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虞坐到餐厅,佣人摆上半桌来,惊了楚虞一下,这些人何时这样殷勤过?想是梁京兆回来了,楚虞拿了筷子,便见吴桂荀换了一身衣服,从楼梯上下来。
他倒是快。楚虞心里想着,她不会在人前与吴桂荀过多交流,吴桂荀坐到了她的对面,楚虞低头吃粥,佣人问吴桂荀吃些什么,吴桂荀看了楚虞一眼:“和她一样。”
楚虞抬起眼来,吴桂荀对她笑,还待佣人转身过去的空当,伸了一手来揩楚虞的唇角。
楚虞抽了一张纸按在唇上,却什么也没沾到,楚虞看他一眼,正要低声说一句什么,梁京菁的声音突然很近地响起:“你们起得倒早。”
楚虞僵直了,梁京菁站在离桌一步近的地方,也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看到什么没有。
梁京菁拉了吴桂荀身边的椅子:“吃完饭干什么去?”
吴桂荀的粥上来了,吴桂荀推到梁京菁面前去,梁京菁接手,吴桂荀道:“一个朋友开了画展,去捧个场。”
梁京菁饮着咖啡睨他:“是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吴桂荀笑了:“女朋友。”
梁京菁耸耸肩:“我可不会吃醋。”
吴桂荀道:“骗你的,是男的。”
梁京菁噙着勺子没说话,眉毛弯弯,眼里噙了一点笑在。
楚虞喝了粥就上了楼,梁京菁和吴桂荀在十点左右出的门。楚虞吃过午饭后在庭院里散步,庭院里设着投荫的长廊,楚虞在廊中走着,凉风从前面柔柔穿来,头顶绿叶带着点新鲜的气味,午后正是热的时候,但长廊靠着梁宅四壁,又有厚密的藤蔓树叶遮阳,是很阴爽的地方。
正是走着,忽然身后什么人撞了上来,手也搭在楚虞肩上,一下子将她搂个满怀,楚虞还未回头,鼻端就缭绕了一股香味:主要是木料香味,又有点沉郁、又有些撩人,楚虞不必回头,就知道此人是吴桂荀。
“不是去了画展?”楚虞问
吴桂荀道:“梁京菁遇着了朋友,将我打发了。”
楚虞听说过梁京菁一些事,知道她的朋友是哪种朋友,此时了然了,也有点欣喜的滋味在心里,这种欣喜她也不敢多想,怕一想就是“多余”了,于是叫停。她心里正有这么一番小小争斗在,吴桂荀却干脆地推着她走下了长廊,直走到草地上,踩着软绿来到假山后的一处逼仄里,未多言便将唇印在楚虞的脖颈。
楚虞只看了四周,吴桂荀将她按到假山上,倾斜的山脚,山石是从别处运来的原石,棱角咯得楚虞发痛,但吴桂荀来了兴趣,见楚虞皱着眉头,反而在眉宇间多了点阴美的快感,是很饕足沉浸的样子。楚虞侧了头,枕在一处平滑些的地方,努力找寻了能让身体稍舒适的姿势。
吴桂荀解着楚虞的衣扣,折了她一条腿抵着前胸,吴桂荀在她耳边道:“之前听你说你和于露茵一同去学普拉提,现在看着倒是有些成果。”
楚虞的视线垂坠到地上的草,转去看嶙峋石块遮挡的边缘,一角廊柱和几丛未谢的花,口中随口应着:“还得谢你给找的教练。”
吴桂荀无论什么三教九流的人都能认识,楚虞也奇怪,她本人是没什么朋友的,交际也不广,光是跟着吴桂荀,看他左右逢源言笑晏晏都觉得有趣和神奇。楚虞的眼抬到了天空,太阳被遮挡到假山的那一头了,只看得见明澈澈的天空,湛蓝,有云,大朵大朵,也有风,吹着云慢慢踱着步子走了。真是一个好天气,距离炎热的夏季还有十几天的光景,春天的沙尘也远了,都是要好转要光明的征兆,可楚虞也没看的出自己有什么未来,也想不到下一步怎么走,吴桂荀与自己交着颈,他温和热度的皮肤像这春夏交际的天气一样,楚虞缓缓地将目光放远了,却骤然怔住。
“诶!”楚虞只唤出一个字来,吴桂荀没有听清楚,楚虞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不自觉地五指合拢,指甲在吴桂荀的胸膛上挠出一道红痕,握成一个拳头,用这个拳头抵着他将他推开了:“吴桂荀,有人。”楚虞的声又轻又颤,到末尾扬了上去,破音似的一下,渐寂灭了。
吴桂荀停住了,回头,石块的边缘,那一角廊的迂折处,梁京兆和李平并站着。他和楚虞这里是一块阴,梁京兆和李平那里也是一块荫,这两块阴里隔着一道阳光遍洒的丰茂草坪,金光垂射,如一块块幕布重重掩映,让楚虞看得见阳光里飘荡着的尘灰的影子,却看不清梁京兆的神情。天光太盛了。
