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万重山吩咐。
“是,王爷。”那医女得了令,又是匆匆回到了帐子,万重山向着其他人瞥了一眼,他的声音沉稳,只道;“全都起来。”
众人站起了身子,有明眼人看出了万重山面色沉静,未有如何喜色,只与当初轻舟小世子出生时判若两人,诸人眼见他如此,也都是不敢吭声,偌大的军营,瞬间安静了下去。
帐中。
产婆已是将新生的婴孩洗了干净,包在小被子中,小心翼翼的送到了轻舟怀里。
轻舟抱着孩子,刚看见孩子的小脸,便是吃了一惊,这孩子的五官明显有异于汉人,虽是皱着一张小脸,可那眉眼,鼻子,嘴巴,下颚,只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孩子是胡人。
那产婆也是惊骇极了,她只知纳兰腹中怀的是万重山的骨肉,刚把这孩子接下来时,她还不曾在意,可当她为孩子洗了澡,瞧清楚了之后,产婆顿时吓了一跳,这孩子长得哪有一点儿像万重山,分明是那些胡人的种!
产婆不知其中的关窍,也不敢多嘴,将孩子抱给轻舟后,便是瑟瑟的站在了一旁,兀自惊恐不定。
轻舟看着孩子的小脸,心头便是想起了纳兰告诉自己的话,她说,这个孩子是鞑靼人的骨肉。
面对这个父不详的孩子,念起纳兰之前所受的那些屈辱,即使她一个字也没说,可轻舟却还是能够想象,当初的纳兰,究竟是受了怎样的折磨,又是如何得来的这个孩子。
她也是女人,犹记得多年前,那时的她还是万梓安的妻子,在和温氏去栖霞寺祈福的途中,她被贼人所劫持,那些人将她掳上了山,欲轮流侮辱,若不是万重山及时赶到,轻舟简直不敢再想下去。
即便过了这样久,当时的恐惧与无助,心慌与颤抖,轻舟仍是记得清清楚楚,她甚至无法想象,不知纳兰当日究竟是如何得来的勇气,又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曾经贵为公主,而今贵为汗王的女子,去下了那样的一个决定,忍受那般非人的折磨与屈辱,只为救回万重山的性命。
就在轻舟出神的时候,纳兰已是悠悠醒转。
她睁开了眼睛,一眼就瞧见轻舟抱着孩子,守在自己床前,刚生产过的身子疲惫极了,纳兰想要动一动胳膊,无奈竟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失去了,她张了张口,嗓子却是嘶哑的厉害,只发出了几声模糊不清的音节。
轻舟回过神来,见纳兰醒了,她收敛心神,将怀里的孩子轻轻的放在纳兰身边,与她道;“你生了一个儿子。
”
纳兰眸心下移,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当这个孩子在腹中时,她恨极了,也厌极了这个孩子,她甚至曾想过,等这个孩子生下来,不论是儿是女,都要将他丢出去喂狼,可当她刚看见孩子的小脸,大颗大颗的泪水便是毫无防备的从眼眶流了出来,顷刻间淌了一脸。
许是母子天性,当纳兰看见孩子的刹那,她惊觉自己的心瞬间变得柔软,这股柔软来的莫名,只让她感到无所适从。
“把他抱走吧。”纳兰闭上眼睛,转过了头。
轻舟闻言,并没有抱走孩子,她也是当母亲的人,明白孩子在母亲心中的分量,可念起纳兰之前所受的那些屈辱,她实在无法说出那些劝她接受这个孩子的话。
