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张嘴,下意识看了懂事的安香一眼,把那句弄丢了咽下去,怕伤了孩子的心。
“达明跟红袖都是好孩子。”梅德馨又是一声叹息,带着老人特有的沧桑与感慨。
“我找着达明,想带他回家养。可这孩子放不下全村人的仇,更放不下村里剩下的这七八个人。他说只要他们在,村子就在,要守着祖辈留下的家业。”
“达明书念得好,牢牢记着他爹的话,什么时候都不能丢下书本。他想靠读书出人头地,重建村子。孩子有志向,我能说什么,只能隔三差五地过来看看,送点吃喝,搭把手干点活计。”
安香默默听着,突然有些痛恨自己变得模糊的记忆。她多想再看看她可敬可爱的爸爸妈妈!
“日子别提多难过了,谁都不笑不说话,可没听他们喊一声苦。但是老天就喜欢折腾苦命人。”
安香随着老人的讲述,心猛地收紧,一双眼死死盯着她!
右手一暖,落入熟悉的手中,安香手指头一根一根被扒开,手掌平展地被唐明哲不轻不重地握住。
安香任由他动作,紧张地等待着最可怕的部分揭开。
“俩孩子没日没夜地苦读苦干,总算有了点样子。人也大了,办了喜事,后来也有了孩子。”
“安香,你刚生下来,太婆还抱过你呢。”
梅德馨慈爱地垂头看安香,看清她眼底的恐惧紧张,又缓缓蹲下,将她揽入怀中半抱着,一下一下轻轻拍抚她的后背。
“村子人多起来,日子才刚有个奔头,可架不住有人长了颗虎狼心。”
“红袖越大越好看,有人就起了坏心思,专门给达明安排了挑水挑粪的重活儿。达明一个知识分子,身子骨本来就不结实,哪受得了这样成天的折腾,大三伏天的晕死在半道上,没到晚上就咽了气。”
“家里少个挣工分的壮劳力,眼瞅着饭都吃不上,红袖连哭一声的工夫都没有,狠狠心,背着几个月大的孩子上生产队干活。”
第86章 惨烈
“后来呢?”
梅冬生心急地问,看看白着一张脸的安香,歉疚淡去,只剩下浓浓同情怜惜。
“后来呀,”梅德馨叹口气,右手缓缓摸着安香的头顶。“后来听说红袖在村子里闹过,还上乡公社告过,可还是没能弄倒那个黑心村书记。”
“县官不如现管,有这么个恶霸搅和压迫着,红袖娘俩日子越来越难,终于过不下去,连夜跑了。”
安香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被郭银枝捡了去,她妈呢?袁红袖呢?
梅德馨端详她干瘦的小脸,拨拨她过眼的刘海,对上她一双晶莹水润的眸子又叹口气。
“这一走就没了音信。那时候我刚好大病一场,家门都出不去。等我听说消息赶过去找人,早没影了。”
她抬起粗糙的手给安香擦眼泪,干涩的老眼也有些泛潮。
“达明周年那天晚上,那书记家着了火,那天晚上风大,火苗子呼呼地往上蹿,根本救不及。”
安香神情一紧,大眼睛睁到极限。
梅德馨被这双眼看得心痛,又把刘海给拨回去。
“也不知道黑心书记一家是不是睡得太死,一点动静没有,全家都给烧死了,压根就没往外跑。”
“更邪门的是,左邻右舍的房子几乎没怎么被烧。有人就说,这是安达明跟袁红袖两口子回来报仇了。可谁也没证据,空口白牙地瞎叨叨两句罢了。”
梅德馨顿了顿,粗糙的手有些颤抖。
“我不信红袖那么硬气的孩子会寻短见,她不是一般女子,哪怕为了孩子,她也得活下去。”
“于是我就找啊,一找就是两年,还不敢去远了,怕红袖哪天带着孩子回来找我找不见,那她可怎么办。那孩子命苦啊。”
安香泪水不住地掉。
袁红袖一直没回来找她,肯定不在人世了。
“不哭。有太婆在,乖乖不哭。”
梅德馨安详的声音在她耳边慢慢哄着,粗糙的手掌在她脸上刮得有些疼。
“你是个好孩子,你爸爸妈妈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梅德馨显然也认为袁红袖已死,叹息着安慰哭成泪人儿一样的安香。
“冬生啊,你媳妇呢?”
