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小郎君当初作出那种事,穆娘子又老是为难娘子,不管他们为何吵起来,总归是失了体统,让人看笑话。真是活该!九真幸灾乐祸地想,心里替李陵姮感到高兴。
但当她抬眼去看李陵姮时,却发现她神色平静,不悲不喜。
“夫人,是否让奴下去打听一番。”另一名宫女此刻已经看出,李陵姮突然停下来,和人群中的那对男女有关系。
李陵姮摇了摇头,朝车夫吩咐了一声启程,接着才对宫女说了声不用了。
出现在这种地方,还能有什么事?上辈子裴景思又不是没和乐妓私通过,不过是她没有往外闹而已,很显然,穆元颖与她性格不同,选择了另一种处理方法。
李陵姮回到和宁殿不久,就有侍卫去向魏昭禀报皇后今日一天的情况。绕路翠云街,却正好撞上裴郎君夫妻争执一事,自然不会漏下。
当时,李陵姮虽然没让人去打听,但为了向魏昭禀报,侍卫们依旧打听清楚了。
正如李陵姮猜的那样,确实是因为穆元颖发现裴景思和翠云街一家乐坊里的乐妓关系密切,特地跟踪他,才闹起来的。对待女子,裴景思一向脾气软和,这回也不例外,一开始任穆元颖指责,未曾辩驳争执。
但一来,他并不爱穆元颖,虽然最初有一些好感,碍于穆元颖本性骄傲,掌控欲强,时间一久,那一点点好感也已消失,再加上这回他不满穆元颖跟踪自己,终于忍不住爆发出来。
侍卫禀报的时候,魏昭并未停下批奏章的动作,似乎对这件事浑然不在意。但侍卫禀报完刚刚走出皇信堂大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砰的一声。
第55章 55.夜奔
被磕掉一个角的青玉镇纸, 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才终于停下来。
只要一想到上辈子李陵姮嫁给了裴景思, 魏昭心间就升起邪火。李陵姮应该是他的,不管是这辈子, 上辈子,还是下辈子!
但就算他已成天子,这个世上还是有一些他做不到的事。他不可能去改变上辈子曾经发生过的事。
魏昭放在膝盖上的手紧紧握拳, 指节捏得作响,他脸上一片阴鸷冷厉,近乎狰狞, 心里的杀意如同岩浆般沸腾,恨不得将裴景思挫骨扬灰,千刀万剐。不仅仅是因为他曾经和李陵姮结为夫妻,更因为在娶了李陵姮之后,他居然还敢背叛她, 让她伤心难过。
那双布满阴云的眼瞳闭了闭, 再睁开时,魏昭已经渐渐平静下来。
没关系, 裴景思行事越过分,才越能让阿姮对他失望,对他死心。
皇信堂里,魏昭勾了勾嘴角, 唇边显出的笑纹, 让他显得越发阴冷。当初, 正是因为知晓裴景思性格不坚, 他才特意将他调回邺城,就是为了让李陵姮能够将裴景思的真面目看得更加清楚,能够对他彻底死心,彻底失望。
让一个人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但裴景思若是就那么轻易死了,怎么能消他心头之恨,报夺妻之仇呢?!
不过,还不够,只是和乐妓有染而已。只有裴景思行事越□□荡,越发不堪,才能让李陵姮对他越死心。
这件事,他之前并未多插手,只是在背后稍稍推了裴景思一把。但现在,魏昭心思一动,转瞬之间便想出了一个让裴景思能够彻底身败名裂的法子。
魏昭召来部下,刚想吩咐部下去设计裴景思,又收了声音。
裴景思于女色上传出丑闻,固然能让他身败名裂,让李陵姮对他彻底死心,但这样是不是也会让李陵姮回忆起上辈子所受的伤害?
