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耕尽职尽责地守在门口,见到几人拱手行个礼,“老爷去了松鹤院尚未回来,不知少爷姑娘事情紧不紧急,要不在屋里稍等片刻?”
杨峼不置可否地看着杨妡。
杨妡低声道:“三哥自去忙吧,我等父亲回来。”
杨峼点点头,对晨耕道:“好生照看着五姑娘,给姑娘一杯白水,夜里喝茶免得走困。”
晨耕进屋点了灯将杨妡让至案前坐下,果然只端了杯白水来。
杨妡喝两口,转头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最东头一间关着门,门上落了锁,另外两间通着,靠西墙放着好几只顶天立地的大书架,里面汗牛充栋地全是书。西窗根下另架一只长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文房四宝。
案旁供一只青花瓷的大花盆,里面养着滴水观音,过不多时,叶尖就慢慢沁出水珠,吧嗒一声落在盆内土中。
杨妡好奇地伸手去接,晨耕忙劝道:“碰不得,这滴水观音就是摆着好看取个好意头,上面渗出来的水却歹毒,不当心碰到手上起一片红疹子。”
杨妡倒吸口气,“还好你提醒我,要不就着了道了。”
刚说完,只听外头脚步声响,却是去而复返的冬明,手里提一盏气死风灯,“三少爷打发我看看姑娘回了没有,路上黑,让我给姑娘照个亮。”
不等杨妡吩咐,矮身在门外石阶上坐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晨耕说话。那盏气死风灯搁在他脚边,幽幽地发着光。
杨妡突觉心头一暖,长长地叹了口气。
又等了好一阵子,杨妡困得眼皮快睁不开了,又因没吃晚饭,肚子也空得发慌,杨远桥才步履蹒跚地回来。
他脸色乌黑,沉重得就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空……
第35章 梦境
见到杨妡, 杨远桥眸中露出三分喜色,和蔼地问:“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等了很久, 你娘怎么样,吃过饭没有?”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
杨妡没有回答, 仰头问道:“爹爹吃饭了吗?怎么在祖母那里待这么久?”
杨远桥伸手刮一下她精致如细瓷般的脸颊, 耐心地回答:“本是去松鹤院,后来又往隔壁你外祖母家跑了趟,先前还有点饿,这会饿过劲又不觉得了。”
杨妡原打算质问的几句话顿时堵在了胸口问不出来, 却又替张氏悲哀,睁大了眼睛故作单纯地道:“娘一直在屋里哭,她说我不会再有弟弟妹妹了,真的吗?”
杨远桥眸光暗淡了下, “你娘生病了, 我会再寻访几个高明的郎中,等你娘病好, 就能有弟弟妹妹了……你娘不容易,你要好生孝敬她。”
杨妡低下头,只觉得鼻头发酸, 心里五味杂陈。
杨远桥惦记着要给张氏治病,张氏却盘算着如何让他断子绝孙。
可是没有因哪来的果,杨远桥这是自作自受吧?
杨远桥并没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探头瞧瞧屋角更漏, 温声道:“太晚了,你该歇息了,小孩子不能晚睡。走,咱们一道回去。”
冬明见杨远桥亲自送杨妡回去便没跟着,只把脚前气死风灯递给青菱。
青菱道谢接过,迈步走在了前头。
夜风清冷,树影婆娑,带着萧瑟之意,更兼不时有枯叶坠落,更添几分凄凉。
杨妡紧拢着披风仍是不胜寒凉,打了好几个寒战。
杨远桥察觉到,伸手牵住了她,热力源源不断地从他宽厚的掌心传过来。
杨妡又想落泪了。
前世她没爹没娘,杏娘养大了她,可也没少责打训斥她。她没工夫矫情也没心思矫情,除了做戏给人看,极少哭。
现在,张氏疼爱她,杨远桥宠着她,就连寡言少语的杨峼也开始关心她,可为什么她却管不住眼泪了呢?
时不时就觉得心里堵得难受。
还不如当年没心没肺活得快乐。
二门仍是先前那个婆子当值,灯光昏黄看不真切她的脸是否消了肿,却听到她的声音明显尊敬了许多,“给二老爷、五姑娘请安。”
杨妡擦着她身边经过时,轻声说了句,“好好当差,别看错了人,免得丢了差事。”
婆子咬着牙根应了。
到了内宅,杨远桥先把她送到晴空阁,转身欲走的时候,杨妡拉着他的衣襟问道:“爹爹是要去书房?”
