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后——白日上楼
时间:2017-12-30 16:05:47

  自打二进门前回合,她见苏令蛮穿了这一身几乎互别苗头的行头,便一直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针对她——按说以前那些暗地里的小动作不断,却万万不会放到吴氏面前,呈到明面上来。
  苏覃折扇一打,不轻不重地道了声:“大姐姐。”语气里的责备苏令娴却听出来了,她嘴角微不可查地瞥了瞥,懒得再阴阳怪气,直接扭过身去,对着门前匾额发起了呆。
  苏令蛮并非为了与苏令娴互别苗头,才选了一身大红色,只——
  杨廷送来的这一套里,便是轻水纱制的大红襦裙与相配套的大袖明衣,垂坠感十足,染色更是浓烈得恰到好处,有张扬跋扈的艳丽,不多不少,正好遮了苏令娴一头。她是欢天喜地地接受了这份礼物,欢天喜地地穿了来,本以为……
  想到刚刚那冷淡的视线,苏令蛮心中一抽,仿佛有一根弦被轻轻拂过,在她心尖子上悄悄跳起了舞蹈,又酸,又涩,还带着点不知名的惶恐。
  她有点明白,又不太明白。
  绿萝从后一辆马车过来,恰好见林木看过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算作招呼。吴氏也下了马车,环顾四周,嘴里念叨着:“老爷是自个儿一辆车先走了,也不知是否先到了。”她也瞧见了那春风得意的天水蓝,征了怔,心底暗赞一声:
  好一个风流俊俏的小郎君,定州这荒蛮之地,何时出了个这般出彩的人物!
  马车被车夫拉走,这时迎宾的已经迎了上来,未语先笑:“可是苏府的夫人小娘子?”
  “苏老爷已经先行来了,交代您们入内找他。”
  苏令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模样,忽略掉心底的一丝晦涩,直接扭头跟在吴氏身后入了温泉别庄。许是地界潮湿、地处温暖,这里的建筑与北地的大气截然不同,处处可见江南才有的飞檐翘脚楼,长廊弯曲,花木扶疏,比之一般要葱茏繁茂上许多。
  几乎是前后脚的,杨廷也进了别庄,司空见惯的景色让他兴趣缺缺,问:“王沐之到了么?”
  领路的一怔,没反应过来:“郎君问谁?”
  林木接话:“当朝王右相的小郎君,琅琊王沐之。”
  “没,没来。”
  杨廷的脸立时拉下来,春风得意迅速化作了疾风骤雨,吹得这可怜的领路家丁七零八落,如风中颤抖的野菊花:“小,小的确实没听说什么王沐之来,来了啊。”
  林木绝望地看天,心想:
  完了,郎君的虎须给人掠了。
  眼下需要个人堵枪口来了。正想着,前边本来走得还算快的苏二娘子减慢了步子,落后了数步,在弯过常常的走廊时,骤然转了个身,朝杨廷伸手打了个招呼:“杨郎君早啊。”
  堵枪口的来了。
  林木感激涕零,又深感不忍。
  苏令蛮浑然不知,只当这杨郎君浑身的低气压是老毛病又犯了,见他不理她,笑容扯得更灿烂些,春水眸光如林间漉漉的小鹿,看得人心头一阵发软,她歪着脑袋,怯生生地道:“杨郎君送来的,阿蛮极喜欢。”
  若换作了世上任一男子,在此时恐怕也难拒绝这般娇怯怯软糯糯的小娘子,偏杨廷这个奇葩眉目一肃,便是怒目金刚:“让一让,你挡路了。”
  声音如冰似雪,疏离冷漠到了十分。
  苏令蛮笑僵在了脸上,一路小心翼翼揣着的心被糊了一半,又重新被粗暴地塞回了胸腔,脚步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便林木这个自己人,都觉得此刻的杨郎君幼稚可恶到了十分,恨不得来个人来折磨一番这个幼稚鬼上身的主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
  一道真正让人如沐春风的郎音响起:“杨郎君,别来无恙啊。”
  苏令蛮只觉身侧的杨廷仿佛一只遇上天敌的豹子,高冠博带下,连一根头发丝都竖了起来,蓄势待发,她忍不住侧身往后看,这一看之下,登时怔住了。
  若说杨廷是千山积雪,冷傲俊俏到极致;那这人便是十里春风,温文尔雅到极致。
  春兰秋菊,各擅其场。
  杨廷脚步一顿,转过身时,面色已是如常:“仲衡,别来无恙。”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阿廷:媳妇,别看王孔雀!有毒!
  阿蛮:黑脸jpg.
  王沐之:小娘子如此貌美,可愿与仲衡春风一度?
