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上醒来。花开都会看到质子放大的脸,然后听到他跟自己说,昨天晚上又叫了大王多少次。然后花开才茫然地想起来,自己竟然连大王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叫他做大王,可他姓什么叫什么,她从来都没问过,他也从来没说过。
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没问过大王的名字,现在也不知道质子的名字。
名字这东西无关紧要,却又是辨认一个人最大的助力。花开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很多时候她发觉自己会想起大王来,都是在她思绪中突然冒出来的,完全不受控制。她为此感到烦躁,这种烦躁很明显,质子察觉的最快。
到了晚上,花开已经不怎么想睡觉了。虽然这具肉身需要睡眠,可毕竟灵魂不是本体,如果坚持不睡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事到如今,一想到睡着后会说梦话,花开就觉得一阵厌烦。
她只想断的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要再想起来。
但越是想要遗忘,越是无法忘怀,甚至记得更清楚。她总是忍不住想起大王抱自己上马的时候,他们驰骋在山间,大王对她微笑,时不时威胁要砍她的脑袋,送她许许多多的礼物……诸如此类,花开以为自己都忘了,其实她记得比谁都清楚。
大王的魂魄怕是早已投胎转世了吧,只是不知道他杀了那么多人,来世是当人还是做牛马。
“……你没有话想跟孤说吗?”
躺在花开身边的质子问。现在他已经不睡美人榻了,因为每天晚上都要计数,导致他的黑眼圈越来越重,花开虽然说梦话,但架不住人睡眠质量好呀,跟花开一比,质子已经很久没睡一个好觉了。
花开看他一眼:“你想听什么?”
“你的大王。”
“他不是我的大王……”花开反驳的很无力。
“管他是谁的大王呢,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什么是爱吗?爱情的爱。”
这把质子给问住了,他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说:“孤不知道。孤从来没有喜欢过女人。”
“喜欢过男人吗?”
花开问得很认真,质子却黑了脸:“没有!”
“原来你也不知道。”花开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有一颗跳动的迅速的心。“我隐隐约约有点记忆,我曾经很深很深地爱过一个人。”
“就是你的那个大王?”质子莫名有点心酸,好像自己养了许久的水灵灵的小白菜,自己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就被人捷足先登掐走了。
“不是。”
“……你到底有几个男人?”质子微笑。
花开想了想说:“大概两个吧。”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承认大王是她的男人了。
“所以你喜欢的是哪一个?”
“我记不得了。”花开喃喃道。“那都是上上辈子的事了,人呐,活了太久,很多事情都会忘记。”所以她必须逐渐完成这五个世界的任务,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找到记忆碎片,将已经遗忘的记忆拼写完整。她心中的恨与怒从没有消弭,她只缺记忆。“但是我还记得大王。”
说完,她的声音突然放得很轻。“我只记得大王。”
她自己可能没有察觉,质子却听得很清楚,花开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甜蜜,就像是情窦初开的少女在念叨着自己的心上人一般。他顿时有些不高兴,不是说不喜欢大王么?那为什么提起对方的时候又这样快乐?“有什么好记得的。”
这么深的夜,花开却突然有了倾诉的欲望。“因为他待我好呀,大王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虽然他是个坏人,可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呀。”
他们真是天生一对。
“有多好?”质子心想,难道能有孤对你好?孤给你吃给你穿,除了让你给孤做一点点小事之外,你这完全是公主的待遇啊!
“很好很好。”花开忍不住笑了。
“比孤对你还好?”
“你怎么能和他比。”花开震惊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大王对我好呀。”
质子的笑容立马僵住,此刻他恨不得把花开抓过来狠揍一顿说不定就乖了。心中一不爽口气就有点冲:“既然他对你那么好,你怎么跟孤在一起,你倒是跟他呀!”
被这讽刺的语气一问,花开清醒了几分。她笑嘻嘻地凑近质子,美丽的小脸在柔和的夜明珠下显得格外白嫩细腻。“你知道我为何没跟他在一起吗?”
一字一顿地告诉质子:“因,为,我,杀,了,他。”
质子被吓一跳,连忙往后躲开这个可怕的女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杀了自己的男人?”
“对呀,我杀了他。”花开认真严肃地说,然后扑哧一声笑了。这一笑,顿时让质子倍感受辱,他恼羞成怒道,“笑什么笑,再笑……再笑孤就要砍你头了!”