杨远桥摇头,“不是,我回去看看你娘,”说着蹲下身子,平视着杨妡,“做了错事得先认错再想出补救的法子来解决,不能躲着不见。”又伸手轻轻拍一下她的脸颊,温声道:“回去用热水烫烫手脚,早点睡。”
杨妡点头,从青菱手里接过气死风灯,“爹爹照着亮儿。”
“我不用。”杨远桥笑着拒绝,亲眼看杨妡进了院子才离开。
青藕已经备好了热水,因惦记着杨妡没吃饭,又温了碗南瓜粥在暖窠里,只是时候太久,只略略有点温。
杨妡不愿再折腾人,兑着热水用了几口就放下。
趁着她烫脚的工夫,红莲低声道:“今天二老爷跟老夫人吵起来了,老夫人摔了茶碗,还罚在松鹤院廊下跪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晚上摆饭的时候才让二老爷走。”
那就是杨远桥挨了罚连饭都没顾上吃就去了魏府。
他急着到那边干什么?
杨妡思量片刻,问道:“二老爷受罚,三姐姐可知道,她在干什么?”
“三姑娘在屋里没出来,不过二老爷就在廊下跪着,松鹤院进出那么多人,想不知道也难。”
杨娇此举不难理解,杨远桥极少干涉内宅之事,而家里姑娘的亲事又攥在魏氏手里。肯定她是怕惹得魏氏不高兴连累到自己头上。
杨妡无声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一早,松鹤院来人传话说魏氏身体有恙,晨读就免了,但每人要抄一遍《孝经》,明天带过去。
杨妡平常练字时候就是抄经,常用的《金刚经》、《心经》和《孝经》都备得足足的,故而完全没放在心上,吃过早饭就去了二房院。
杨远桥已经上衙了,透过半开的房门,杨妡瞧见张氏合衣躺在床上,不知道是睡着还是醒了。
素罗悄声道:“昨夜又哭了许久,直到下半夜才睡,早晨又没吃饭。”
杨妡问:“父亲可吃过?”
“老爷起得晚,匆匆塞了两只花卷就走了。”
杨妡点头,推门进了内室。
张氏已经醒了,侧头见是她便要起身。
杨妡见她双眼红肿,扬声吩咐素罗取来一只剥了皮的鸡蛋,微笑道:“娘再躺会儿,眼皮肿着难受,我替娘滚一滚。”
张氏正觉得眼睛干涩肿胀,闻言依然躺下,不过一会儿觉得舒服了些,起身吩咐素罗,“出去找吴庆家的,问他外头有没有交好的车夫,让在荷花胡同拐角那边等着。”
杨妡问道:“娘要出门?”
“嗯,找你三舅公,对了,你帮我收拾两件衣裳,我夜里兴许回不来,再找两件姑娘家戴的首饰,不要嵌宝,就平常戴的,你三舅公家里有个孙女儿,比你大两岁。”
杨妡依着吩咐打开衣柜,将应时衣裳找了两件出来,“要是大伯母或者父亲问起来,该怎么说?”
张氏满不在乎地说:“就说有事出门赶不回来。”
杨妡道:“我陪娘一起吧?”
“不用你,”张氏低声道,“待会儿你就找阿姵去玩,只当作不知道就行。这样以后事情败露了,也与你不相干。”
杨妡叠衣裳的手就顿了下。
张氏拍拍她,“回去吧,我最迟不过明儿傍晚就能回来,总不会丢下你不管。”
杨妡迈着细步,磨磨蹭蹭地离开。
一整天她都心神不宁的,夜里也没睡好,好在张氏没有食言,第二天正午便回了府。
杨妡听闻,急匆匆地赶过去,盯了张氏仔细瞧。
“看什么,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张氏微笑着,却是红了眼圈,少顷叹口气,“看来方元大师并没说错,你我当真有母女的缘分……”哽一下低了头,再抬起来,神色已经如往日一般平静。
“你瞧,药我带回来了,泡在酒里或者混在菜里都成,吃上六次准叫他断子绝孙。”张氏从怀里掏出只瓷瓶,小心地往纸上倒了点儿。
粉末是淡淡的褐色,闻上去有股草木的清香,杨妡凑近了再看,张氏推她一把,“离远点,里头掺着雷公藤地龙粉还有苍耳籽,虽说是给男人用的,女人沾了也没啥好处。”
说罢,找来一小壶桂花酿,倒出一盅,又将纸上粉末倒了些许进去,摇晃匀了,对着窗口细细地瞧,“确实看不出来,不知有没有味道,我先尝尝。”
端起酒盅往嘴边送,不等喝,泪水已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滴滴答答落在酒盅里,溅起小小的水花。
“娘,要不您别尝了,我尝。”杨妡心酸不已,软声劝道。
“胡说,你身子骨没长成,哪能沾这种东西?”张氏嗔她一眼,问道:“妡儿,你可觉得我心思狠毒,是个坏心肠的女人?”