是以,她既没有将孩子抱走,也没有说话,直到孩子哭了起来,轻舟一震,刚欲伸出手抱起孩子,可瞧着纳兰的面容,轻舟默默收回了自己的手,这个孩子毕竟是纳兰的亲生骨肉,孩子的哭声,兴许能消退母亲心中的芥蒂。
婴儿的哭声细细弱弱的,犹如猫儿一把抓着人的心肠,那产婆见状,也是不忍道;“娘娘,您就抱抱孩子吧,喂他几口奶吃。”
纳兰仍是没有睁开眼睛。
孩子依旧是哭着,只哭得撕心裂肺般,见纳兰一直不为所动,轻舟心中不忍,只得将孩子抱了起来,刚欲把孩子抱出去交给乳娘喂奶,然不等她走出帐子,就听身后传来一道低微的女声;“等等。”
轻舟停下了步子,回眸,就见纳兰已是睁开了眼睛。
轻舟走出帐子时,天色已是暗了下来。
她惦记着儿子,刚回到自己住的营帐,就见万小宝已是醒了,正被万重山抱在怀里,许是孩子刚睡醒,闹着要母亲,万重山便是抱着儿子不住的轻哄,见到轻舟后,万小宝顿时“哇”的一声,咧开嘴哭了起来,向着母亲张开了胳膊,要抱。
轻舟上前将孩子抱在了臂弯,她为儿子拭去了泪水,哄了许久,才将万小宝哄的破涕为笑,只抱着一个布老虎,倚在母亲的怀里不吭声了。
轻舟哄好了孩子,抬起眼睛,向着万重山看了一眼,她不等万重山说话,便是言道;“纳兰已是接纳了那个孩子,我离开的时候,她已是亲自喂起了孩子。”
听她提起此事,万重山俯身,刚喊了一句她的名字;“月儿....”
“我知道,她已经全都告诉我了。”轻舟脱口而出,她凝视着万重山的眼睛,声音又轻又软,“我不怨你,我没想到,她会为你....做到如此地步。”
万重山闻言,见轻舟眸心划过一抹黯然,顿觉心中涌来一股怜惜,他缓缓蹲下了身子,守在轻舟母子身边,高大的身影几乎将轻舟母子的身形尽数笼住。万小宝看着父亲,许是不熟悉,又许是父亲太过魁梧肃然,只让孩子心生惧意,眼见着他蹲下身,万小宝怕了起来,不住的往母亲怀里钻。
轻舟安抚着孩子,万重山见儿子这般怕自己,只觉得既是心疼,又是愧疚。他叹了口气,无声的将母子两抱在了怀里。
万重山并未在军中待的太久,李云召带来的禁军又是向着云州发起了新一轮的进攻,万重山连夜点兵,又一次奔赴了战场,这一走,便是月余的功夫,直到纳兰出了月子,他也不曾回来。
这一日,轻舟正在喂着孩子吃着米粥,就见侍女进了自己的帐子,毕恭毕敬的开口;“王妃,纳兰娘娘来了,求见王妃。”
“快些让她进来。”轻舟闻言,顿时搁下了勺子,念起纳兰刚出月子,在外面呆久了极易受到风寒,便是让侍女速速将她请了进来。
又见孩子已是吃好,轻舟为儿子擦去了嘴角的米渍,让嬷嬷带了孩子去一旁玩耍。
听见脚步声,轻舟循声看去,就见纳兰抱着孩子,小小的婴孩包的严严实实,让母亲小心而温柔的护在怀中,母子两一道走了过来。
轻舟站起了身子,轻声道;“你刚出月子,孩子又小,若有什么事,让侍女来告诉我一声,我去看你也是一样的。”
听着轻舟的话,纳兰只觉心中百感交集,她看着轻舟的眼睛,低声问了句;“你不怨我吗?”
“你救了他的命。”轻舟吐出了一句话来,她的眼瞳清澈如水,缓缓道;“纳兰,我敬佩你,也感激你。”
这些话,轻舟皆是出自真心,甚至就连她自己都不晓得,倘若此事换做是她,纳兰能做到的事,她是否能够做到。
纳兰微微笑了,她看了一眼怀中的婴孩,眸心中有爱怜之色闪过,她望着面前的轻舟,道;“我这次来,是要和你辞行的。”
“辞行?”轻舟默念着这两个字,眸心漾着不解,“你要去哪里?”
