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咔啦”一声,也不知怎的,锁头突然松了,“吱呀”一声裂开了一条小缝。
几乎是立刻的,热烈的日头从院顶一路斜着投射进来,落在幽暗的厢房正中央。小小的房间正中央,一对儿百花花的身体如交颈鸳鸯,浑然忘我地痴缠着。
门外的人如猫闻见了腥味似的,一窝蜂涌了进去,一些个未嫁人的小娘子尖叫了一声,蒙了眼立时转过身去,喊道:“臭不要脸!”
耳朵却还竖着听动静。
“苏夫人,您千万来看看……这可不是你那金贵的闺女……么。”
有人洋洋得意地唤着,却被突然转过来的一张脸给怔得呆住了。
一阵长长的尖利得几乎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划破长空,苏令娴骤然苏醒,拼命将自己往吴镇身后藏,可惜床架子上除了薄薄一层衾被,顾头不顾尾,总能露出一截来。
吴镇正得趣,身体自然地往前挺了挺,嘴里调笑道:“娴儿,镇表哥险些给你叫软了……”
话未完,就真的软了。
他对着一堆儿明晃晃的眼珠子,吓得拼命与身后的苏令娴抢起了被子,黄花梨的架子床在这不小的动静下又一次“吱呀吱呀”地响了起来,这回更加剧烈而毫无规律。
吴氏怔怔然道:“娴儿?”
原先还劝诫的大舅母登时呆若木鸡,回过神来,眼里已经冒起了千丈的火光,操起一旁的竹枕便狠狠地打了下去:
“我叫你胡混!叫你胡混!竟然与这么个狐媚子,天啊,地啊,这可真是家门不幸啊!”
搅屎棍中有人心里一个咯噔:怎么这与说好的不一般啊。
“不,不是苏二娘子么,怎么换成了苏大娘子了?”
苏大娘子虽然近来卷入一桩抄袭的事,损了名声,可大约是从小知书达理的形象深入人心,多数人还是存着一份好感的,此时见她浑身赤裸着与一个年轻小郎君搅在一处,那一份好感登时换成了十分厌恶,更十分痛恨曾经的有眼无珠。
“我说呢,当初这吴镇为什么非得死乞白赖地要退亲,原来是跟人姐姐搞上了。”
“亏我当初还觉得她是个冰清玉洁的小娘子,还与我家囝囝说要多与她学学,得亏我家囝囝机灵,否则……”
“这般看来,这苏大娘子还不如苏二娘子,好歹人家敞亮!说起来,这苏二娘子也没听说多不好,怎就传出来这许多不堪的名声?”
这世上之人从来如此,男子失足叫风流,女子失足,那便是万人唾弃,人人可踩。
兜头来的恶意搅得苏令娴痛哭流涕,她从前享的,从来都是花团锦簇,赞誉有加,便之前在东望被二妹妹揭穿了,也不过是些不到颜面的碎语,可此时被指着鼻子臭骂,被剥了皮拆了骨的恶毒之语攻击,却是第一回 享。
可她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从来不是自己布下的陷阱,反倒咬牙切齿地恨起了苏令蛮,若非是她,她又怎会落入如此境地!
可怜兮兮地摇着头,不住地往吴镇怀里钻,颤着声道:“不,不是这样的,是是二妹妹,是二妹妹诓我来此!”
苏令蛮在暗处看着她表演,十分想看看,这个过往高洁聪慧的苏大娘子,在面对自个儿造就的耻辱面前,是如何应对,却失望地发觉即便到了这一刻,她也不曾对自己有过一丝一毫地反省。
错的从来是旁人。
她自己便是那无辜被害的白莲花。
“娴儿,莫要瞎说!”吴氏气急,指着她鼻子:“你自个儿不检点,还要攀附二妹妹,实在……实在……”
她这人天生厚道,之前那个“放屁”几乎是使尽了从前的所有教养,此时再说不出什么狠话。
苏令娴恹恹哭泣,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母亲,母亲为何总是偏帮……”
从来是弱者堪人怜。
这些个热闹的,脑子里晃荡晃荡能荡出一湖的水,一下子就从苏大娘子偷人跑偏到了苏二娘子因嫉妒而陷害苏大娘子的轶事来,登时看向吴氏的面色便有些意味深长。
苏令蛮笑了一声,拨开挡路的人群,众人一看,正是刚刚一波里议论的焦点。
“大姐姐啊大姐姐,你这倒打一耙的本事还是跟以前一样利索。”
她一双眼透亮,清澈地仿佛能照见所有人心底的丑恶,柔糯的声音软弱无骨:“若阿蛮要陷害你,为何还选了镇哥哥?好歹,他也是阿蛮从前的未婚夫。”
不待苏令娴狡辩,她又接着道:“莫说这些有的没的,你与镇哥哥之事,这定州城里从来是有流言的。在场的诸位,随便差个下人去东望酒楼打听打听,我这好姐姐以前是不是时常偷着与镇哥哥约会?”