 
 
第64章 媒妁之言
  人来人往的庭院里, 九曲十八弯的长廊里, 两个风华正茂的美郎君相视而立, 呈剑拔弩张之势,中间还杵了那么个不大不小的小娘子, 任谁看了,都以为是二男争一女的戏码。
  苏令蛮却深刻地知道, 眼前这一幕, 与她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干系。
  她的注意力落在来人身后,一身素裹白裙的纤纤女郎头戴幕篱,纤腰一束,就这么风姿楚楚地站着,即便眉目不辨, 却也脱颖于众人,如一枝清荷带露, 清雅脱俗。
  “清微哥哥,文窈有礼了。”
  她福了福身,再直起身时两手自然合拢在前, 白裙是一寸轻纱一两金的冰蚕丝,薄透如传说的鲛绡纱,只裙边缀有一圈若隐若现的银丝,风一过,便有飘飘欲飞人间难留的楚楚。
  苏令蛮目光缩了缩,视线落到大咧咧垂在两侧的双手,下意识地拢了拢将其收入了袖中:
  在这特殊的与边地截然不同的江南风情里, 她头一回感觉到了心底的一点涩意,有点痛,有点痒,还有点自惭形秽的瑟缩。与王文窈相比,她便似漫天生长的野花,不曾经过后天的精心培育和修剪,粗鲁不文,随处可见,也毫不稀奇——
  杨廷没留意到对面的楚楚,更不曾注意过身旁的“野花”,只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注意力便全在对面的“冤家”身上。
  “仲衡,你来这草莽边疆 ,还要拖家带口的,倒是本事。”
  王沐之视线从苏令蛮身上收回,温文一笑:“没办法,阿窈要跟,我这做哥哥的拗她不过,自然只能让步了。”
  “倒是你,在定州折腾出这一番大动静,戍边的大司卫都给你一撸到了底,朝野之上,可是赞好声一片。”
  王沐之拂袖快走几步,与杨廷并排站到一处随着领路人往里走,两人言笑晏晏,又好似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杨廷微不可查地瞥了苏令蛮一眼,见她与王文窈站到了一处,不由蹙了蹙眉,到底什么都没说,只对着王沐之道:“那也不及你王仲衡,一支笔杆子便能哄得圣人心花怒放。怎么?长安十里温柔乡呆厌了,便想来领一领漠北的风光?”
  “瞧你说的。”王沐之摇头浅笑:“嘴里就没个好话。清微,我身上可是带着任务来的,两件事,头一桩,你是知道了。第二桩嘛……”
  “何事?”杨廷问。
  苏令蛮突然发觉自己有点不大看得懂这二人的关系,说是朋友,却又情势紧张,说是敌人,又好似带了点独有的亲昵。她忍不住侧目看了眼身旁的王娘子,从头到尾,这人除了轻紧紧跟随便不曾再发过一言,安静得过了分。她垂目敛着心事,竖着耳朵听前面谈话,领路人带着几人穿过一重院落,又来到了一重院落。
  人声渐渐鼎沸起来。
  王沐之收敛了笑意,猛地停下脚步,视线转向苏令蛮,只道:
  “说第二桩事之前,清微,我有一事要先问,这位小娘子是你何人?”
  苏令蛮只觉一股深沉的恶意落到身上,让她毛骨悚然,再抬起头时,却又疏忽不见了。正神思茫然暗自纳罕间,恰好对上王沐之好奇的目光,柔软,却也带有世家与生俱来的纡尊降贵。她不明白怎么就扯上了自己,只又装出一副乖顺的样子,垂下眼帘,却听杨廷沉声道:
  “我二人是何关系,又与你何干?”
  王沐之抚了抚腰间的玉坠,猛地一把拽了下来,递到杨廷眼前:“真不巧,还真的……与我有关。”
  “我王家的女婿,可不兴调三弄四,若你看上了这小娘子要带回长安去安置,除了通房,不能作他想。”
  苏令蛮脸腾地一下便白了。
  她下意识地看向杨廷,却见他一双星眸蕴满了风暴,漫天的冰雪被他硬生生压在一隅,声音奇冷:“你阿爹终于肯放下他的清高了?不过,你如何笃定,就凭这一件玉佩,我便会应了这一桩莫名其妙的婚事?”
  苏令蛮却觉得心底四面竖起的围墙,被周遭不断袭来的巨大冰雹给砸得满是窟窿眼儿,让她从笔直站立的地面又重新打落回了泥里。
  她在这漠北边疆,从来都自在烂漫,不真正懂得何为权贵,何为阶层。
  京畿贵客对她来说从来只是一个符号,她并未真切分明地感觉到期间的差异。杨廷于她,是一次又一次临危时的救赎,是不断存续的温暖,是不肯熄灭的薪火。
  而这匆匆来客——与杨廷同一阶层的王沐之,却当着她面,挑开了这脉脉温情下的残酷面纱,告诉他一个冷酷的真实:
  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物。
  想纳姬妾便纳姬妾,不纳姬妾便作通房。
  杨廷理所当然地反驳,不过是出于婚事被迫的不满,却不曾为她被鄙薄说过哪怕一句话:这也恰恰代表,他也认同王沐之。一个边疆乡野之地的官吏之女,或许在当地是珍贵的足以被珍视的,但在这些人眼里,也不过是比奴隶更高一些的……
  玩物。
  在认识到这一点时,苏令蛮才痛彻心扉地发现——原来从前她那些想不通道不明奇怪又纠结的情绪,究竟代表了什么。
  与她对镇表哥从小的情谊不同,这是一种更炙热更纯粹的欲望:她喜欢他,她爱他,她想占有他。
  或许是从东望酒楼里,无尽耻笑中伸出的一只手;或许是寒冷雨夜里,在饥寒交加中的温暖胸膛……他救过她许多回,她刻骨铭心,又无从抗拒。
  在苏令蛮终于懂得的这一刻,也同时发觉:自己势必要失去了。
  她宁愿抱着自尊,在这旷达的漠野里无拘无束地活着,也不要去京畿做那任人宰割的玩物,没有爱,她不会死,可没有自尊,她会枯萎。
  杨廷不经意地侧头瞥了她一眼,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岫云杨郎,却怔在了原地,他不太明白,苏令蛮明明笑得明媚通透,却仿佛在他素来冰雪凝就的心里落了一滴泪。
  王沐之见他不走,也转过头来,视线落在苏令蛮身上,也是一愣,半晌才道:“清微,婚事素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宰辅夫人可与我阿娘下了定,换了庚帖,阿窈如今可是你板上钉钉的未婚妻了。”
  杨廷骤然清醒一般,嗤笑道:“你王家何须上赶着来?你妹妹可是京畿第一美人,如何这般恨嫁?”