李陵姮的洁癖有多重,他一清二楚;李陵姮要求夫婿身心都属于她,原因为何,他也早已猜到。
魏昭眼中划过一丝犹豫,他想起从西梁巫女那儿审出来的东西——在得知裴景思背叛她之后,李陵姮大病一场。
心底有两个截然相反的声音,一个催他狠心一点,只有伤了李陵姮的心,才能彻底解决掉裴景思这个后患;一个让他不要做多余的事,将裴景思调离邺城,等时间一久李陵姮忘了这个人,干净利落直接杀了他。
跪在地上的暗卫等了半晌,却不见魏昭吩咐,心底正奇怪时,忽地听到陛下开口,“无事,下去吧。”
皇信堂里只余魏昭一人,一声无奈的叹息在房间里响起。
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
当初他使心机、用手段,报复那些得罪自己的人时,何曾顾忌过会不会伤害别人。偏偏现在却犹豫不决。
刚才那一瞬间,他确实想硬起心肠,就算伤到李陵姮,也要让这件事彻底解决。但他脑海中突然想到了刚才侍卫对他讲的——李陵姮替他在幽居寺点了一盏长明灯。
离开幽居寺前,李陵姮倒是吩咐过底下的人不许将这件事告诉魏昭,但侍卫们哪儿敢瞒着魏昭。甚至连李陵姮自己,都不确定这些人一定会听自己的话。
想到李陵姮替自己点的祈福长明灯,魏昭终究还是选择了后一种做法。阿姮为他点了长明灯,他怎么舍得让她伤心难过。
魏昭握紧了手掌,因为想到李陵姮和那盏长明灯而显出柔色的眉间,渐渐升起一股戾气。更重要的是,她的喜怒哀乐都应该属于自己!就算伤心,她也只能是为了自己!
重新平静下来后,魏昭带着人去了和宁殿。
和宁殿里,李陵姮已经等他好久了。一见魏昭进来,她立刻主动迎了上去。
看到李陵姮,魏昭心里仅存的一点暴戾也最终消散。那盏长明灯的幻象在脑中逐渐清晰起来,让他内心激荡,愉悦之情如同潮水般不断拍打心房。魏昭有心想和她提一提,但想到她并不想让自己知道这件事,硬是将心里的冲动压了下去。
魏昭眉梢眼角都带着柔情,“阿姮,出去玩得如何?”
李陵姮敷衍地答了一句不错,接着便把魏昭拉到罗汉床上,神情严肃道:“二郎,我今天去上香时碰到了茹茹公主,她替茹茹可汗点了一盏长明灯。二郎,茹茹可汗似乎病重了。”
如果只是普通的小病,完全不需要点长明灯。
她还将自己撞见茹茹公主在佛前祷告时神情忧愁一事,也一并告诉了魏昭。
听完李陵姮的话,魏昭渐渐从柔情中脱离出来。他面色冷肃,两道剑眉微微蹙起,旋即又舒展开来,朝正担心地看着他的李陵姮安抚道:“别担心,这事我会去查证的。”
若阿那瑰可汗当真病重,那大晋和茹茹联合一事,就需要再商榷了。
魏昭踌躇了一会儿,还是对着李陵姮说道:“我现在要回皇信堂一趟,若是申时四刻还不曾回来,你先用膳吧,无需等我。”
李陵姮知道这件事影响很大,因此并未多说什么,只说让魏昭放心去处理事务。
真不想离开李陵姮,但又不得不去处理这件事。不舍的魏昭一把抱住李陵姮。他动作太猛,导致李陵姮整个人撞进魏昭怀里,还不等她起身,唇上就多了一份温暖。
和上次的吻不同,这次的吻满是甜意,仿佛有一块饴糖被塞到两人口中;又满是温柔缱绻,如同春风拂面。
魏昭离开之后,李陵姮坐在罗汉床上,双颊如同点了胭脂,眼中春水流光,晕晕乎乎得仿佛饮了一坛陈年佳酿,生出几分醉意。这一刻,什么茹茹公主,什么裴景思,都被她忘到了脑后。
魏昭在皇信堂没有耽搁多久,这事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得到消息的,他一边命人密切盯着茹茹使臣团,一边又派人即刻启程,奔赴茹茹,仔细查明茹茹阿那瑰可汗的情况。做完这一切后,魏昭重新回到和宁殿。
夜间,李陵姮已经熟睡,魏昭却无论如何都睡不着。他睁开眼,盯着黑暗中承尘的轮廓,眼睛一眨不眨。
不知道看了多久,魏昭突然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他伸手去拿一旁的衣服想要换上,心里却忽然想到可能吵醒李陵姮,便将衣服搭在手臂上,打算去外间穿。
走了没几步,魏昭又转身回到床边。他动作轻柔又仔细,将李陵姮放在外面的手臂塞回被子里,替她将被角掖整齐后,才落地无声地走出内殿。
外殿守夜的宫人听见响动,转身发现只穿了一身中衣的陛下出现在外殿里,心头大惊,急忙想要跪地听候吩咐,却被魏昭及时制止住。
魏昭不管那些还跪在地上的宫人,动作迅速地换好衣服,大步朝外走去。
路过宫人们身旁时,一声被特意压低的声音飘下来,“不许惊动皇后。”
宫人们不敢出声,只纷纷俯下身以示遵命。
魏昭神情冷肃,大步流星走出和宁殿宫门,一出宫门,几名侍卫立刻出现在魏昭面前。
“陛下。”
“备马,出城!”
