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人已经死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需要了。
清欢觉得楚曜应该明白这一点,可他听了她的话却没有回应,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手心里是她柔软的小手,他握着捏了捏,紧紧的不肯松开。
“楚家的事跟我们没关系,老爷子那三个女儿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毕竟老爷子的态度摆在那儿,她们就是再不喜欢她,也顶多阴阳怪气的说上几句,万万不敢对她做什么。等到老爷子没了,她们敢做什么了,到那时候——楚曜早已强大起来,更不畏惧她们。清欢看得很开,她向来没有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做事全凭本意,为度人而来,自然不会半途而去。
“什么都别怕,我就在这里。”她用手指头挠了挠楚曜的手心,俊秀的青年扭头看她,眼睛里有着深沉的色彩,那是沉淀已久的感情,以及既定的命运。
说好的不贪心。
谁贪心,谁是小狗。
楚曜对清欢笑了笑。
他们的日子没有因为楚家而发生什么改变,从前怎样过,现在仍然怎样过。楚曜拼了命的想要变得更好一点,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因为他总觉得不够。就像是跟清欢形影不离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活一天,就离告别早一天。
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恐慌从何而来,明明他们都身体健康,平安快乐,可他的心就像是一座濒临崩塌的大桥,这边晃荡,那边不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彻底崩塌。随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这种感觉更深。但最可怕的不是恐慌与不安,而是他对自己下意识的服从与接受。好像他早知道结局如何,早做好了准备,可正因如此,等待结局到来之前的日子,就越发难熬。
一辈子怎么这么长,一辈子怎么又这么短。
这明明是个美好故事的开端,应该走向一个幸福圆满的结局,可是当这个故事展开的时候,他欣喜万分,却在过程中得到了与幸福截然相反的情绪。有什么不对吗?是哪里不对呢?这个世界,这个故事,又是什么地方出了错?他们不应该携手共度这一生,一直到老去吗?没有任何人阻挡在他面前,为什么他却感到困难重重?
人活着怎么能这么快乐,人活着又怎么能这么难过。
清欢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管去哪里,做什么,她都在,永远温和而宽容地看着他,接受他的爱,也接受他的歉意,还接受他没来由的不安和忐忑。这个美好的故事里,楚曜其心惶惶,她始终看着,就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知道最终会是什么样的结局。
后来……
你问后来怎么了?
后来……
后来大概也是好的吧。他们从十几岁开始一起长大,上学,毕业,结婚,生子……不,没有生子,他们之间是不可能有孩子的。你问为什么?楚曜无法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可他却知道这是个不折不扣的事实。整个世界仿佛已经在他面前崩塌,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雾里看花,他不能分辨,也不想分辨。
如果弄清楚了一切,这虚幻的爱情就要破灭了,一切记忆都要回到最初,那肯定是他不想触碰也不想知道的。
所以后来呢?
有开始也有现在,可是后来呢?
后来到哪里去了?
他们结了婚,一直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徐娇也好,陈岚也好,她们终于开始意识到,自己和清欢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有些人生来如此,有些人历经坎坷,有些人铁石心肠,有些人度过最艰难的时光,仍然保持内心的温柔与力量。
很久以后,楚曜才想明白。
这个故事没有后来。
因为只要这样就够了,如果这个故事不是梦,如果这个故事从开始讲述的时候带着鲜艳而浓烈的色彩,那么两情相悦就是盛放的顶点,一朵花开完了,就不会再开了,及时止损,点到为止,就这样停下。
楚曜在混沌的时光里模模糊糊想了很多东西,直到他最后化作柔和的光团,明亮而耀眼地慢慢消散在这个世界,记忆里的某些情节也没有改变。他清晰地意识到,他也好,清欢也好,都不是爱情故事的主角,哪怕这个故事它看起来简单又理所应当,仿佛要走向完美结局。
他没有结局。
因为他只能到这里了。
他的意识浮浮沉沉,隐隐约约瞧见一条黑色泥土的路,这条路很长很长,通往一个去了就再也回不来的地方。脚下是松软的泥土,身躯被包围,生长出鲜红而细长的花瓣,一点一点蔓延开去,在这条路旁,迎风招展,不见叶,只开花。
深沉的黑色之中,有座桥头,桥头一串铃铛叮铃作响,似乎有笑声也有哭声,他的意识在这些声音中逐渐变得涣散与平淡,眼前完美的故事像是上了色的陈年老照片,突然开始剥落,一层啊又一层,似乎没有尽头,也没有结果。
水声潺潺。
他想四处走动去看,双脚却被扎在土中,他想呼吸,却只能花蕊轻颤,他还想睁开眼睛,入目只有一片鲜红。他的眼前还出现一幕又一幕的情景,像是走马灯,他安静地看着,看着它们一点点消失。
抓不住啊。
怎么办?
怎么办?
