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竹子径直走到峭壁下最大的山洞前,挥手扯掉禁制走进去,穆铁殚问金凌:“此处到底有何事?”
金凌没作声,快步跟上,林*虚弱的笑道:“进去,你就知道了,不过你最好先吃两颗护心丸下去,稳住心。”
穆铁殚忽然有些紧张,实在想不到会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心惊到要吃护心丸的境地。
走进山洞,金凌才发现这里别有洞天,整座山几乎被掏空,内部空间极大极宽广。四周石壁之上皆是大大小小的空洞,如同蜂房一般分布,每个洞口都有金光禁制封堵,上面悬一牌子,刻着‘甲乙丙丁’之编号。
金凌通过毗卢眼发觉,那里面关着的,都是昏迷不醒的修士。
天竹子一直往深处走去,金凌紧跟其后,穆铁殚停留在那些只容一人躺入其中的石洞前,透过禁制看到里面的人,形容枯蒿,半生半死,心中渐渐浮起一种他想也不敢想的念头,一种无力感油然而生。
他望着远处那粼粼波光,忽然不敢再往前挪动半步,或许真如林*所说,里面的事实他接受不了。
林*从穆铁殚背上下来,踉踉跄跄的站着,苦笑道:“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看到这些就猜到了一切,愣是在这里站了三日不敢上前一步,你……你若是怕了,还是出去为妙。”
穆铁殚拳头一点点握紧,缓缓摇头道:“我不是怕……算了,我们进去吧。”
深处是一大片湖泊,湖中满是白色莲花,清幽淡雅的香气弥漫开来,将此地厚重的血腥味和药草味掩盖。
只不过,湖边那些正在做事的人和正在做的事,却无法遮掩的亮在金凌和随后跟上来的穆铁殚眼前。
湖边布置着许多石床,床前都站着两个身着黑衣的医修,而石床上躺着的都是如同外面蜂巢中一样昏睡不醒的修士。
距离金凌最近的这个石床前,一个医修眼也不眨的砍下床上修士的手臂,而后在端口处施展不同的术法,如同实验一般比对各种术法之间的效果,然后拿起玉简一一记录。
末了又拿出一对药粉药丸,在断肢上涂抹,再将断肢接回去。那个修士的手臂上,足有十几道这类的伤痕,可见他的手曾经从不同地方被砍下来过十几次。
另一个医修站在昏迷修士的头部,周身银针飞舞,不断的下针拔针,那修士虽然昏迷,但眉头一直在动,脸上青筋暴起,发青发紫狰狞恐怖,很可能他是昏迷却意识清醒,并且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
这时,一个白发老医修手里捏着一枚丹火未散的丹药兴冲冲的跑过来,“快快快,这是老夫刚炼制出的固元灵丹,改了八百一十八次配方,错不了了。”
拿着断臂的医修放下断臂接过点药对老医修点点头,面无表情的对着昏迷修士丹田拍下一掌,将他丹田震碎,顿时一口鲜血从那修士口中喷出,他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丹药被塞进昏迷修士的口中,不过三两息时间,昏迷的修士忽然剧烈的抽出起来,整个人像煮熟的螃蟹一般浑身发红,氤氲的热气从他身上冒出,他的皮肤被蒸干水分快速干瘪下去,但丹田之处却像气球一样鼓胀起来。
“不好,快闪开!”老医修大喊一声连连后退。
一声巨响,昏迷修士丹田爆开,石床周围早早布下的结界出现,将所有爆炸之力封在里面,未曾伤及周围之人。
而周围那些进行着同样尝试的医修,对这边的动静恍若未闻,依旧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各自的事情。
若不是心志坚定,那便是早已见怪不怪。
丹田爆开的修士,身子从当中被炸成两阶,老医修过去看了一眼摇摇头道:“火鱗根的量还是大了些,这副样子也没法用了,你们换一个吧,老夫再去改改药方。”
看到这一幕的穆铁殚身躯剧烈的颤抖着,紧咬牙根‘咯吱’作响,血红双目中泪光闪烁,一颗心更是怒火中烧,如同金凌刚知道时一样,心中对于医修仁心仁术的形象全然坍塌,一直之间难以接受。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穆铁殚含怒咆哮道。
天竹子连眼神都不屑投给穆铁殚,长袖一甩,冷哼一声。
金凌深吸一口气,知道和真正的亲眼看到又不一样,即便已经有了心里准备,但看到他们可以将此事做到这等规模,脑中还是一阵嗡嗡轰鸣,有些不敢相信。
金凌吞了口唾沫润嗓子,找回自己的声音道:“他们,都是魔修对吗?”