“不!”杨妡毫不犹豫地摇头,“不管娘做什么,我总是跟娘一处。”
张氏凄然地笑笑,仰脖一口将盅里的酒喝了个干净,“嗯,没味儿,也没觉出哪里难受。你三舅公的医术不错,以前家里四个姐妹,他独独看中了我,说要是我嫁给他当儿媳妇,他就把一身医术传给我……幸好没成,要不三舅公看我现在这么狠心,岂不懊悔死?可你三舅公还是最疼我,只要我所求,他就答应……我那会儿怎么就听了父亲的话嫁给你爹呢?”
不知是酒气上头,还是心事太多,张氏絮絮说起闺阁旧事,笑一阵叹一阵,却是再没哭。
待得天色渐黑,张氏赶她回去,“今天你回你屋里吃罢。”边说边将纸上剩余粉末尽数倒进酒壶里,用力晃了晃。
杨妡咬咬唇,笑道:“我陪着娘,也好敬父亲一盅。”
张氏摇头,很坚决地说:“不用你,我跟你爹好好喝两盅,成亲这些年,我们还没有单独喝过酒……你不在,可以多喝几盅,正好问问他,是不是娶我进门,打得就是不叫我生养的主意。不生养的女人才最听话,能够任由他捏圆捏扁,还想问问他,当初我掉的第一个孩子,是不是也是他动的手?”
语到最后,声音已变得尖利高亢。
杨妡再没坚持,告辞回了晴空阁。
夜里却是翻来覆去睡不着,一直想着二房院张氏与杨远桥。也不知两人是否真的喝了酒,有没有再争执,杨远桥是否看出张氏的异样来?
即便现在杨远桥不知情,如果以后知道了怎么办?
杨远桥这边好说,那么杨峼呢?张氏会不会做了点心让她送给杨峼,她该不该去送?
越想越睡不着,索性穿好衣衫下床。
外间矮几上的灯烛不知何时已经燃尽,借着朦胧的月光,看到值夜的红莲合衣躺在罗汉榻上,似是睡得正香。
杨妡拢一条披帛悄悄拉开了门闩。
月色浅淡如水,斜斜地铺洒下来,在地上泛起银白的光辉。翠竹被风吹动,枝叶摇晃簌簌作响。
到底是晚秋,风里已经有了萧瑟的寒意。
杨妡不敢出去,只在院中站了片刻就感觉冷风刺骨,慌忙进了屋。
红莲被惊醒,见状吓了一跳,赶紧灌她两杯温茶。
杨妡复又躺下,觉得头开始发沉,睡意也渐渐袭来。
梦里好像真在喝酒,却不是二房院,而是一间陌生的屋子,宽门大窗非常敞亮,桌上点着红烛,床上铺着喜被,窗户上贴着红喜字,就连椅子上也搭着大红色的椅袱。
竟然是处新房。
而新娘子就是她,蒙着喜帕忐忑不安地坐在床边。
屋里再没别人,只有个看不清面目的丫鬟在她耳边低语,“……酒里已放了药,等姑爷回来,姑娘假意与他喝一盅,姑爷定会睡得人事不知。我这里备了鸡血染就的白帕子,到时候塞在姑爷身下,谁还敢说有假?”
她仍是担心,双手不停地抖。
丫鬟索性用力握住她的手,坚定地说:“姑娘不用怕,万事有我,定能护得姑娘周全。”
两人正商议着,就听外面传来沉重有力的脚步声,伴随着浓烈的酒气,一个身穿大红色喜服的男人阔步而入,直直地走到床边。
不知怎地,她头上的喜帕突然就不见了。
男人抬手托起她的下巴,傻傻地瞧着她,“阿妡,你真美……”他的眸子映着烛光,里面有小火苗在跳动,又黑又亮,毫无醉意。
她吓得要死,磕磕巴巴地说:“将军,你要不要再喝点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