“我已经生下了孩子,孩子也已经满月,我再不能留在这里。”说完,纳兰顿了顿,又道;“我会回到族人身边,做回他们的汗王。”
正文 135章
“纳兰.....”听闻她要回到辽人身边,轻舟只觉吃了一惊,依着她对万重山的深情,依着她为万重山的付出,轻舟只以为,她会留在万重山身边。
“我之前就已是和他说过,等我生下孩子,我便会带着我的孩子,和我的族人,回到草原。”纳兰声音很是平静,她凝视着轻舟的面容,继续说道;“他是你的,没有任何人能从你身边把他夺走,我也不能。”
轻舟听着她的话,只觉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何滋味。
“李云召不是他的对手,大齐的江山,迟早会落在他的手里,到时,你们母子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人,你会是皇后,你的儿子,会是太子。”纳兰轻语。
纳兰的话音刚落,轻舟心里却并没有丝毫喜悦之情,有的,只是无尽的惶然与落寞,她迎上纳兰的目光,一字字道;“纳兰,我从未想过要去当最尊贵的人,我也从没想过要去当皇后,至于我的小宝,我只希望他能平平安安的长大,我从没奢望要让他当什么太子。”
轻舟说完,有片刻的沉默,继而才道;“若是可以,我倒是希望能带着孩子,和他在一起,一家人平平淡淡的过日子。”
轻舟的声音依旧温婉,却透出了浓浓的无奈与淡淡的凄凉,直让刚从战地上回来,欲掀开帐子的万重山听得一清二楚。
万重山的手指凝滞在半空,他的黑眸如墨,只停下了步子。
帐子里的纳兰亦是沉默了下去,她出身高贵,正是出身于皇宫中,才更是明白皇家的诡事何其多,父不似父,子不似子,为了权利,手足亦可相残,天家虽是富贵,可却连平常百姓家最寻常不过的天伦之情也是奢望。
“你的性子,的确不适宜皇宫。”纳兰看着轻舟白净娇柔的面容,吐出一句话来。
轻舟闻言,却是情不自禁的向着小宝看去,眼见着孩子正在嬷嬷的怀里玩的开心,轻舟心绪复杂,眼下的情形,她知道他们一家人只会有两个结果,要么,李云召打败了万重山,对着乱臣贼子,李云召自然不会手下留情,他会斩草除根,万小宝是万重山的骨肉,他决计不会放了这个孩子。
另一种,则是万重山打败了李云召,得到了大齐的江山,若日后真有那么一天,万重山登基为帝,他定会有旁的妃子,也还会有别的孩子,到了那时,不论是他,还是自己,都是身不由己,她亦是要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推到权力的中心。
那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不是她想要的。
“若他日后登基,你们母子....多多保重。”纳兰道出了这句话。
轻舟心知,她这是在与自己道别,草原广袤而辽阔,待纳兰领着族人回到草原,这一别,兴许此生再无相见的机会。
“你带着族人去哪,董木合....他会放过你吗?”轻舟问了一句。
“我的族人早已习惯了逐水草而居,至于董木合,”纳兰微微笑了笑,道;“我从未将此人放在心上,他的骑兵,对我也构不成威胁。”
纳兰说完这些,最后看了轻舟一眼,在心中则是默默言出了一句,再见了,陈轻舟。
不,应该是永无再见的机会。
纳兰抱着怀中的婴孩,无声的垂下了目光,她没有再去看轻舟和小宝,而是十分干脆的转身,离开了轻舟的帐子。
而后,迎面遇见了站在帐外的万重山。
纳兰的脚步停在了那里。
即便到了此时,她已下定决心远走草原与大漠,可看见他,只让她的心仍是不可抑制的涌来一阵酸楚与难过。
“万重山.....”纳兰嗓音很低,唤出了他的名字。
万重山的眼睛落在她怀中的婴儿身上,他见那孩子长得十分壮实,虽是刚满月的婴儿,可那五官却也是隐隐地透出粗犷之意,一瞧便知不是汉人。
