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枝红杏纸上春——许乘月
时间:2017-10-19 18:26:27

  细思极恐的顾春打了个冷颤,用力嚼着口中的食物。
  李崇琰与她本就坐得很近,又故意偎着她起腻,她纤细的肩头几不可见的轻颤,他立时就察觉了。
  “冷?”
  李崇琰瞧瞧她的脸色,又瞧了瞧面前的火堆,想着她终究是个细细弱弱的姑娘,今日据说又忙活了大半日,也该是很累了。
  顾春摇摇头,忽地面上一凛,整个如人石化般一动不动,皱眉侧耳。
  她的神情让李崇琰也觉出不对了。
  外头此起彼伏的虫鸣蝉嘶中,蓦地混进了一串陌生的鸟鸣,啾啾呜呜地接连扩散。
  那显然是一套鸟语暗哨,却是李崇琰从未听过的一种。
  按声音的来处判断,那鸟鸣声是自石头主街的某一处传出,又经过三次传递后,已足够遍及寨中所有人家。
  待到鸟语渐歇,顾春面上再无疲惫懒散,如临大敌地倏然起身,异常坚决地对李崇琰道:“你赶紧向隋峻、燕临发信,叫他们不要妄动,司梨会想法子赶到凉云水榭,让他们听司梨安排。你在这里等我。”
  来不及解释什么,也来不及考虑这样对李崇琰说话是否合适,顾春匆匆奔向堂屋里,自小药柜的暗格中取出一个小匣子抱在怀中。
  她听到李崇琰以鸟语哨向隋峻、燕临发了令,便抱着小匣子出拉了李崇琰就往地窖走。
  李崇琰毕竟是戎马多年,虽不知方才那套鸟语暗哨代表着什么,但见她神色凝重,便也不冒进,全心信着她,由得她拉着自己下了地窖。
  这座远离主街、在本寨毫不起眼的小宅,地窖最深处竟然还有一扇隐蔽非常的暗门,暗门之内别有洞天,竟是一条蜿蜒得看不清尽头的地道。
  迅速将李崇琰拉进暗门内之后,顾春从内再次启动机关将暗门合上,又自壁上的镂空格子中摸出一颗在夜里长明的火齐珠塞到他手里。
  “你照着点路,有什么疑问边走边说。”
  火齐珠瑰色的光在黑暗的地道中无比夺目,所过之处,明光乍现。
  忆起她说过自己夜里视物不大清晰,李崇琰尽力将火齐珠的光挪向她所在的那一边,紧跟着她匆匆的脚步不动声色地护着防她跑跌,口中道:“方才的哨音是什么指令?”
  顾春目视前方,脚下半点不停,飞快地答道:“司家家主令:有嘉戎十七人小队正潜向本寨,清场诱敌,全力击杀,不留活口。”
  “你并非屯军在编人员,为何也要参与?”李崇琰疑惑地扭头望着她的侧脸。
  其实此刻他心中有许多疑问,可他知道眼下还不是解惑的好时机。
  此时顾春已跑到有些小小喘息,匆忙间转头向他报以一笑:“我不参与,可我有别的事要做。”
  急匆匆的行进之间,顾春想了想,忽然莞尔:“你别怪我拦着不让你出去……听阿瑶意思,你这几日为着整军之事焦头烂额,这队送上门的靶子正好让你观摩一场歼灭战。或许你看过之后就会想明白,为何你手执两枚家主令牌,仍是不能将屯军调度自如了。”
  这正是李崇琰这几日忙到没空骚.扰顾春的症结之所在。
  此刻他才清楚地意识到,即便已花了近三个月时间熟悉团山的一切,可这团山仍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
  例如方才那套他没听过的鸟语哨。例如此刻这条他之前根本不知的地道。例如在战斗指令下应声而动的非屯军在编人员,顾春。
  ****
  随着渐行渐深,李崇琰发现这条地道实际是四通八达的。
  根据两人一路行来的路程,大约能判断,这条地道并非只有顾春家地窖那一个入口;或者可以更大胆地推测,这条地道在整个本寨之下,各家各户都有入口。
  当顾春终于再度开启了一道暗门,领着李崇琰重新回到地面之时,他惊讶的发现,此处竟是白石楼的中庭。