呼吸之间似乎有温柔的裙裾拂过花瓣,他伸长了身体渴求触碰与相见,但那裙裾稍纵即逝,很快就不再出现。到底发生了什么呢,他越来越想不起来了。方才还稍微有些意识,如今正在逐步淡化,也许很快,不,也许马上,他就不再具有记忆,也不再拥有灵魂,不会思考不会回忆,只剩下这片花海,这点细蕊,这点嫩瓣儿。
每个人。
碰见所爱的人。
却心有余悸。
第1019章 第九十九碗汤 长生(一)
第九十九碗汤长生(一)
秋意渐浓,风吹起一地枯黄落叶。无边秋色之中,只瞧见一个身材臃肿的妇人堵在总督府门口破口大骂,她手里扯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那孩子套着一件宽松的衣裳,因为太过瘦弱,被妇人扯着在风中摇晃,但他始终沉默,不像是个活物。
远远瞧见马车驶来,那妇人便跳了起来,抓着孩子,连拖带拽,挡在了马车前面,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双手抓着脚脖子在那干嚎:“没天理了哦!老子不认儿子哦!有了新人忘了旧人哦!街坊四邻都来评评理,这邱总督九年前睡了我家汉子的妹妹,我家妹妹辛辛苦苦给他生下这么个孩子,他可倒好,转脸就不认人了,现在这孩子在我家,吃我的喝我的,我这婶子辛辛苦苦拉拔他到这岁数,送他回来认祖归宗,这总督府不认啊!老天爷啊,你可睁开眼睛看看吧,这世上哪有如此狠心的爹啊!……”
周围倒真是围了不少人,妇人也是看着马车驶来,算好了人回来的时辰故意来闹的,她就是想要钱,顺便丢掉这拖油瓶——白给人家养孩子,这种蠢事她不干。现在孩子娘死了,她终于能把这孩子送回来,顺便打个秋风,敲总督府一点竹杠不为过吧?毕竟妹妹没嫁人那几年,带着孩子住她家吃她家,怎么都得补偿他们一下吧?
驶来的马车是总督夫人的,当然车上还有跟夫人一起去上香的总督邱广泉。他今年三十又二,正是龙精虎猛之年,平日里总是板着个脸,连他的孩子都不敢怎么亲近他,如今听到外头闹哄哄的,登时面上就有了不悦之色。邱广泉先是看了眼夫人,道:“夫人——”
“这事儿还是老爷自个儿处理吧,倘若真是邱家血脉,总不好叫他流落到外头。”清欢挑起车帘子看了一眼,淡淡地道。“算算时间倒也对头,这孩子的母亲应该便是九年前被逐出府的丫鬟绿萼,那丫头对老爷一往情深,会偷偷生下孩子,一点也不奇怪。”
邱广泉被她说的抬不起头来,九年前虽说是他遭了那丫头算计,可自己把持不住到底是自己的错,如今更是无颜面对夫人,每每想起,都叫他心中愧疚。
清欢在马车里先进了府,邱广泉自己的事情自己处理,她可不是罗如萤,拼死拼活的给他当个贤内助,还要眼睁睁看他纳他喜欢的女子进门做妾,任劳任怨忍气吞声,这种事在清欢身上不存在的。
罗如萤存了死心那日,恰巧是邱广泉纳妾的时候,也是从那天起,罗如萤才知道邱广泉在迎娶她之前就有个心悦他的表妹,在罗如萤入门三年却不曾为邱广泉生下一儿半女后,表妹的母亲,也就是邱广泉的姑姑,以死相逼要邱广泉纳表妹入门,邱广泉才跟她说起此事。罗如萤像是吃了个苍蝇,想吐吐不出来,想咽咽不下去,只得眼睁睁看着对她逐渐冷淡的丈夫迎了表妹入门做贵妾。
那天晚上罗如萤就上吊了,她死了,身体留了下来,为清欢所用。她从那日起便拒绝同邱广泉亲近,说来也是奇怪,大抵邱广泉骨子里有那么些犯贱的因子,这十来年下来,他同表妹生了子女,却对清欢所表现出的“罗如萤”越发的上心,近几年竟是完全不去表妹那了,似乎是想一心补偿冷落多年的妻子——讲道理,清欢觉得他很神经病。
像是今日上香,她是在总督府呆久了想出去走走,可邱广泉却硬是要跟着,一路上做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模样,倒是骗了不少人的羡慕。那些人也不想想,真要是恩爱夫妻,邱广泉的贵妾是哪里来的?他那一儿一女又是跟谁生的?