夜风如水,清冷的月光似白霜,落在两旁的树木上。七八匹马在城外官道上疾驰。领头的正是魏昭。
更深露重,魏昭的肩上沾了露水,他却浑然不在意,只一手抽动马鞭,一手握着缰绳,目视前方,脸上神情严肃。
大半夜,幽居寺里守门的比丘突然听到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谁呀。”比丘嘟囔着,揉了揉眼,走到山门前,将山门拉开一道小缝。
细缝的对面,站着七八个身形高大的男子。
比丘开口:“几位是什么人?”
为首的年轻男子没有开口,只是将一块腰牌举到比丘面前。
见到那块腰牌,还有些困倦的比丘瞬间清醒了大半,他朝对方喊了一声,请稍等片刻,贫道这就去禀告住持后,便急急忙忙往里跑去。
沉眠的幽居寺渐渐灯火通明,住持带着几名弟子步履匆匆走到山门前。之前那名守门的比丘也在其中。
“快去将山门打开。”
两扇厚重的大门慢慢移开,山门外的七人彻底暴露在众人面前。住持朝为首的年轻男子走去,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请问檀越是?”
年轻男子再度将那块腰牌举到住持面前。住持看清腰牌上的内容,神色越发肃穆,“阿弥陀佛,不知檀越们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我家主上想看看幽居寺的长明灯。”
一直保持着镇定的住持闻言,眉心跳了跳,主上?他将目光放在剩下的六人中,最终锁定在站在中心的年轻郎君身上。
霜白的月光下,那名郎君面容清隽冰冷,身材颀长,却不显瘦削单薄。
住持只看了对方一眼,便急忙收回了眼。那人就像是一柄出鞘的长刀,刀锋闪着冰冷的银光。他暗自奇怪,自己刚才竟然没有第一眼就发现此人如此特殊。
“诸位请跟贫道来。”
住持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带着一行人进了灯楼,黑色的影子倒映在楼梯两旁的墙壁上。住持用眼角的余光看着那些个晃动的影子,心里暗自思索,幽居寺的长明灯点了这么多年,都不曾引起旁人注意,偏偏昨天点了两盏新灯,就引来了这位。
莫非,昨天那两盏灯有玄妙不成?
灯都是一样的灯,唯一不同的只是点灯人。住持想到昨天那两名点灯的女子,一人求夫婿平安,一人求父亲病愈,心里陡然升起一个离奇的猜测。
不可能,许是他猜错了,说不定这位陛下来看灯,有其他原因。
然而,一踏进亮如白昼的大厅,年轻男子就朝住持问道:“昨日点的灯在何处?”