楚虞脑中空白着,最后才想出一句话来,钟鸣似的回荡。而吴桂荀慢慢放开了楚虞,低下头先整理了自己凌乱的衣装。
很久楚虞才感觉到怀中空荡,春风的余角拂进假山的这一隅,楚虞低头看了自己,衣襟大敞,自己的躯体在袒露在外,如此的淫乱,就在梁京兆的眼下。人和昆虫,和动物之间忽然全无分别,楚虞赤裸的不仅是情欲,还是她作为人的廉耻。她始终注视着那头的长廊,晕懵的,好似是与梁京兆保持着对视,但好像也没有,真是像做梦一般的。她心里没有怕,也没有什么别的了,就只是想:“总会有这么一天的,就是此刻了。”
但梁京兆在那里站了一会,竟然转身离去,楚虞就这么看着梁京兆的背影,李平跟在他后面,始终低着头。李平同梁京兆从新商场的开业仪式上剪彩回来,梁京兆看到天气好,就下了车让他一陪着在院里走走。今天的确是很好的天气,但谁能预料到撞见了这么一幕情景。吴桂荀将楚虞推到假山上时他们就在了,李平站在梁京兆的身侧,看到楚虞的衣服被解开的一瞬便低眼下去,这些不是他能看的。余光留意着站在他前面一些的梁京兆,梁京兆就只是长久地站着,漠然的注视,没有一丝声息,反倒是可怕。真是作孽啊,李平心道:谁能想事情能成这样,那天晚上看到的楚虞身上的伤还真是有一番因果在的,作孽、作孽,吴桂荀还真是个不要命的。
梁京兆却是是按着离去的方向走的,他沉沉稳稳地迈出去几步,忽然就停住了,也不过半秒钟,李平还没留意到梁京兆停住脚的时候,梁京兆便伸了手从他后腰里抽出一样东西,回身上了膛,直对着楚虞他们。李平一下子屏住了气,吴桂荀和楚虞挨得极近,梁京兆枪法准,可火药炸开,一弹两命。梁京兆真的是舍得?这事还没弄个清楚,楚虞到底是受害那方,梁京兆只是气昏了头,李平不担心死的是一个还是一双,他只怕梁京兆一时冲动,到后来悔得诛心。
而面对着梁京兆的楚虞,看见那黑洞洞的枪口,不知由哪种因素促使着,竟环抱着吴桂荀,一下子将他按在假山上,用自己的后背抵着梁京兆的瞄准。
枪是没有情的,人拿着枪,心也是狠的。楚虞的汗浸湿了背,人也在发抖,拽着吴桂荀的衣料,手心即使软的,也僵得不能动弹。也不知过了多久,吴桂荀拍着楚虞的肩,轻声告诉她:“好了,梁京兆走了。”
楚虞还埋在吴桂荀的胸口,吴桂荀呼出的气息在她的颈边,柔柔温热:“梁京兆还真是……自己家里也拔得出枪来。”
楚虞闷了半响问:“怎么办?”
吴桂荀道:“他定不会声张的,梁京菁要我三点半去接她。你把一切都推到我头上即可。”
楚虞没有说话,吴桂荀放开了楚虞,看了一下表,正是三点整,他对着楚虞道:“正好到时间,我去了。”
楚虞看着他走进那片光幕里,吴桂荀穿着洁净挺括的衬衫,在阳光下草地上,像中世纪油画里的贵族男子行在堡垒前。楚虞目送着他,待再也看不到了,才一颗一颗系上了自己的上衣扣子,裙摆也放下来。靠着假山她站了许久,可感受的气温升到最高的时候,她才向屋内走去。
她预想了许多种情况,进入客厅时,还是措手不及。
最中央的沙发上,同时坐着吴素萍和田月坤,梁京兆站在客厅对着庭院的那扇落地窗旁,背对着她们抽一支烟。
☆、我怎么能
梁京兆是看到了的,那田月坤和吴素萍呢?楚虞没清楚情况,只沿着客厅向楼梯的路线走,田月坤果然叫住她:“楚虞。”
楚虞停下脚步,转过身来,梁京兆依旧对着窗子。
看田月坤的神色,就能知道她也是知道了的。这个头谁也开不起来,“丑事”一桩,是这样说的吧,楚虞看了看将烟含进嘴里去的梁京兆,再看了田月坤与吴素萍,她心里有了点恐惧,梁京兆背过去的身子后化出一堵墙,将她和吴素萍田月坤三人围堵在一块,楚虞置身三角形的角上,脚下放射出的两条线,一面是冷漠的吴素萍,一面是虚伪的田月坤。面对梁家人,她向来是胆怯的、讨好的、无措的,她不是客,也不是主,梁宅里有完整的亲情链条,她永远也融入不进,她能依靠的只有梁京兆,还怕梁家人对自己的敌对而让梁京兆感到难做——如果梁京兆也感到她的多余,那她就是真的多余。梁宅是宽敞的,楚虞却时常感到生活空间的逼仄。
田月坤还没有说出口来,而楚虞慢慢地向客厅的中央走着,终至站到了田月坤与吴素萍的面前了,田月坤道:“我从佣人们那里听了一些事……”她措着词,也看了吴素萍一眼,先捡了能说的说:“你先坐下,坐这里来。”她指着她手边的沙发。