林*扶着山壁,替天竹子回答道:“没错,他们每一个都是满手鲜血,十恶不赦的魔修,医者修心,滥杀无辜,我等过不了这心关。”
穆铁殚心中的弦骤然崩断,眼泪从眼角滑落,赤红双目瞪着林*道:“魔修又如何,魔修的命难道就不是命了吗?你们是整个修真界备受尊崇的医者,这双手是用来救人性命的,如何能做出这等……这等杀人屠虐之事?”
林*惨白着一张脸,嘲讽的笑道:“是啊,医者当救人为先,可你是否知道,当今修真界奉为医者圣术的归化清神术,它对识海之伤有奇效,曾救助过的修士千千万万,而这个术法就是从这里,从这些魔修身上试出来的。”
穆铁殚身子一软,踉跄着后退一步,一副备受打击的样子,张着嘴却说不出话来。
林*缓了口气,继续道:“还有沉香丸,冷云丹,弥尘散等等这些救命良药,若非经过这些魔修的尝试,能有现今的奇效?我医者是要救人,可我医者并非圣人,医道要兴盛,要活更多人的命,用这些魔修来实验,算得了什么?”
第698章 正邪
金凌沉默不语,说不上心里什么感觉,她习惯多方面思考问题。
站在圣人的角度,此举确实有违人道。可是站在修真界大部分人的角度,以穷凶极恶之徒的性命,换取更多‘好人’活下来,确有其价值和必要。
而她也是个魔修,站在魔修的角度,她多少有些兔死狐悲之感,想到被关在这里忍受这般酷刑的是傅清河或者吕良仁的话,她大抵会怒发冲冠,不计一切后果的前来劫狱,甚至杀光这里所有医修吧。
“你们,你们这么做,和邪医有什么区别?”穆铁殚失控的指着面前的这些医修,发狂的怒吼,那张秀美的脸都变得扭曲起来。
确实,铁血盟是整个修真界最正义的存在,穆铁殚片刻间是根本接受不了这般事实的。
林*喘了口气,捂着撕裂般痛的胸口一步步走向穆铁殚,笑得冷漠:“邪医?呵呵,邪医又如何,你当这天下有人一开始就是为成为邪医而入的医道吗?”
林*神情变得哀伤起来,大抵是知道他们最后也会被抹除此时的记忆,让她可以不必遮掩的说出心中苦楚,“医道如何世人皆知,入了医道就等于放弃了修真界人人追求的力量,能选择入医道的人,究竟鼓着多大的勇气放弃了什么,你们可曾想过?还有,你们以为有天道盟的法令,有杏林牌医者就可以免遭毒手了吗?这世道,并非人人都对医者那般感恩戴德?”
“那一年,我刚入医道二十年,带着家弟出外历练,路遇伤者出手相救,可是我能力有限,未曾救下人来。”林*双眼中蓦地射出冷光,咬牙道:“后来,伤者亲族找上我来,不由分说的就将一切罪责推给我,因我刚刚拿到杏林牌,他们不敢杀我,便当着我的面杀了家弟,说是一命偿一命。”
“我学会天下至尊医术有什么用,那种时候,我只能眼睁睁的被人按在地上,看着家弟痛苦哀嚎,任我怎么哀求都无用,家弟的血流了一地,我从没见过那样红的血,像火一样烧着我的心。他们知道家弟彻底死去才放开我,连让我救助的机会都不给,什么仁心,都是狗屁!”