苏令蛮说着,眼眶便红了,伤心欲绝地道:
“大姐姐,便你再如何心慕镇哥哥,阿蛮都不曾怪你。当初镇哥哥为了与你相守,执意要与阿蛮退婚,阿蛮也已经成全了你们。为何……”
“为何此时要向阿蛮泼这脏水?”
整个人颤颤巍巍地便似那几乎要被忽如其来的一场暴风雨压倒的小草,随时都会昏死过去似的,可怜又可爱。
一滴清泪落下,苏令蛮垂头抹着本不存在的泪,心道:
果然他强比他强,他弱比他弱,装样子比那随手一拳,来得有用得多了。
刚刚被扭转的局面立时又翻了盘。
不说苏令娴刚刚一番话,着实站不住脚;便苏令蛮举出的两桩事可都是铁板上的钉子,明摆着的。只要有人去一查,当年借着以文会友的名义频频相聚的两人可都是被人看在眼里的。
何况——苏令蛮的性子,多数定州有过交集的都知道,十足火爆,藏不住事儿。
吴镇还算有些义气,没一味地任女人出头,只裹着身朝前边叫苦连天的阿娘道:“阿娘,既如此,干脆便纳了娴儿,也是一桩美事。”
苏令娴惊呼一声,“镇哥哥,你说纳?”
“你从前不是说,要娶了娴儿做正妻的么?”
吴大舅母恶狠狠地笑了:“白日苟合,为妾还是抬举了你!”
吴氏皱了皱眉头,虽说苏令娴所为不当,可若苏家的女儿当了妾,那往后她家阿蛮婚配也是会受影响的,这桩事大庭广众之下是出了丑,可若是八抬轿子一抬,过个一两年,这丑事也就没人提了。
她不赞成,摇头:“不成!我苏家的女儿万万不能做妾!”
“是极!”
门口传来一道少年音,苏覃撇开众人,径自走上前,手里一叠衣裳兜头丢了过去,将苏令娴露出的都遮了去,才道:“大舅母,不肖说旁的,你儿子大庭广众之下诱骗女儿家,阿覃要是去府衙里告一状,你儿子恐怕一时间也出不来。”
作为苏护这一支唯一的男丁,仗着京畿鄂国公府的一点余威,若苏覃当真计较起来,吴府这一商贾人家,还真是避免不了这一趟牢狱之灾。
苏令蛮瞥了苏覃一眼,袖手没吭声。
苏覃脸还未长开,面上带着少年郎的青涩气,可那满身的冷肃却完全无法让人忽略其话里的真实性,他看了看周围喜滋滋看热闹的众人,大声道:“诸位,这是我苏府与吴府的家事,还请诸位避退!”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想到京畿里的一桩大佛,不大硬气的,已经纷纷退了。再是爱看热闹,也得想着家中郎君的前程,媳妇子小娘子如流水一般退开,一扫而空。
而硬气的,也得想着千万不能闹僵了,也都灰溜溜地退走了。
苏令蛮看着苏覃这不过几言语,便快刀斩乱麻地将人都逼退走了,不免悻悻然。
苏令娴泪眼汪汪地看着苏覃:“阿覃,你可千万要为姐姐做主!”
苏覃冷漠地朝她扫了一眼,苏令娴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再多求情的话便被生生噎了回去,只觉得眼前的三弟弟如被暴怒前的狮子,随时都要将她生撕了去。
吴镇讪讪地将自己裹住:“三表弟。”
苏覃见也未见他,只对大舅母道:“大舅母,你意下如何?”
大舅母自然是不愿的。
她素来觉得自个的儿子好得天上有地下无,退了苏令蛮的亲,本想着能攀上更好的亲事,没料到越活越回去,竟然要娶一个小娘养的,老大不乐意。
撇了撇嘴道:“令姐其身不端,我家阿镇受其诱惑,一时犯了这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纳她为妾本就是高攀了。”
吴氏搓了搓手:“不成,娴儿不得为妾。”
苏覃僵硬的嘴角这才松了些,他指了指床边的圆桌,不管床上那一对儿躲被子里窸窸窣窣地穿衣:“坐。”
吴氏与大舅母一同落了坐。
苏覃也顺势落座,“大舅母此言差矣。娶妻可不就是为了她身后的帮扶?我苏覃在苏家一日,便不会忘了大姐姐一日,何况……此事若说是镇表哥诱了大姐姐,单凭这逍遥散,便也能定罪了。”
苏令蛮不由看了他一眼,心道:
果然是个狗东西,不过是瞅一眼闻一闻,便晓得是逍遥散了。
若说苏覃从前不曾接触过,她是不信的。
大舅母被苏覃这般软硬皆施一番话,云里雾里地便应了这桩亲事,当场便与吴氏各自交换了庚帖,只待日后取了生辰八字,这桩婚事便十拿九稳了。
苏令娴心中百般不愿,还想着那头的美杨郎,却苦于形势比人强,只得不情不愿地应下了这一桩婚事。
吴镇尽享齐人之福的美梦破碎,也是大为光火,此时再看被睡了的苏大娘子,也不觉得亲香了,两厢之下,谁也不愿看谁,都各自憋了一口气。
苏覃叹了口气,从他接到消息赶来到此时,事情已成定局,不论前因如何,这已是他能取得的最好结果。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苏令蛮,说了进屋后第一回 对苏令蛮说的话:
“二姐姐,你总是能给我惊喜。”
苏令蛮狡黠一笑:“三弟,此番可真不怪二姐姐。不若……问问你的好大姐,不过,大姐姐,你这桩事,可真办得糊涂。莫说那幕后人许诺了你什么好处,可陷害妹妹我,你又得了什么好处?”