花开才不怕呢,即使是大王,这么说的时候她也没怕过呀。
她就这样笑着,笑着,笑着,然后就没了声音。质子小心翼翼地等了许久,只等来了花开睡着时的呼吸声。
但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叫大王了,而且从这之后也没叫过。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质子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她现在不做梦了吗,花开对他笑笑没说话。
不做梦了,灵魂不完整的人,是没有资格做梦的。她从来没有梦到过大王,那一声声的呼唤,不过是她内心深处的投影。
但那个人永远不会再回来。
花开没有后悔,她永不后悔。
倒是随着时间过去,韦遐对她愈发信任了。花开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在韦遐要求她取得什么情报时,她总是能拿到,并且及时交给他,虽然为此会换来一些小小的伤痕。每当看到那些伤,韦遐就会心疼地把花开搂入怀中,安慰她说:“再忍忍,再等等,大事一成,我就接你回家。”
然后松开手,让她回到质子身边。
真正的花开就是这样,只不过质子对她戒心很高,并没有信任她,所以她得不到什么资料,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韦遐对她很是失望,甚至误会她爱上了质子,对她恶言相向。最后质子兵败自杀,花开也死于乱军之中。
至于是不小心还是刻意,那就没人知道了。但在那之后,韦遐就得到了许多美人,甚至还将大夫人休了,尚了公主。
质子看到回到自己身边的花开,问:“回来了?”
“嗯。”花开笑眯眯的,“他信了。”
“辛苦你了。”那些情报都是假的,是质子精心为韦遐等人准备的,就等他们上钩呢。
他们真以为他是来当质子的?他是在来打探情报的,只待做好万全的准备,便要一举拿下敌国。
花开坐在栏杆上不住地晃动着小脚,看着池中不住游动的锦鲤,低低地对质子说:“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你说。”
“待到你事成,可别忘了羞辱韦遐和他的妻子,然后再杀了他们。”
“你可以自己来。”质子说。“孤给你这个权力。”
花开但笑不语。也许质子不知道,但她可是听了不少流言蜚语。质子府虽然有韦遐那边的人,却也有质子的心腹。他的心腹们都觉得她是红颜祸水,正商议着要杀死她好让质子恢复正常呢。
本来有雄心大略的质子,在到敌国当质子后,得了个美人便开始不务正业,每天沉浸在温柔乡中,他们早就看花开不顺眼了。
三个月后,花开与韦遐最后一次见面,成功从他手中得到出城令牌。当天夜里,韦遐便听说敌国质子消失不见!
两国短暂的和平到此结束,随即开战。只是这次战役没有之前那样顺心,因为他们的情报全是错的,战略图不对,地图不对……基本上只要是这几个月来从花开手上探得的情报就全部都不对!韦遐因此被皇帝连降数级,让他随军,好戴罪立功。
可惜对方却摸透了他们这边的情况,质子——不,现在应该叫太子了,就连打仗都带着花开,如今他们的关系好了很多,勉强能称得上朋友,其中还或多或少夹杂了太子的私心——花开又美又聪明,还很有胆量,他喜欢这样的女人也是正常。
只是臣子们的进谏让他感到烦躁,竟然要他赐死花开……敌国还没攻下来呢,他为何要赐死花开?真是天大的笑话!他非但不赐死,然后登基为帝,还要封花开个王后当当!听她嘴里说的那个大王估计是没有去他的,那就他来好了。
很快便打到了敌国京城,花开坐在军营里晃悠着小脚,身边是正在看地形图的太子,顺便还有不时怒视她一眼在心里骂她是红颜祸水的将军们。
花开觉得自己可委屈了,迄今为止她为太子做了多少事情呀,这些人不知道感恩就算了,竟然还倒打一耙说她祸国殃民,她哪里祸国殃民了,还找得到比她更有用的女子了吗?
不知什么时候将领们退下,营帐内只剩下花开跟太子。太子走过来,捏了捏花开的脸——他无意中发现这样很好玩,于是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想什么呢?”
“我在想韦遐。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花开长吁短叹。
太子冷笑:“还能过得怎么样,反正没死,虽然官位小了点儿,但好歹是个官。”说完他低头凑近花开。“很想知道他什么样的话,明儿攻下京城,你不就知道了?”
花开觉得他的情绪来得莫名其妙,回嘴道:“你生什么气,你的手下想杀了我,我都没说什么呢。”
“有孤在,谁敢碰你一根汗毛。”太子志得意满地说,如今他即将天下在拥,已经兴奋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花开耸耸肩:“那可不一定。”那些人的眼神简直想要把她给吃了,他们能不能客观点,承认她是个美貌又有才情的女子?如今她跟在太子身边,明明是太子高攀了她好吗?