  身上裹了黑色披风的司梨正在出口处接应,一见顾春到来,便释然颔首,扭头对不远处一脸凛冽的司凤梧道:“阿梧,本寨非屯军在编人员共五十七人,都齐了。”
  司凤梧冷眼淡淡一瞥顾春怀中的匣子,点点头:“这里交给我。”
  司梨反手取下背后的弓.箭,不再多言,迅速离去。
  “老人和孩子们,还有隋峻与燕临,此刻都在地下暗室。我带人就在白石楼外围警戒,”面无表情的司凤梧远远对顾春交代道,“若我没守住,做好你该做的。”
  坦白说,即便在这种时刻,顾春面对司凤梧仍改不了习惯性的惧怕,他才开口说话,顾春就忍不住偷偷朝李崇琰身旁靠了半步。
  察觉到她的惊惧,李崇琰无声地皱了皱眉,伸手握住了她微颤的细腕。
  出人意料的是,在司凤梧正要转身出去的刹那,顾春硬着头皮道:“阿梧,我……想带殿下上东楼观战。”
  司凤梧冷眼瞪了过来,却又被李崇琰气势万钧地挡了挡。于是他哼了一声,随手抛过来一把钥匙,也不管人接没接住,转身就走。
  顾春在黑暗中视物不清,明显接不住迎面抛来的那把钥匙。好在李崇琰一个伸手就将那把钥匙稳稳握在掌心。
  ****
  白石楼与东山上的碉楼一样,是用坚硬的巨型石英岩建造而成。
  或许是出于伪装的需要,白石楼的外壁常年被刷上黑漆。之前李崇琰初见白石楼时还心中诧异,为何名叫“白石楼”,外观却是黑色的,到此时方才明白这其中的玄机。
  东楼是白石楼的制高点,临窗即可俯瞰整个本寨。
  为免引人注目,此刻白石楼中灯火尽灭,连方才自地道中带出来的那颗火齐珠,也被用一块黑布盖住,安静地躺在顾春脚边。
  此时李崇琰后背贴着窗旁的墙壁,透过半掩的窗扉向外观望;而顾春正坐在地上,在黑暗中努力睁大眼,摸索着方才自家中带出来的匣子。
  李崇琰回头一瞧,见匣中是一套被拆解开的梅花袖箭,以及一个看起来就不像正经好药的甜白瓷药瓶。
  “若有敌来袭,你的任务就是在这里护住老人和孩子?”李崇琰转回视线,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口中轻声问道。
  顾春一边组装着那套梅花袖箭,分神回话:“不是我的任务,是叶家的任务。今夜因是叶行络与叶盛淮都不在寨中,所以才由我递补。”
  若叶行络、叶盛淮或叶逊三人中的任何一人在,顾春此时就该在白石楼的地下暗室中和老人、孩子们待在一处。
  李崇琰勾起唇角,炯炯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寨中的动向,“我一直就奇怪,叶家仅凭手中的济世堂就能在团山地位超然,这未免也有些不合常理……”
  毕竟,司家手中有一个遍布国境之内的消息网,江家与卫家掌控着团山的金源渠道,而叶家只凭手中的一家医馆就能与这三家共掌团山屯军,但凡稍微用点脑子,都会发现这其中的蹊跷之处。
  “……原来,叶家是团山的坐地鼎。”
  真正的,最后一道防线。
  窗外,黑黢黢的天幕笼罩下,一场不为人知的围歼正在悄无声息地上演。
  此刻的团山本寨已全无平日里热闹喧嚣的安和与温厚,静默、肃杀,铮铮凛凛如这边陲上不可侵犯的国之威仪。
  --------------------------------------------------------------------------------
  作者有话要说:  希望大家不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搞事吓到弃文,这真的是一个小甜文,我以我优秀的坑品保证!