苏令娴此时只觉得前程无望,见眼前娇艳馥郁的二妹妹却又恨得不行,只冷冷道:
“你说什么?大姐姐听不懂。”
苏令蛮眯眼笑了笑,浑不在意地挥挥手道:“大姐姐听不懂也罢。”
正说着话,绿萝敲了房门进来:“二娘子,罗三娘子来请。”
“何事着急?”
作者有话要说:
阿覃:有个脑子进水的亲姐姐,真心累。
第72章 蛛丝马迹
“倒也不急, 只是听说这边出了点事, 罗三娘子着急。”
绿萝笑盈盈道。
苏令蛮情知罗婉儿必是听了些闲话一知半解的, 生怕自己吃了亏, 是以特地请来想把自己喊走——再怎么说, 在定州城这一亩三分地里,罗太守的面子还是要卖的。
“绿萝,你且去安安婉儿的心,我这还有些事要料理。”
“奴婢知道了。”绿萝福了福身, 又退出房间, 将房门掩盖了。
这下, 六人将本就不大的厢房挤得满满当当。
苏令娴初破瓜,逍遥散的药力散去后,登时觉得坐也不是, 站也不是, 神智渐渐从刚刚的慌乱和无措中转过来, 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地问:“覃弟, 这桩婚事就这般定了?”
她骤然清醒一般:事情本不该如此的。
苏覃面沉如水, 看起来亲姐姐给他惹的这一摊事让他极为不悦:“大姐姐,你还待如何?”
“可, 可……”苏覃一时说不出话来。
今番丢了丑, 即便是在这个民风开放的边城, 除非将她远远嫁了,否则……大约她这辈子也就是一个商人妇了。
“怎么?你还敢不满意?”
大舅母本就不大看得上妖妖娆娆的苏令娴,听她口气还老大不愿意, 更是火冒三丈:“若贵府大娘子看不上,我们这口头婚约就作废了罢!”
苏覃连连安抚,吴氏也帮腔地道了好一番话,才终于将这大舅母安抚下来。
他眼神示意新晋的大姑爷吴镇将他家那尊老佛爷请走,无奈吴镇读书读傻了,哪里看得明白苏覃的眉眼官司,愣是坐得八风不动,稳当得很。
苏令蛮“噗嗤”笑了声,“大姐姐如今得偿所愿,妹妹祝愿姐姐姐夫往后夫妻恩爱,琴瑟和谐。”
这一笑,清新如百合绽放,吴镇直接看直了眼。
苏令娴看不过眼去,冷哼了一声,眼眶发红,心道这二妹妹果然是生来克她的,有她在,自己这辈子便别想好了。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手抠得死紧死紧。
苏覃冷峭地看了她一眼:“大姐姐,今番这事可全是你自己作出来的,怪不得旁人。”
苏令娴鹌鹑似的垂着脑袋,不吭声了。
苏令蛮冷眼作壁上观,她情知大姐姐这人绝不是能轻易认命的,她心里从来有股没来由却谁也打不倒的自信,仿佛世界唯她的骄傲,尤其左近又移了旁人,便是铁板钉钉的婚事,恐怕也能作出些风浪来。
“剩下,便是我们两家大人之间的事了。”吴氏打了个圆场,大舅母冷着脸应了,见吴镇还死赖着不走,瞪眼道:“阿镇,还不走?”
吴镇见阿娘尚在气头上,不愿惹了他,只得百般不情愿地随在其身后走了。
这下屋内便只剩下苏府的四人了。
苏覃这才起身,直直朝苏令蛮与吴氏行了个大礼,公鸭般的嗓压得极低,态度却颇为恳切:“母亲,二姐姐,今番……是阿覃对不住你们。”
他生性聪敏,人群里短短几番言语,已经让他猜出了个大概,本是一个蠢人寻了法子要陷害,却没料想倒将自己赔进去了。
而这个蠢人很不巧——正是他一母同胞的姐姐。
吴氏懵里懵懂地反问:“阿覃你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