“姑婆。”乔清清忙走过来,小媳妇似的跟梅冬生一起站在她面前。
“冬生媳妇,你别跟冬生闹。我今儿来得早,专程为了看这孩子。她是一心要报答你们,医院里头要不是医生拦着,她能把她的血还给冬生。”
“现在又为了你们家的事儿在这跪破了膝盖。”
梅德馨缓缓站起身,她个子偏高,现在虽然老了,也能平视羞愧难当的乔清清。
“这孩子性子拗,跟她爸妈一样样的,都是得人一口,恨不能拿命去还的死心眼。你别跟她计较,她真是一心为了你们家好。”
乔清清脸涨得通红,头快垂到胸口。
梅冬生也有些讪讪,张嘴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梅德馨见他们两口子转过弯来,又冲其他人鞠躬。
“我们家孩子给大家伙儿添麻烦了,我替香香谢谢大家,给大家赔个不是。”
“孩子一片诚心,老婆子托个大,厚着脸皮求一声,大家伙儿帮忙写个字儿吧,给冬生一个补考改正的机会,也叫这孩子安心。”
第87章 相依为命
鸡鸣天下白。
安香伸个懒腰,利索地穿上衣服,趴在炕沿上轻松跳到地上,趿拉上旧鞋剪去后帮改良后的拖鞋,蹦蹦跳跳跑出去找梅德馨。
“太婆早!”
元气满满的童音夹杂在鸡鸣猪哼的背景音中,叫人忍不住笑开一张脸。
“起这么早?多睡会儿,好长个儿。”
梅德馨剁好鸡食,舀上半瓢麸皮和搅均匀,倒进鸡笼外头的鸡食盆里。
大红冠子的白公鸡,胖乎乎的花母鸡全都伸出脖子来,争抢着进食。
安香舀起半水舀凉水,憋着一口气端过来,小心翼翼倒进鸡笼两端拿铁丝绑着的敞口玻璃瓶里。
“太婆我睡饱了。”
倒完水,她才松口气,仰起一张喜气洋洋的小脸冲梅德馨甜笑,左手还在头顶上比划一下。
“太婆我长高了。”
梅德馨收拾好菜板旧菜刀,拿起扫帚打扫庭院,闻言乐呵呵地应声。
“好好,香香又长高了,很快就是大姑娘了。”
安香蹬蹬蹬跑进屋,双手抱着比她还高一点点的笤帚出来帮忙扫地。
“嗯呐。太婆,香香很快就长大了,能帮你干很多活,给你挣好多钱买好吃的。”
梅德馨慈爱笑着答应。
“好好好,太婆等着享我们香香的福,咳咳。”
梅德馨咳嗽两声,咳得很沉,很急促,被她硬生生忍住了。
安香心里发沉,丢下笤帚踮起脚尖,高高举起小手想帮她拍背,可惜却连她的腰都够不着。
“太婆你没事吧?快坐下来歇歇,香香可以扫地,扫得很干净。”
梅德馨年纪大了,又记挂着袁红袖这一桩心事,本来就病弱的身体就更差了。
她晚上几乎咳得睡不着,可怕吵到安香睡觉,总是拼命强忍着,每天天不亮就早早起床,去街门外头痛痛快快咳嗽几回。
“咳咳,太婆,咳,太婆没事。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等你扫完院子,太阳都该下山咯。”
安香咬着嘴唇,跑倒屋里,踩着小板凳倒了一碗水,小心翼翼地端出来。
“太婆喝水。”
梅德馨忙弯腰接过来,动作有点急,喉咙忍不住又开始发痒,她忙端起碗仰脖灌水,压下那阵汹涌泛滥的咳嗽。
安香仰头看她。
常年劳作被太阳晒得黝黑的皮肤已经松弛,点缀着几颗不太明显的老人斑;粗糙的手指甲上竖着一道道明显的凸起竖纹,像是要把指甲撑裂,就跟那豁口瓷碗上遍布的黑色裂纹一般触目惊心!