见万重山看向自己怀中的婴孩,纳兰微微一笑,道:“他刚出生时,我连看都不愿看他一眼,可现在,我疼他,爱他,恨不得日日夜夜的抱着他。”
说完,纳兰顿了顿,她看向万重山的眼睛,很轻的声音说了句:“这个孩子属于辽阔的草原,属于苍凉的大漠,我要带着这个孩子,回到属于我们自己的地方。”
“你要走?”万重山听了纳兰的话,微微拧眉。
“对,我要回到我的族人身边,带着他们过回骑马放牧的日子。”
“纳兰....”万重山还欲在说什么,却见纳兰摇了摇头,接着说道:“万重山,你不用觉得对不起我,也不用为了道义挽留我,我生于草原,长于草原,我过不惯你们汉人深宫中的日子,唯有草原,才是我们母子两该去的地方。”
见她心意已决,万重山未再多言,他心中明白,回到草原,既是纳兰的心愿,也是她的成全,是对自己与轻舟的成全。
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子,念起她数次的相救与相助,回护与放手,万重山黑眸深邃,却是看向那个孩子,问了句:“我可否抱抱他?”
纳兰鼻尖一酸,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没有吭声,只点了点头,将孩子送到了万重山怀中。
婴儿沉沉睡着,这是一个父不详的孩子,也是一个因他而诞生于世的孩子。
万重山久久地看着孩子的睡容,他一语不发,却是从腰间取出一把匕首,那匕首跟随他多年,外间的刀鞘上刻着一个篆写的“万”字。
他将那把匕首放在了孩子的襁褓之中。
纳兰微怔,不解的看向万重山的眼睛。
“这匕首由名匠所铸,共有两把,其中一把,我留给了我的儿子,这一把,给这个孩子。”
“万重山.....”纳兰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她不愿失态,只微微侧过身,勉强道:“这匕首既如此宝贵,你还是自己留着,不必给他。”
万重山听着她的话,只缓缓摇头,匕首乃是死物,与纳兰所做的一切相比,这区区一把匕首,又能算得了什么。
“纳兰,今后不论何时,即使是这个孩子长大成人,但凡这个孩子有何需要襄助之处,你都可让他拿这把匕首来大齐找我。”
纳兰心中一震,明白这是得到了万重山的承诺。
而这一诺,重于千金。
纳兰张了张口,却是什么也说不出口,只余泪水充斥在眼眶中,竭力忍耐着,不让它们落下。
她自己也不知自己缘何会这般脆弱,她是草原上的女儿,她出身尊贵,从小便被告知哭泣是可耻的,懦弱的,无能的。
可面对他时,她却总是一次次的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许是心知今日一别,日后再无相见的机会。
许是他给予的这一把匕首。
许是他的这一声承诺。
万重山望着她的眼睛,一字字的开口:“只要我万重山能够做到,我都会倾力而为。”
纳兰的泪水终是落了下来。
万重山走进帐子时,就见万小宝已是睡着了,轻舟守在孩子身边,看见万重山进来,便是站起了身子。
方才,万重山与纳兰在帐外所说的那些话,轻舟亦是全都听见了。
“你回来了。”轻舟声音低柔,向着丈夫走去。
万重山伸出胳膊,环住了她的身子,他嗅着她发间的清香,有许久,两人都没有吭声。
“纳兰走了。”轻舟从他的怀里微微抽出身子,轻声开口。
“嗯。”万重山微微颔首,他抚上了轻舟的面颊,温声道:“她有她的日子,咱们有咱们的日子。”
“你能放下她吗?”轻舟眼眸如水。
万重山闻言,只微微俯下身,用自己的下颚递上她的前额,告诉她道:“我从未拿起,又谈何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