楚虞默然遵守,那只单人的沙发是靠近着窗的,也靠近着梁京兆,楚虞要坐下时,都能感到梁京兆手里的烟的雾从她面上拂过了,只听梁京兆此时开了口,话是对他说的:“楚虞,你回房间里去。”
楚虞要坐下的身形顿住了,田月坤惊诧地撩了一下眼,随即道:“京兆,这种事还是问问吧。楚虞年纪这么小,也是怕她出事——”
“没听到吗?”梁京兆转向楚虞,锐利地看着他,手持着烟,“回去。”
楚虞站直了,她没有敢看梁京兆。真是奇怪,前些日子她看不到梁京兆的时候,将这个人猜了又猜、想了又想,其中甚至还有窥探和戏谑,她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懂得了情欲,能跳脱出来用一个女人看一个男人的视角来审视梁京兆。但一到她真正面对他,比如现在,梁京兆又变成了她的“梁叔叔”,她对他是必须含着敬畏的。
楚虞站着没有动,她也不知道能拖到何时,但这件事是应该被解决的,她尚不知道田月坤要说的是什么,她又是如何知道了她和吴桂荀的事,这些未知搅乱了楚虞,她不知道该干什么,该有什么反应。
田月坤一心要将自己的发现说出来。她是打算只和吴素萍汇报的,宅子里的赵晴在收拾楚虞房间里的垃圾桶时发现了一只用过的保险套,举目整个宅子也只有吴桂荀最有可能,那还是吴桂荀从香港回来的第二天早上,还有一些流言,说吴桂荀和楚虞私交甚笃……她越深入这些腌臜事、以为接触到内核的时候,就越为兴奋。某种意义上她和楚虞同是梁宅中的边缘人物,然而楚虞所受的梁京兆对她的偏爱又让她后来居上……田月坤目光灼灼,却听吴素萍发了话:“楚虞,听你梁叔的。”
田月坤声线犹疑地劝阻:“妈……”
吴素萍道:“小孩子还不懂事,这事怪不到她头上。”
田月坤合上了嘴,心中一片酸涩波澜,之前的咄咄闷化成毒和怨。
梁京兆对着呆立的楚虞挥了手,楚虞迟缓地望他,再轻轻低下了眼,向楼梯口走去了。梁京兆看着楚虞的身影消失,坐到了她刚刚要坐下的沙发上,手里的烟要尽了。
吴素萍对田月坤说:“你也上去,看看楚虞。”
梁京兆即刻道:“别去管她。”
吴素萍看了她的儿子一眼,又将目光投向田月坤,田月坤起了身,梁京兆连烟灰缸也未想着寻,直截在茶几面上按熄了烟,钢化板面留不下深痕,只一道浅疤。梁京兆拂了烟灰,烟灰还是温热的。他冷道:“这件事谁都别管。”
田月坤征求似的回望了吴素萍,而吴素萍垂了眼,田月坤领会,依旧是上了楼,但没有去找楚虞,进了自己的屋子。吴素萍是向着自己的儿子的,梁家的亲情关系其实非常淡薄,从上一辈就有的传统,梁家仅有的较为深刻的羁绊,大概是吴素萍对于梁京兆的犊之情。
待田月坤离去,吴素萍对梁京兆说:“从前你不要我提,今天是不是能说一说了?”
梁京兆道:“我对楚虞,没有那方面的心思。”
吴素萍静等了好一阵,然后平平静静地告诉他:“京兆,你是我的生出的孩子,没人能比我更了解你,你也不能。”
梁京兆坐在那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他用手掌从鼻梁那里抚过下巴,显得疲惫了,他说:“我怎么能。”
这么一句话。
我怎么能。
这就是他的态度。
吴素萍点到为止,转而道:“那今天下午的事呢?田月坤并不知道。你打算怎么办?”
梁京兆没有惊讶,他是吴素萍教养大的,他的城府就是吴素萍的城府,他的心计就是吴素萍的心计。他道:“楚虞不懂事,事由吴桂荀起。”
吴素萍道:“我和你说过的,你不要忘了。”
梁京兆抬起头来,冷道:“您不说我还要忘了,不过是一个姓氏,我还只当巧合。”
吴素萍已经离座,“你知道分寸。”
客厅里只剩下梁京兆一人,忽然门被拍打的砰然激烈,梁京兆没有抬头,垂眼望着那桌上的烟疤,又从衬衫口袋中拿出了铁质的单层烟盒。
梁京菁已闯进门来,她看到客厅中独坐的梁京兆,先是冷笑一下,再问:“哥,怎么就你一个人在?”
梁京兆将抽出的烟抵在唇间:“小声点儿,妈休息了。”
梁京菁挺直了脊背,就站在玄关,“你抓吴桂荀干什么?”
梁京兆点上了烟才抬起了眼,眉是先皱了的,“大喊大叫什么。”
梁京菁又问一遍:“你把吴桂荀抓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