  擦泪.jpg
第32章
  这显然是一场毫无悬念的围歼之战。
  集全寨屯军在编人员四百余人, 以逸待劳、以众击寡, 又占天时地利人和之便……其场面几乎从容到不好意思被称之为一场战斗。
  而很显然, 那嘉戎的十七人小队对此一无所知,甚至极度冒进的采取了就地分散成三组的策略——
  于是这场伏击顺利地变成了一次绞杀。
  各家院墙上随处可见的十字箭孔中悄无声息地探出寸许箭头, 待猎物进入狩猎范围的一瞬间, 箭雨齐发, 似是无声的战鼓与号角。
  同一个位置的十字箭孔内绝不发出第二箭, 藏身在箭孔后的猎手们在猎物试图反扑之前早已撤离或隐匿,这使所有的反击如重拳打上棉花般徒劳。
  小组阵型被突如其来的箭雨冲散后,嘉戎人见势不妙,竟连小组阵型也放弃,当机立断逃出毫无遮蔽处的石头主街,化整为零, 各自为战,纷纷退入离自己最近的支巷, 试图寻找藏身地点。
  突如其来又无法还击的攻势显然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猎物的慌乱,这导致他们根本没发现, 那些箭雨其实是一个封锁阵, 真正目的就是迫使他们无法回撤,只能往寨中支巷深入。
  当他们分别进入十数条支巷后,才知比起一览无余的石头主街来说, 这些看似可供藏身的支巷才是真正的死地。
  每条支巷仅一处生门,当猎物进入支巷后,地处生门两旁的宅院侧门突然同时门户洞开, 两辆刀车缓缓滑出,旋即并排、靠拢,转瞬之间就将生门之内封为死地,并朝支巷内寸寸推进。
  于是他们只能选择往巷中更深处奔去。
  而每一条支巷最尽头的回雁剑阵,便是他们今夜此行的最终点,也是他们一生的最终点。
  对他们来说,最为凄凉之处在于,自他们踏入石头主街,到他们死,通常都不会有一个正面相持的机会,若他们中有人心怀着“在面对面决斗中壮烈战死”的光荣梦想,那是注定要落空的。
  在三个月前李崇琰初到本寨时,曾在司凤林手上吃过回雁阵的亏,可此时他才确定,当日司凤林真的只是在与他玩闹,绝无半点恶意。
  因为此时被击发启动的回雁连击阵上的每一片锋刃,显然都是淬毒的。那些被困入阵中的嘉戎兵每每在试图冲阵时,只要被锋刃沾身,不过一呼一吸之间便无声倒地,连个留遗言的间隙都没有。
  “春儿,你方才说,鸟语哨音里提到,来的共几人?”李崇琰再次以俯瞰全局的目光扫视支巷中的每一个围歼点。
  顾春有些惊讶地抬头,在黑暗中朝他站立的窗畔投去奇怪的一瞥,影影绰绰中不见他回头,便有些别扭地答道:“十七人。”
  “十字箭阵放倒三人,回雁阵十二人,”李崇琰再次以目光向外逡巡一遍,确认无误,不禁皱眉,“还有两人去哪儿了?”