穆铁殚脸色发白,紧握的拳头里,指甲嵌入肉中,血滴滴答答下落,他哑声道:“你……你可以上铁血盟讨个公道啊。”
林*泪洒如雨,大笑道:“哈哈哈,可笑!讨公道能换回家弟的性命吗?当时那种情况,难道我对天喊一声铁血盟,就会有人从天而降救家弟性命吗?当仁医修仁心有什么用?那种时候,我最恨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为什么要去修这狗屁仁心,为什么天真的以为这个世道是太平盛世,为什么相信杏林牌就能护我周全?”
“这个世道之所以有邪医,都是被这些所谓的‘正道’逼出来的。那件事后,你可知道有多少年我不敢下山,不敢救人吗?你们不能护医道修士,那我等便只能靠自己。由医转毒,何其容易,力量在握,我这颗心才真正的踏实下来,再也不会怕去救人,这种感觉你可懂?”
穆铁殚咬着嘴唇,林*所说的感觉他懂,当初看到他爹被鬼发吊在半空奄奄一息之时,他无法突破那层结界,他就在恨自己,为什么平日不好好修炼,如何他再强大一点,爹或许就不会死,这种悔恨,痛苦和自责,唯有经历过的人才懂。
林*内伤复发,嘴角溢出鲜血,她继续道:“你说我是仁医也好,邪医也罢,现在的我时常会想,如果当时医者术法起效再快一点,那我救助之人便不会等不到术法起效就死掉,后来的悲剧也就不会发生。又或者,医道能突破复生之术的壁垒,那我便能让家弟复活,只要家弟能回来,我愿意放下一切仇恨。”
林*抹掉嘴角鲜血,认真的看着穆铁殚道:“而这两件事,都只有这里,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够实现。铁殚兄,我问你,若是用这些魔修实验,能最终换回你爹复生,你可还是不能接受?”
“我……”穆铁殚的声音淹没在喉咙里,面露挣扎,他忽然发现,他心中当真有这般期望,他爹一生救人无数,抓捕的魔修数以百计,用这些手上沾满鲜血的魔修性命,换一个对修真界有大益的铁捕,有何不可?
穆铁殚猛的摇头,喃喃道:“不是的,我不该有这种想法,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魔修也是人,是人就有选择生死的权利,命是自己的,不该由他人决定。就算是铁血盟也从不滥杀魔修,而是将他们关在炼魔大狱之中悔过。天道盟有令,但凡真心悔过,散去一身魔气者,都可以让其重新开始,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闻言,金凌叹了口气,穆铁殚此时已经混乱了,竟忘了天竹子曾经说过,此地的事情已经知会过铁血盟,又或者,天道盟也是知道并且同意了的。
如若不然,仅凭神农界的医修,如何能抓到这么多的魔修用来实验?
果然,天竹子冷哼一声道:“此地的魔修都是从你铁血盟送来的,还有你们那座炼魔大狱,你真当那是给魔修悔改之用?你可知道铁血盟的护界大阵,是以魔气催动的?而那些魔气正是从里面那些魔修身上抽出来的,所以那些魔修一旦进入炼魔大狱,便终身不得出。有些受不了抽魔之苦便早早自裁,这种事情屡屡在炼魔大狱中发生,本君说得可对?”
穆铁殚摇头道:“不是的,那些魔修是幡然醒悟之后才……”
话说一半,连穆铁殚也没了底气,他忽然想起,她娘曾跟他说过,当铁捕就专心抓捕魔修,关押魔修和教化魔修的事情交给炼魔大狱的人,千万不要越权干涉。
他当时还觉得他娘莫名其妙,现在想来,难道他娘也知道炼魔大狱的事情?