  王文窈听罢,莞尔一笑:“清微哥哥不是不知道,阿窈自小便倾慕于你,只要能嫁给清微哥哥,那阿窈怎么也都愿意。”
  苏令蛮心中苦涩,嘴角的笑意便带出了点,见前方苏覃朝自己张望,便福了福身告辞:“阿弟寻来,阿蛮先去,你们自便。”抬腿要走,却被王沐之一句带住了:“敢问小娘子名姓?”
  苏令蛮骤然抬头,一双眼里盛满了十分的怒气,生机勃勃:“阿蛮曾有幸见过王郎君手笔,没料到……竟也是这般俗物。”
  王沐之兴味盎然,不肯放过她:“仲衡俗不俗是不清楚,不过,你叫阿蛮对吧?阿蛮,清微有婚约了,你不如干脆跟了我?”
  谦谦君子的刻薄,尤其刻薄。
  苏令蛮冷笑:“便有朝一日你八抬大轿来抬,我尚且还需考虑考虑。”
  王沐之被怼得没脾气,摸了摸鼻子,不大明白这小娘子的逻辑,只道了声有趣。杨廷负手看着这场闹剧,凤眸微眯,突然冷冷地吐了一句:“仲衡,你这第二桩事,成不了。”
  王文窈捉紧了手,只见得青葱似的指尖一抹红:“清微哥哥,王家的助力,你也不要?”
  “我父只有一个儿郎,没有女儿,你还是唤我一声杨郎君为宜。”杨廷避重就轻,眉眼冷淡:“王娘子出身琅琊,何人嫁不得?便是做圣人的皇后也使得,何必在我这冷心冷肺的孤拐之人身上吊死?”
  言毕,再不肯多说一句,目送着苏令蛮红影离开。
  “你喜欢她?”王文窈幽幽地道。
  “喜欢?”杨廷玩味似的品了品,拢了拢袖子,不甚在意地道:“喜欢,可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啊……”他实在喜欢不起来这般不受控的情感。
  一旁的领路人垂着脑袋,不敢插话,见几人沉默下来不再说话,才道:“几位贵客,太守与大司卫在前面玉宇楼等着。”
  苏令蛮被苏覃拉到了玉宇楼,一进门便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大厅,里边熙熙攘攘挤满了人,跟菜市场似的,更奇怪的是,里边的男男女女没有欲遮弥彰地隔上一层屏风,最前边有一层台阶通到高处。
  此时吴氏带着苏令娴一脸焦急,连到苏护也难得站到一块。
  “你这死丫头,去哪了呀?可叫阿娘好找。”
  “是啊,二妹妹,你这到处一通乱走,等我与母亲回过头来,发觉你不见,可是好生吓了一跳。”苏令娴抚了抚胸口,一脸惊魂若定的模样:“寻着杨郎君了?”
  苏护一听,面上顿时一虎,环顾四周连忙压低了声音责问:“你莫要痴心妄想,他可不是我们能高攀得上的!”
  苏令蛮第一回 觉得,这个糊涂的阿爹偶尔看得,比她透彻多了。
  起码,他不会去肖想那些,本该距离自己十万八千里,够也够不得的东西。
  “阿爹阿娘,你们莫要瞎猜,我与那杨郎君却无干系,不敢做那痴想妄想之事。”苏令蛮斩钉截铁地道,苏令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总觉得不过一会不见,她这个二妹妹,好似又有些不同了。
  苏覃是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沉吟半晌才压低了声道:“二姐姐,你想放弃了?”
  苏令蛮似笑非笑地斜他:“你又猜出来什么了?”她这个弟弟,敏锐得让她害怕。
  苏覃抬着下巴倨傲地道:“你们小娘子纠结的,不外乎就是那些情情爱爱之事。照我说,我定州儿女何时如此扭捏,喜欢了便去上!不求旁的,只求春风一度,这般的郎君,那你也是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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