  因顾春在夜里视物不清,一开始便放弃在窗前观战,此刻听李崇琰将猎物人头细细点了一遍,就在心中默了默寨中地形,“没事,约莫是谁方才故意漏的。已有一年多没有猎物上门,有些坏心眼的崽子大概憋疯了,玩呢。”
  果如顾春所言,不消片刻,方才趁着暗夜乱中躲上树梢的两名猎物很快狼狈现身——
  来自四面八方的箭簇无差别地蜂拥至每一棵树梢,他们别无选择。
  不到半个时辰,嘉戎十七人小队无一活口。从头到尾,未真正见到团山屯军一人。
  ****
  当“清场诱敌,全力击杀,不留活口”的鸟语哨号令一出,整个本寨便浑如一套巨型的九连环,各在其位却环环相扣。
  稚子及已退出屯军在编名册的老人通过各家地道入口从容而安全地通往白石楼,由司梨负责接应及清点人数后,安置于白石楼的地下暗室;司凤梧带队镇守白石楼外围;叶家人护住白石楼地下暗室入口。
  而其他屯军在编人员全部进入已清空的本寨各处,以箭阵将人赶入各处机关,并在确认机关得手后,全员弓箭齐发,无差别密集覆盖所有可能藏身的位置以完成清扫收尾。
  从头到尾,屯军这头的人全在隐蔽位置,无需一人露头。
  “只不过是十七人的小队,为何竟动用了本寨全部屯军四百余人?”李崇琰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顾春。
  他从军十载有余,从未见过如此谨慎过头的打法。所有人倾巢而出,却只为全灭一个十几人的小队,太奇怪了。
  顾春手执火齐珠缓缓起身,明丽的五官在瑰色的柔光里显出淡淡的悲伤,言辞间却隐有保留:“无论对方来多少人,都是这样的打法。”
  这就是她今夜执意想要李崇琰观战的原因。
  因她身份尴尬,许多话一旦从她嘴里说出来,先天便失了令人信服的立场,于是她只能寄希望于,李崇琰多年沙场征战的经验能看破其中的玄机。
  李崇琰一臂环在胸前,另一手长指轻点下巴,若有所思,“这样的打法,应对对方的斥候或小股前锋偷袭自是游刃有余,可若是对方集结大部队冲破东山碉楼的封锁直扑下来……”
  便是死扛也扛不过三天。
  这便是前年冬天那场围歼之后,顾春在满寨欢庆的气氛中忽然想到的凶险关节。
  她自小不习武、不习兵,只是因为幼时在父母的耳濡目染之下,对排兵布阵有一些微弱记忆,又因并非身在迷局中的屯军在编人员,所以反而旁观者清。
  多年来嘉戎只派小股人马潜入寨中,每一次团山屯军都将之全部绞杀,从无活口。
  痛快是痛快了,却始终不明对方意图,这其实很可怕。
  “为什么?”李崇琰认真地看着她,神色严肃。
  这些日子他的整军方案遭到巨大阻力,就在于团山屯军拒绝按照南军那样的排兵布阵重新接受整编。
  今夜这样过分谨慎的场面已经证明他的判断无误:四大姓家主对屯军的正面作战能力毫无信心,才会采取这种看似干净利落,实则守势到极致、隐患无穷的打法。
  顾春喉中紧了紧,略顿之后才应道:“因为,团山屯军是被遗忘的孤军。”
  仅有的兵源,便是一代代长起来的孩子。
  不会有援军。不会有人员补给。死不起任何一个人。
  只能用这样看似机巧的险峻方式尽力减少己方的伤亡,并且,以此激励士气,“看,我们每一仗都赢”。
  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假象。
  这根本就是巧妇难为无米炊的权宜之计,漏洞百出,危机重重。
  一旦嘉戎按捺不住举大军越境,除了全员殉国之外,团山屯军根本不会有别的结局。
  晶莹的泪珠自顾春眼中大颗大颗地滑落,她很想冷静地说出这些话,可她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悲伤。
  “团山没有怕死的,谁都不怕,”她纤细的身躯因为悲伤而微微颤栗,“可我不愿看到有那么一天,团山屯军无声无息覆灭在毫无还手之力的碾压下。”
  所以当初在屏城的济世堂内,当她意识到李崇琰是南军的人时,她以为一切会有不同。她以为南军的介入能给团山带来一些改变,能使那些她熟悉的战士们有一个光荣而热血的结局。
  可是三月个过去了,即便如今李崇琰已手握司、江两家的家主令牌,却仍不能真正将团山屯军调度自如。
  因为根本没人告诉他,团山屯军的调度,压根儿就不认令牌,只认人。
  顾春在团山十年,多少知晓团山对皇室有天然抵触的情绪,但她不知这恩怨从何而来,也不知该如何解法。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