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他们来到京香坊门口,俞明枝透过白纱往里面一瞧,心道:真是巧极了。
上回救助过的女子,此时一身干净素净的打扮,牵着孩子,问伙计打酒。
俞明枝一进门,她听见动静下意识的望过来。
她大大方方的掀开白纱,对妇人微微一笑,“好巧。”
妇人刚要开口,冷不丁地注意到跟在她身后的青年男人,笑容僵硬了,换上一副戒备之色。
俞明枝仿佛没有觉察到她的戒备,施施然的上前去,一样一样的闻过杯中美酒,当闻到喜欢的才用干净的筷子沾一些,放进口中细细品尝。
酒香醇厚,带有淡淡的米香,悠悠不散。
难怪那位卢侍郎放弃其他地方舒适的宅子,也要搬到这儿来。
有的酒卖空了,伙计搬走坛子,今日或是一整个月都不会再卖。没抢到的客人争相去品尝其他的,像是不买一坛会吃大亏。
人群呼啦啦的从面前涌过,俞明枝跟在身边,妇人一直不开口觉得过意不去,毕竟上回要不是人家,她们母子恐怕就要在京城外死于非命了。
“姑娘,上回多谢你。”她欠身行一礼,故意无视秦机。
秦机默默的打量过这对母子,好奇的望向俞明枝。
俞明枝道:“择日不如撞日,夫人说好的报答,今日可否实现?”
果然不是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的。妇人瞪直眼睛,干巴巴的问道:“姑娘想要什么?”
俞明枝目光落在她提着的酒坛上,“不知是否有幸得尝此美酒。”正说着,伙计搬走又一只空坛子。
妇人愣了愣,含糊应道:“若是姑娘不嫌弃我家简陋寒酸……”
俞明枝抢着答道:“不会。”
妇人无话可说,碍于上回所说的话,不得不带着救命恩人回家,而且相公听闻她在城外的遭遇后,一再表示要还清这份恩情,绝不亏欠。
而恩人带来的人,也不好将人家挡在门外,弄的尴尬。她心里打着鼓,慢吞吞的带俞明枝和秦机走进京香坊不远处的小巷子里。
两边民居错落有致,但门扉破旧,隐隐有家禽猪狗的臭味飘出来。
这年头,肉价也贵,许多人迫不得已寻来鸡崽小猪,养在家中一角,就盼着过年时能吃一顿好的。
俞明枝看眼淡然行走的秦机,他今天穿的素雅却为不失华贵,与这里显得格格不入。若不是听过他的过往,哪里能想到他也出身寒门。
“就是这儿了。”妇人打开一间院门,随即快步跑进去,连孩子也一时顾不上了,“相公,秦舍人来了。”
话音未落,一道影子从屋中飞出来,砸向当前的俞明枝的面门。
秦机反应最快,一把拽住俞明枝的胳膊,拉进自己怀中,那东西直接飞出院门,在对面墙上砸个粉碎。他嗤笑道:“原来卢御史就是这样对待自己妻儿的救命恩人的。”
“什么?”一个魁梧汉子从屋中跳出来,将妻儿护在身后,“是你?”
俞明枝高声道:“是我。”说着,她摘下帷帽,声音又猛然降低,“卢御史好,小女俞氏,家父襄州刺史俞言深。”
便是秦机,猛然听到俞明枝这样自报家门也是心中一惊,随后才淡定。
卢御史惊愕的瞪着俞明枝,“俞兄家眷皆被发配边疆,你是如何能回到京城?”
他知道自己问了句废话,她身后的秦机不就是最好的答案。
“多谢秦舍人搭救,才免于在流放半路死于非命。”俞明枝这会儿才脱离秦机的怀抱,“为报家仇,我如今与他已有了婚约。”
死于非命?卢御史琢磨着她的话,叹了口气,退后一步让出房门,“两位请进吧。”
俞明枝在迈步之前说道:“我救夫人之时,并不知道她是您的妻子。”
“我信你。”卢御史点头,正如他相信俞刺史一般。
剑拔弩张的气氛烟消云散,众人进屋说话。卢夫人不明白现状,准备好了茶水就带着孩子回屋。
俞明枝将流放路上的遭遇详细的说给卢御史听。卢御史越听,拳头攥的越紧,最后重重一拳拍在桌上,那木头桌子本就老旧,竟是被他一拳打散架了。
“姓郦的欺人太甚!”