“昨日点的灯有两盏,都在这里。”负责灯楼的比丘将人引到左边的灯架上,指着两盏莲花灯道。
两盏莲花灯前都立着一块木牌,右边那块上是一些奇异的文字,左边那块上,则是两列秀丽的簪花小楷。
“信女李氏,祈求佛祖保佑信女夫婿一生平安顺遂。”
住持想要将左边木牌上的字看清楚一些,却听到那位今夜第一次开口,“都出去。”
那声音低沉清幽,没有半点不对劲的地方,但住持莫名心口一跳,眼前一个恍惚,仿佛见到了十方罗刹。
灯楼大厅里只剩下魏昭一人。他看着那盏燃着的长明灯,心口有些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慢慢抬手去摸那块木牌上的字。
快要碰到那上面的簪花小楷时,魏昭的指尖顿住了,悬空在离木牌只有一寸之遥的地方。
面对腥风血雨的战场都能面不改色的魏昭,此刻却难得地感觉到了一种害怕。他指尖微微颤抖,在木牌上落下晃动的阴影。
半晌,魏昭猛地闭上眼,一把将那块木牌握到手中。
那木牌只有七八岁孩童的手掌大小,木料用的也不重,但魏昭却觉得重若千钧,掌心像是握了一块烙铁,烫得他生疼,却宁愿被烫伤都不愿放手。
因为李陵姮不想让他知道,所以一开始他是不打算来的,他想假装自己并不知道。但夜里睡在床上,他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眠,睁眼闭眼,脑中不是李陵姮的身影,就是那盏他幻想中的长明灯。
大半夜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才带了人匆匆赶来幽居寺。
阿姮。阿姮。
魏昭在心里一遍遍默念着李陵姮的名字,直至激荡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魏昭低头,看着掌心的木牌,用大拇指指腹摩挲着木牌上的字,在夫婿那两个字上停留得尤其久。
那一句阿姮在舌尖滚动,魏昭嘴角扬起笑,眼神柔软。若是住持能够见到此刻洗去所有戾气的他,绝不会再联想到罗刹恶鬼。
魏昭独自在大厅里待了两刻钟后,守在外间的住持才终于见到房门被打开。住持一口气还没舒完,就看到魏昭手中还举着一盏莲花灯。
他一手挡在灯火旁,小心翼翼遮挡着夜风。
住持眉心一皱,但碍于魏昭的身份,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反倒是管灯楼的比丘,颇有几分痴意,一见自己小心照顾的长明灯被拿了出来,立刻急得脸色涨红,明明已经从住持那里得知这位檀越身份非凡,却还是忍不住喊道:“这位檀越,这灯不能乱动的,快把灯还给贫僧,让贫僧放回去!”
这里每一盏灯都寄托着点灯人的祝愿,被这么拿出来,若是灭了,那就大事不好了!看管灯楼的比丘神色着急。
住持一听不妙,立刻开口弥补道:“贫僧师弟看了灯楼十多年,对每一盏灯都有了感情。刚才冒犯之处,还请檀越见谅。”
此刻的魏昭,心情极好,半点也没有介意比丘的话。他举着灯,朝住持道:“把灯楼第三层空出来,把这盏灯摆上去。另外,我要再点一盏灯,就和这盏灯一同放在三楼上。”他刚刚过来的时候看到了,三楼也是摆灯的。
看管灯楼的比丘急了,三楼也摆着许多长明灯,都是点得时间比较久的了。若是将三楼空出来,只摆两盏灯,那其他灯摆到哪里去!二楼可摆不下这么多灯!
魏昭才不管三楼的灯放到哪里去,是燃还是灭。他只知道,这盏灯是李陵姮替他点的,他还要替李陵姮点一盏长明灯,这两盏灯,怎么能和这么多灯挤在一起呢?
跟着魏昭一起来的杨廷之眼角抽了抽,自从陛下和皇后殿下在一起后,他觉得陛下行事越来越没有章法,让人捉摸不透了。
他看着比丘着急的神色,心里生出一丝丝同情。想了想,他凑到魏昭耳旁轻声耳语了几句。
魏昭皱了皱眉,看着举着的灯盏,勉强道:“算了,还是放在刚才的位置上吧。但旁边那盏灯要换掉。还有那一座灯架,只能放这两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