他求娶罗如萤的时候,曾经同罗如萤的父亲保证过,此生绝不纳妾。可仅仅过了三年,罗如萤没能有孕,他便急了,那时候他也不过十八九岁,这海誓山盟也就停留了三年。
罗如萤得知邱广泉要纳妾后,对这曾经美好的三年简直深恶痛绝,这三年的记忆有多恩爱幸福,对她来说就有多么虚假令人作呕。
清欢回到自己院子后伸了个懒腰,舒了口气,不枉她在总督府等了这些年,他终于来了。
被囚禁于此的**,总该有个了结。
邱广泉不知道怎么处理他的私生子,总之到了晚膳的时候,他就向全府下人昭告了府里有了二少爷的事,并在清欢的同意下将二少爷邱束元交给她暂时抚养。
这是清欢主动要求的,邱广泉听到的时候还再三确认她是否真心,十分犹豫,可是想到清欢膝下无子,又想到自己欠她良多,终究还是点头答应了。无论她是真心还是假意都没关系,横竖他对这个孩子没有期待,再加上这孩子是个短命鬼,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了,他更是懒得浪费时间跟精力在邱束元身上。
他的小妾冉迎琴却很惊讶,还有一丝按捺不住的愤怒。她可不想看到老爷还有别的儿子,她的两个孩子也一样。但现在总督府不是他们的天下了,几年前老爷对他们突然态度大变,却对早已失宠的夫人好起来,近年来更是都不到冉迎琴院子里去了,叫冉迎琴心慌不已,却又不知问题出在什么地方。明明过去好好的不是吗?为何突然便冷淡了下来?
偏偏邱广泉现在不怎么见她,每当她如泣如诉的询问老爷为何如此冷淡的时候,总是会看到老爷嘴角嘲讽的笑。
可她没有做错什么,她的儿女更是没有做错啊!
邱广泉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怎么可能会把自己最大的秘密说出来,哪怕是曾经为他而死的如萤他都瞒着,更何况是背叛他的冉迎琴?
清欢的院子八百年没有人住进来了,骤然来了个小男孩,还挺新鲜的。就是有点脏,浴水换了好几拨才将人洗干净,穿上新衣服后才发觉这孩子瘦的吓人,肋骨都凸出来的,清欢给他洗澡的时候摸到都觉得夸张——这跟难民有什么区别?也正因为太瘦,所以五官大的过分,脸蛋又显得极小,好看是挺好看,但极为苍白不健康,他那舅母口口声声说妹妹死后怎么养着这孩子,怕不是没把他饿死。
邱束元肚子里没什么油水,清欢叫人重新给他做了清淡些的吃食,这孩子一上桌就跟疯了似的,生怕没得吃,那吃相,风卷残云,看得清欢啧啧称奇。
很厉害,那么瘦小的小东西,竟然能这么能吃,肚子里也没鼓起来,可桌上的食物却要没了。
邱束元吃完满满一桌的饭菜,清欢瞧着他早吃撑了却还在往肚子里装,怕是习惯使然,平时吃不饱,一遇到吃的就克制不住,总想着多吃些,就能多撑一段时间,少挨点饿。她让人把碗筷碟盘收下去时,邱束元还抓着一个没吃净的盘子,舔去了最后一点残汁。
清欢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硬邦邦的,真是难看死了。
“以后你都不会再挨饿了,这样吃东西对身体很不好,是个坏习惯,要改过来才行。”
邱束元就跟个小狼崽子一样,不服管教,也不听话,他舅母才用绳子把他拴在空猪圈里,想起来的时候才扔点剩饭剩菜,其余时候都视而不见,连带着他那家里的几个表兄弟,都知道拿石头砖块扔他。甚至到现在他都还不怎么会说话,要不是舅母终于知道他生父是谁,匆匆给他套了件衣裳就送他“认祖归宗”,现在他应该还被拴在猪圈里。
可眼前这个女人的话,他却不由得要听从,要信任。洗澡的时候不许旁人近身,却让她碰了,而且在她伸手过来的时候没有咬她,而是乖乖地坐在澡盆里让她在自己身上打皂角冲热水。
邱束元低下头,攥紧了衣角。这衣服又滑又软,是他从来都没有摸过的,还有眼前这个人,又温柔,又暖和,更是他生平所见。
清欢摸了摸这孩子的头,他之前的头发又长又脏,清欢干脆给他一把全剪掉,现在邱束元的头发就到耳朵后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很是讨喜。头毛摸起来软乎乎滑溜溜,像是在摸毛茸茸的小动物,清欢的心情一下就好起来。她在总督府这些年无所事事,总算是等到了故事的开始。
接下来,就是主角们的粉墨登场。不过这些跟她关系不大,她是为了邱束元,又不是准备在这故事里掺一脚。
邱束元很想让那只手继续摸摸自己,可她很快就撒开了,转而握住他的小手。邱束元虽然有九岁,但因为太过瘦弱,外表看起来顶多五六岁,严重的发育不良,再加上他还不能流利的说话,甚至对很多字音都不大了解,给人的感觉就更小了。
第1020章 第九十九碗汤 长生(二)
第九十九碗汤长生(二)
邱广泉发觉最近自己和妻子的关系好转了许多,他同她说话,十句里总有两三句她会回应,不再像过去那样冷冰冰的充耳不闻了,偶尔心情好的时候还会对他露出笑容,这对邱广泉来说,真是天大的好消息,这几年他一直渴求的就是这个。即使现在还不能跟她太过亲近,可她愿意理会他,他就已经很是知足。
而这一切都要归功到邱束元的身上。邱广泉仔细想过了,大概是因为他跟如萤没有孩子,邱束元的出现填补了这个空缺,所以如萤慢慢地发生了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