当然这只是想,她没敢说,怕是会被人暗杀。太高调是会死的,这种事儿她不干。
太子不跟她争论,反正比嘴皮子,他没赢过花开。
明日最后一战,太子过于兴奋,晚上都没怎么睡好。他看着睡在自己身边安静的花开,心里有些喜悦,又十分柔软。真是要多亏这个女人,否则他一定做不到现在这样。悄悄地,他伸出手勾勒花开的容颜,她现在已经不说梦话了,也再没提过大王二字。虽然不想承认,但太子心中的确对这个人有几分不舒服。
第二日早晨,他见花开睡得熟,便自己独自离开。
这一仗是敌国背水一战,因此十分惨烈,当大军将旗帜插到皇宫顶峰时,太子心中感受到了激动与狂热,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一切跟花开分享,可是当他回到军营,却看见众人不安的脸色。
恐慌骤起,太子步入自己营帐,便看见一地鲜血。
花开自尽了。
用她那把从来不离身,从来不让他碰的华丽匕首。只是人虽死了,匕首却消失无踪,太子心中所有快活一夕之间化作了灰烬,但他很快就又坚强起来,他是喜欢花开,但也只是喜欢,仅此而已。
就像是他自己说的,从来不会为了爱情停留或是要死要活。没有了花开,还会有树开草开叶开……世上美女无数,并不是只有一个花开才能让他心动。
但是他记得花开曾经说过的话。
当战俘被带到面前时,太子看着憔悴不堪已经没了人形的韦遐,露出一抹诡异的微笑。
第409章 第四十一碗汤(一&二)
女鬼在忘川河里的时候尝过无尽的苦楚与折磨。因为想要继续存在,它们丢弃了自己的理智与情感,一切美好的记忆,值得称颂的美德,都在忘川河里消失,但即便什么都不再记得,疼痛、怨恨、绝望……等种种负面情绪也仍然会死死跟随在身边,不会有片刻离去。甚至随着时间的增长而逐渐浓厚,痛到你肝肠寸断,恨不得连灵魂都抹杀。
不少鬼魂承受不住这种痛,便在漫漫河水中被其他鬼分食干净。从此它们无法投胎,无法上岸,更是找不回执念与记忆,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化作这漆黑的河底淤泥。
生前的痛会不住地重放、重放、再重放。所以当女鬼感受到这种痛的时候,忘川河的记忆便随之而来。她在河底每天都要承受这种剧痛,从来没有停下,从来没有结束。
那是生子的痛。
她刚睁开眼,就感觉一双腿被掰开,腰下不知垫着什么东西,她呻吟着,其实这和她曾经受过的比起来不算什么了,可那会儿在河底的时候她没有心,现在她有心了。
虽然是别人的心。
但仍然会感到从心底升起的针扎似的疼,伴随着撕裂的剧痛,汇聚扭曲成一股怨气,从心口散发到四肢百骸。
“姑娘再用点力气,姑娘,再用点力气!马上就要好了!马上就要好了!已经看到小公子的头了!快快!姑娘用力啊!想想小公子,想想堡主,姑娘快!“有人不住地在她耳边催促,可女鬼并没有很想生孩子,但她很厌恶这种疼痛,于是按照稳婆所说,一直在用力,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还没生完,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叫:“流珠现在如何了?让我进去看看!”
随即还听到有人在劝:“堡主,流珠姑娘正是生孩子,这男子怎么能进产房呢?不吉利、不吉利啊!”
“滚开!”
言语间只见人影婆娑,推搡间,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黑色劲装的男人便急匆匆地冲了进来,他几步奔到床头,握住流珠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道:“流珠,你好好的,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不能没有你,咱们的孩子马上就要出世了,你、你一定要好好的!”
若是没了她,他也不想活了。
流珠只觉得浑身都痛,却是半分不想与这男子讲话,只想一巴掌把他拍开。她现在根本没有精力说话,这人能不能赶紧闭嘴然后滚蛋?可男子的力气出乎意料的大,她竟然挣脱不开,只能瞪了他一眼——她觉得那是瞪,对男人而言却是难得的柔和了。
他更是柔了眼神,甚至不顾她额头的汗珠去亲吻她白玉般的额头,然后用指腹替她拭去眉宇间皱褶。
流珠只觉得这人的眼神如此真诚柔和,自己却感受不到任何波澜。她没工夫去跟男人打交道,因为生产的疼痛已经夺走了她所有语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伴随着孩子哇的一声哭叫,流珠浑身一软,再也没了力气,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等到她醒来,身子已经被擦过了,身下是干净柔软的被褥,她试着动了下,发觉自己的手还被人握着。扭头一看,却看见之前的男人正柔和地凝视自己:“流珠,你醒了?我让人给你熬了粥,先喝点儿吧。”
旁边的侍女呈上托盘,男子将粥碗放在手中,吹了吹热气,又试了试温度,舀了一勺送到流珠嘴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