪。”绿萝伏地不起,十指紧紧抠到了地面,“卯一认罚。”
“暗规十六条,今夜提藤去刑司领刑三十鞭。”
杨廷甩袖便走,素绫绸的宽袍拂过路边一丛灌柳,他恍若未觉,转身便消失在了左近一条小径后。林木“哎”了一声,指了指卯一,转身又匆匆跟了上去。
绿萝朝杨廷消失之处伏身便拜,手一撑从地上轻巧地跃了来,见苏令蛮面如不忍,嘴角便松了松:“二娘子何故如此?”
“那杨郎君好没道理,明明自己露天席地站着让人看,还非得怪旁人没眼瞎。”苏令蛮朝远方啐了口,“瞧那孔雀开屏的样,回头,回头……”
她回头不出来了。
绿萝忙扯了她袖子打断她:“二娘子,此事休勿再提,郎君本便是天上的云,我等非但没非礼勿视,还看得津津有味,自然是该罚的。”
苏令蛮怜悯地看着她,顺手摸了摸绿萝的脑袋:“唉,小傻瓜,啧啧。”瞧瞧这本来聪明得脑袋瓜都被荼毒成什么样了。
巧心被这一出整得目瞪口呆,沉默良久突道:“绿萝是那杨郎君之人?二娘子之前见过杨郎君,他还将绿萝赐给了二娘子?”
说罢便捧着脑袋“天哪天啊”地叫了起来,苏令蛮忍不住拉着利率罗挪开了脚,离远了些,只觉得这状若疯妇的丫鬟不是她那贴心的巧心了。
——瞧那瞪得快跟铜铃大似的眼睛,和快咧到耳朵的嘴巴。
“天哪,二娘子,杨郎君看上你了,天上真的掉下了好大一个馅饼!”
不远处,杨郎君走得好好的步子冷不丁一个踩空,好险没跌一跤,林木在身后笑得直打跌,憋笑憋得呼哧个不停。
杨廷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莫憋了。”要岔气了。
林木收敛起几乎快咧到耳际的笑,只憋不住时再耸两下肩膀表示可乐:“郎,郎君,你听到么?苏,苏二娘子身边,可真是人才济济,奇葩,奇葩满地啊。”
居然能猜他家郎君看上了苏二娘子?还好大一个馅饼?!他家郎君当年可是连王相之女都拒了的绝世伟郎君!
林木乐得发癫,杨廷一个眼神扫来,立时就瘪了,做了个封口的姿势:“郎君,我错了。”
“还有呢?”
“以后必不再提。”
杨廷这才满意地颔首,眼见临溪阁在望,脚步一转人直接去了旁边隔间,“事情可都准备好了?”
林木这才正经起来,一张黑膛脸上满是肃然,“郎君,一切尽已妥当,只欠东风。”
“好。”杨廷转身,负手看向窗外一树树葱茏,只觉春意渐浓,这定州城,也该变天了。
另一边,苏令蛮左转右绕,好不容易揪了一人让其带路,终于寻到了临溪阁。
顾名思义,这是一处水榭。
定州位于北疆,常年干冷,这水榭向来为中原腹地所有,在定州城里还是个稀罕玩意,其下流水潺潺,坐在水榭阑干之上,清风徐徐来,极为适意,起身还能眺到不远处的桃林盛景,是以罗太守这一宴饮,大部分人是极之满意的。
苏令蛮踏上水榭,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央的苏覃,她先去与罗夫人打了声招呼,孰料罗夫人竟是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