穆铁殚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感觉他赖以生存的信仰在这一刻出现了不容忽视的裂痕。
天竹子鄙夷的扫过穆铁殚,看到金凌平静的站在那里,周身气息纹丝不动,这说明她的内心也毫无波动,心中诧异,她也是医修,虽然不知何门何派,但身为医修知道这等阴暗之事,还能淡然如此,心境倒是坚韧。
金凌确实内心毫无波动,她年少时就已经遭遇过藏在光亮之下的阴暗,对这个修真界正义皮囊下的恶早有心理准备,故而接受得快。
不像穆铁殚,从小长在铁血盟那样一个正义之地,心里眼里只看到修真界的光明面,唯一能看到的黑暗面也只不过是他们口中穷凶极恶的魔修而已。
殊不知,比魔修更可怕的是藏在正义之下的人心。
第699章 身死
金凌平静的问道:“这里的事情,除了铁血盟协助,天道盟首肯,可还有别的医道门派参与?我记得修真界的人常言当今医圣连每个医修都懂的归化清神术都不会,也不知是如何混成医圣的,莫非神农台知晓却并未参与?”
金凌的问话让穆铁殚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他心里盼望着,至少,至少修真界还有一股清流,而不是所有的人都是这般伪善。
他满怀希冀的看向天竹子,天竹子双眸中露出一丝不屑道:“确如你所说,医圣知晓却禁止神农台参与,不屑与我等为伍,此地研制的术法和丹药,也被神农台列为禁术禁药,当真幼稚。”
穆铁殚心中骤然一松,嘴角溢出一丝笑意,总算,还有神农台是清醒的,这个世道还有大义和大道存在。
金凌微微点头道:“难怪这些年来神农台日渐没落,除了靠医圣撑着,神农台在各方面已然比不过百草门和丹霞宗,医圣飞升之时,便是神农台彻底没落的时候。”
闻言,林**摇头道:“不,神农台不会没落,医圣的关门弟子顾夜白,仁心大成,医术绝佳,可堪大任,曾有大能断言,他将改变整个医道格局。”
天竹子狠狠的瞪了林**一眼,林**瑟缩着低头。
金凌听到顾夜白这个名字心中一跳,想了片刻蓦地想起,她刚从黄泉界出来的时候,就是被这个顾夜白所救,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重要的人物。
天竹子耐心用尽,蹙眉道:“好了,你们两个想知道的都知道了,此地之事,事关重大也有天道盟首肯,既然进来此处便暂时留下,待本君请示过铁血盟主,再行处置你二人。”
天竹子一抬手,金凌捏在手中的铁捕令飞入天竹子手中,她查看过后看向金凌道:“这是他的令牌,你又是何人?”
金凌手指紧绷,竟忽略了这件事,心中正想着要如何应对的时候,穆铁殚用疲惫的语气道:“她的身份涉及铁血盟一件隐秘之事,前辈可去询问盟主和我娘水千柔,她自会给您一个解释。”
天竹子深深看了金凌一眼,才道:“好,你铁血盟之事本君也无心过问。**,看好他们。”
天竹子拿着穆铁殚的令牌甩袖离开,周围气氛骤然一松,金凌走到穆铁殚面前伸出手将他拉起,拱手道:“多谢解围。”
穆铁殚失神的摇头,“阁下只要记得答应我的事便好,离开这里,上次之事还望能够给我解答清楚。”
“一定!”
林**带着金凌和穆铁殚绕开湖泊,到山洞深处的一间石室中暂做停留。
一到山洞中,林**也不顾在场的穆铁殚,当即宽衣解带,褪下身上染血破烂的衣衫,开始自行处理遗留的外伤。
穆铁殚垂着眼转过身去,面对着山壁坐下,一动不动,背影透出一股孤寂萧索之感。
金凌也盘膝坐在旁边,余光扫到林**挂在脖子上,手指大小的玉瓶,半透明的玉瓶中,一团金色的魂魄闪着柔和的光,大抵就是她口中的弟弟魂魄吧。
可能就是存着让弟弟复生的希望,她才接受了这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