梅德馨老了,病弱不堪,生命力潺潺流逝,垂垂老矣。
安香使劲咬下嘴唇,忍住眼底刺热的泪意。
她喜欢太婆,喜欢太婆跟她的这个家。
虽然这家里又破又旧,穷得叮当响,可这也是她的家。她想跟太婆相依为命。
“这水甜丝丝的,好喝。香香你也尝尝。”
梅德馨灌下半碗水,干涩发紧的喉咙好受许多,把碗里剩下的半碗水递给安香。
安香扒着碗边大大吸溜一口,那股熟悉的清甜滋味入口,抚慰了她火烧火燎的五脏六腑。
“甜。太婆喝,喝了就不咳嗽了。”
第88章 心酸乐事
俩人扫完院子,连街门口前的土路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太婆。”
安香扬着一张湿漉漉的笑脸,举高双手喊梅德馨。
“你这丫头,洗脸又不记得挽袖子啦?”
梅德馨慈爱地走过来,把她两边袖子都挽起一点,索性撩起脸盆里的清水,帮她洗脸。
安香闭着眼,忍着她掌心粗糙老茧划过脸庞带来的不适感,弯眼咧嘴笑。
“太婆会帮我的嘛。”
不过才一起住了几日,她却像是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毫无负担地逮着一切机会冲梅德馨撒娇。
可怜她亲缘浅薄,老天爷终于开眼要弥补给她一个亲人,她美得做梦都能乐醒。
“你哟。”
梅德馨顺手给她搓洗小手,手劲儿放得很轻,生怕不小心捏断她没半点肉的手骨。
安香嘻嘻笑,像是真正天真无忧的三岁小孩子。
“我给太婆洗。”
她捧着梅德馨老树皮一样粗糙的大手,细心地在水盆里搓洗着。
“好了好了,赶紧擦擦,太婆给你梳头。饿了吧?有好东西吃。”
梅德馨独居多年,突然多了这么个喳喳呼呼的小丫头在身边转来转去,热闹是热闹,但也有些不习惯。
“什么好东西呀?”
安香配合地瞪大一双眼问,心里却早猜到,肯定是梅德馨攒起来舍不得吃的鸡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梅德馨轻手轻脚地梳着她稀疏的头发,拿过一段旧红毛线密密缠上,给她扎起一个神气的朝天辫。
安香甩甩脑袋,拿手拨动一下小辫儿,又快活地嘻嘻哈哈笑起来。
“吃好吃的咯。”
她迈动小腿跑进厨房,踩着小板凳上了方凳,使劲推开锅盖,看清锅底水里孤零零躺着的白鸡蛋,眼睛又有些发热。
就一枚鸡蛋,显然是给她一个人吃的。
“慢点,别摔着。”
梅德馨腿脚慢,老远就嘱咐她。
“知道了太婆。”
安香脆脆答应着,探手去够筷笼里的筷子和勺子。
没办法,她现在身体太废,掀开锅盖都困难,想帮忙端饭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梅德馨把才清洗过的饭桌放到地上,拿过碗盛稀粥。家里多个人,家具都有了用武之地。
“小心烫。”
她转身将粥碗放到饭桌上,看着安香搬过两张小板凳,又摆好筷子勺子,脸上慈爱的笑容几乎没有消失过。
安香端端正正坐在饭桌前,乖巧地等梅德馨坐下一起吃饭。
“给。”
梅德馨捞起锅底的水煮蛋,笑眯眯地递给安香。
安香摆出惊喜的表情,夸张地喊:“鸡蛋!”
梅德馨被她给逗乐了,拿回鸡蛋来逗她。
“太婆也好久没吃鸡蛋了,挺馋的,鸡蛋啥味儿来着?”
安香眨眨眼,跳下小板凳过去抢。
梅德馨手略微抬高,看她着急的模样乐出声来。
安香见她开心,更加做张做致,抱住她拿鸡蛋的胳膊摇晃。
“太婆给我,我要鸡蛋。”
梅德馨乐得合不拢嘴,把鸡蛋直直放到她嘴边。
“好,给你吃,咬一口尝尝啥味儿。”
安香看着嘴边没剥皮的鸡蛋,嘴角略微抽搐两下,却忍不住又是一阵心酸。
梅德馨以为她没吃过鸡蛋,是因为老太太自己半辈子舍不得吃鸡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