秦机略感诧异的看眼俞明枝,他费了苦心接近卢御史,原来只要提到和俞刺史的这一层关系就行?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策马
卢御史再度望向秦机时目光深深,“既然秦舍人有意为俞刺史翻案,我自当鼎力相助。今后,秦舍人要如何对付郦望山那伙人,只管吩咐我。”
居然就这么简单的达成目的了,不过卢御史为官多年,到底还是谨慎的很,只愿意在俞言深的案子上协助他而已,但也足够了。秦机客气的拱手,“多谢卢御史。目前需要你监视郦望山的一举一动。”
卢御史摆摆手,因为愤怒而脸色通红,过了这么会儿还没消下去。
“我与俞兄认识多年,当年来京赴任,经过襄州时得到过俞兄的帮助。俞兄被捕后,证据确凿,而我实在不愿相信他会做出这等事,直到你们来告诉我郦望山竟然想半路杀人灭口……郦望山那老贼,实在丧心病狂,我绝不会轻饶他!对了,既然明枝得救,俞家其他人了呢?”
秦机道:“已被我安排他们住在一处安全的地方,衣食温饱无忧。”
“那就好。”卢御史捏着眉心,“郦望山一直表现的正人君子,在御史台受众人尊敬,没想到……”
秦机道:“他背后的人是沂王。”
“沂王?!”卢御史不敢相信,“沂王一向喜好玩乐,府邸里整日歌舞酒宴,御史台少不得向皇上上奏他骄奢淫逸,想必秦舍人也是知道的吧?他串通郦老贼,谋害俞兄是为了什么?”
秦机道:“韬光养晦,掩人耳目,培植党羽,谋朝篡位。”
卢御史愣了下,摇头叹道:“不幸不幸……”他没有说太多,毕竟在秦舍人面前。
沂王骄奢淫逸,但当今圣上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这天下不管落到他们谁手里,百姓终究都是陷于疾苦火热之中。
而他们作为御史,能做的唯有赌上性命,让朝堂上的贪官污吏少一点。
想他从前一心想抓住秦机的把柄,为国为民除害。哪里想到今时今日竟会与他联手对付同僚,果真世事难料。
但这不代表他服从于秦机,待为俞兄报仇,还会继续收集秦机的罪证。
可怜的是俞兄唯一的掌上明珠,居然要嫁给秦机。俞兄到底是如何想的?
他索性问俞明枝,“明枝,你真的要嫁给秦舍人?”
俞明枝点头,“父母之命。”
“可是……”
“不劳卢御史操心。”秦机忽地高声打断他,“婚事只关乎我和枝枝两人。”
卢御史冷笑两声。
秦机草草的拱手,“叨扰卢御史多时,我和枝枝该走了。”
俞明枝附和道:“下次有空,再来拜见卢御史。”
卢御史望着他俩,阳光斜斜的从外面照射进来,落在他们身上,竟是宁静美好。
俞明枝在他心中是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而秦机是城府深沉的奸佞之辈,只怕秦机会对俞明枝不好。他想提点两句,但秦机丝毫不给他机会,开口之前已经牵着俞明枝的手出去。
他叹气,独自收拾一堆的木块残屑。
出了卢家,俞明枝一边戴上帷帽一边说道:“我无意中救了卢御史的妻儿,又从珠儿那里知道你想收买卢御史,所以今天特意过来。”她抬头望着正在解缰绳的秦机,“为的只是觉得卢御史在为我父亲伸冤的事上,会有一臂之力。”
秦机神色不变,将缰绳交到俞明枝手中,慢条斯理的说道:“踏雪被左散骑常侍私吞,我派人买通他的儿子,买回它。它等待主人良久而抑郁,枝枝怎忍心它就等?”
俞明枝无语,待骑上马才说道:“多谢你。”
“份内之事。”秦机牵着马,慢悠悠的走向巷口,“关于谭泰,我查到他半年前确实去过襄州,正是万宝杨口中所说的京里派来的人。”
俞明枝道:“他都见过谁?”
秦机摇头,“万宝杨也不清楚,看来谭泰谨慎的很,没有个任何人说明他到底见过谁。只有把谭泰抓来,审问清楚了。”
俞明枝淡淡说道:“蔚儿的婚事迫在眉睫。”
秦机侧头看她,“你和她认识不过数日。”
“是我在京中不多的朋友。”俞明枝抚摸着踏雪的鬃毛。
秦机沉默了会儿,眼看离巷口不过十几步距离了,再度开口道:“人生在世,有许多无能为力和无奈,尽力而为,不可强求。”
俞明枝垂下目光,望着他挺拔如松柏的背影,“我晓得。”
秦机道:“谭泰此人浪荡多了,多混迹于青楼赌场,只需要设个局便能带回衙门,一进衙门的大门,不吐出所有我要知道的,绝不会让他出去。郦望山在有证据的情况下,也奈何不了我。放心,枝枝既然担心朋友,明日就会抓他回去。”
俞明枝松口气,“多谢。”
秦机叹气,“我们之间不需要说谢谢。”
俞明枝道:“基本的礼貌。”
“好。”秦机笑着摇头,走出巷口后,不等俞明枝反应过来,他已经敏捷地跳上马背,将她环在怀中,“这次换我了。”
感受着贴在后背上的身体,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逐渐热了,俞明枝感到了燥热,不舒服地扭动下肩膀,“下去。”
“就不。”秦机难得强硬,催马前行。
踏雪背着他们奔跑在人烟稀少的街上,俞明枝见反抗无用,默默的缩着肩膀。
他们一路出城去,跑过蜿蜒的官道,拐入一条野道,在稀疏的林间穿行一柱香的功夫,眼前豁然开朗。
蓝天之下,是一片茫茫草地。
秦机跳下马,缰绳交到俞明枝手里,“去吧。”
俞明枝望着蓝天绿草,眼眶湿,眼前仿佛又出现父亲与她策马奔腾、逍遥快乐的场景。
“驾。”她轻拍马背,踏雪又飞奔出去,马蹄踏在绿油油的青草上。
清风拂面,吹扬起发丝和裙摆,飘飘如仙,透心的舒畅。
跑到草地中央,她缓缓的松开握着缰绳的手,展开双臂,任风吹起袖子,像一双翅膀。她闭上眼,感受着策马的自由。
秦机站在树荫下,远远的看着。
俞明枝能有一刻的悠然畅快,他也是极满足的。
正文 第四十七章 沂王
到申时,日头偏西,天色逐渐要暗下来了,秦机才带俞明枝回去。
进城之后,他们没有再在街上奔走,而是由秦机牵着马,慢悠悠地在街上溜达。百姓们依然争先恐后的推到两旁,不敢拦了他的去路。
先前坐马车没觉得什么,这会儿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感觉很奇怪。
“我们还是别这样招摇了吧?”俞明枝迟疑着说道。
秦机头也不回的说道:“那只有和枝枝共乘一骑了。”
“……”俞明枝算看出来了,秦机这是故意的,要她自个儿亲口同意他上马。
一对母子怯怯地从马前跑过去,孩子跑的太快,被石子绊倒在地,疼的“哇哇”大哭,引来诸多目光,任他母亲如何劝哄都无济于事。
秦机不闻不问,俞明枝扯了扯缰绳,递过去一包蜜饯。
这是刚刚进城时,她特意买的。以前随述职的父亲来京城,总要在那间店铺买上一堆的蜜饯,从京城一路吃到襄州,酸甜可口的各种蜜饯总也不会觉得腻。
秦机对她对视一眼,泰然的接过蜜饯,缓步走到哭泣的男孩面前。
男孩母亲吓得坐在地上,惊惧的望着与自己咫尺之遥的人,结结巴巴的叫道:“对,对不起……我们……”
秦机抬手示意她不要说话,然后面无表情的将蜜饯塞给男孩。
隔着纸,男孩不知其中是什么,哭闹着丢出去。
秦机反应及时,在蜜饯落地之前接住,脸色稍稍转阴,望向俞明枝时,看到帏帽上下晃动几下,显然是意识他一定要将蜜饯送给男孩。
他无奈的摇摇头,压下心中的一丝怒气,打开纸包,露出里面的梅子,送到男孩的鼻子底下。
男孩立时不哭了,眨巴眨巴泪眼,盯着梅子舔舔嘴唇。
“吃吧。”看来这回终于不会扔出去了,秦机抓起男孩的手,将纸包硬塞在他手中,而后转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