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夫人倒也没驳了她的脸,很是给面子地笑道:“这话说得倒叫我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每逢初一、十五,我都要被你们说得年轻好几岁,这天长日久的,倒是越活越年轻了。”
明间儿里顿时又响起了一阵笑声,纵然有些人并不想笑,却也不得不扯起面皮、震动喉咙,发出与众人相同的声音。
便在这合家欢喜、言笑晏晏之时,忽见那屏风外头人影晃动,一条纤细而窈窕的身影,便嵌进了那四时素锦的薄绫扇屏上,随后,便有女子清朗的语声,水波一般漫漫而来:“今日我倒是赶得巧,恰好你们都在。”
屋子里有瞬间的安静。
且不说这说话的人是谁,只看她居然在这样的时候闯了进来,连个报信的小鬟都没遣,可见便是极没规矩的。
坐中的大多数人皆是一脸震惊,唯有坐在下首的秦彦柔,想是听清了这声音来自于何人,面上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意。
太夫人神情淡然地看着屏风,一旁的周妪早便提步上前,沉声道:“何人在外喧哗?”
屏风后传来了一声轻笑,随后便见纤影缓移,一位穿着素服的少女,款款转出屏风,踏进了德晖堂的明间儿。
那少女生得极是美艳,白衣胜雪,腰下的素纱灰裙裁作八幅,虽不是湘裙横拖,却自有了种曳地如云的覆复。而这一身堪称简朴的衣着,终是掩不住那张夺目的盛容,仿若这天地间的华色皆聚于一身,其美丽明艳,几乎让人错不开眼去。
房间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吸气声。
“六娘!”钟氏反应最快,当先说道,一面不住地上下打量着秦素,眼神闪动:“你怎么在这里?谁叫你回来的?”
她的问话,几乎是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秦素却不急着回答钟氏之语,而是信步前行,直走到秦彦柔的身旁方才停步,侧首看向了秦家最小的这位女郎,笑问:“六姊回来了,小七可欢喜?”
秦彦柔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格外灿烂,小脸儿都羞红了,却并不好意思当着众人说话,只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秦素弯眉一笑,探手在她柔软的发顶上摸了摸,温声道:“小七好乖。”
见她居然一副大喇喇的样子,连长辈的问话也不回,本就心情极差的林氏哪里能忍得下,早便立起了两道眉毛,厉声道:“六娘,你叔母与你说话呢,如何不回?你的规矩都学到狗身上去了?我看你是祠堂跪得太少了!”
林氏的火气本就旺,此时更是越说越怒,到最后几乎两眼喷火,看向秦素时直像是要生吞了她一般。
这也难怪林氏火大,她最近为了秦彦婉的婚事与太夫人打了无数饥荒,心里对即将嫁入汉安乡侯府的秦素实是恨得要死,此时见了这现成的把柄送上来,她自是不会放过。
想她嫡出的女儿那般出色,却因了秦素之故,只得草草议定婚事,而太夫人居然相中了曾家,这简直叫人无法忍受。
第554章 呼人来
只要一想起这门亲事,林氏就觉得格外窝火。
那曾家在江阳郡根本就提不上筷子,这头亲事她怎么可能瞧得上?只是如今时间紧迫,秦家又还在守着孝,林氏就算急出满脑门儿的包来,也没法子变出一门好亲事来给女儿,你说她如何不气?
最近这些日子,林氏便总会想,若不是秦素这个低贱的外室女到处惹事生非,被那范二郎一眼相中,秦彦婉的婚事又如何会这样匆忙地提上来?曾家这种小户人家,又怎么可能被太夫人当个姻亲来议?当然,她更恨的其实是太夫人以及吴老夫人,太夫人将钟家的亲事给了秦彦雅,吴老夫人又一味强逼,这一切都让林氏极为不满。
钟大郎虽然胖了些,但钟家的家世如今却正慢慢地好起来,比起曾家却是好得多了。如今林氏也不求择个美郎君作婿,只消能让秦彦婉嫁个差不多的人家,她就谢天谢地了。可是,便是这个痴肥的钟大郎,居然也被秦彦雅抢了先。
林氏不敢明面上与太夫人或吴老夫人对抗,便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秦素身上,如今见她居然不声不响自己就跑回了家,林氏只觉怒从心头起,开口就骂了出来,只恨不能马上就叫了健妇来,将这个碍眼的外室女拖去祠堂罚跪。
林氏的语声不可谓不尖利,在德晖堂的明间里几乎激起了回音,然而秦素却看也没看她,只将一双似笑非笑的明眸投向了高坐着的太夫人,笑道:“六娘回来了,就是想出奇不意给太祖母个惊喜,太祖母如今竟不欢喜么?”
太夫人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并不说话,一旁的周妪已是开口唤道:“来人……”
“这会子可没人在呢,妪还是省些力气的好。”秦素突兀地打断了她的话,流转的眼波间似有千般风情,“这外头可没你们的人,若是我叫上一声来人,倒是还能叫来几个人。不过,那可皆是我的人,与你们可没半点干系。”
这话说得众人皆是心惊,秦素却也不待他们反应过来,便提声唤道:“来人。”
话音一落,便见外头“呼啦啦”地涌进来了一群人,看上去竟有二十余,皆是些气势沉着、神情精干的男子,人人一身劲装、个个面色冷凝,进屋之后,无需秦素吩咐,他们便将屏风移去了一旁,随后无声地守在了廊下。
所谓人多势众,更何况是如此多身手矫健的侍卫齐齐出场,明间儿里的秦府诸位主人,此时皆是面色微变,就连太夫人也眯起了眼角,眸色瞬间变得极冷。
秦素向身后看了一眼,满意地笑了笑,复又转首看向太夫人,掩袖笑道:“太祖母您瞧,我说得无错吧。我唤一声来人,可不就来人了么?”
随着她的话音,便有两个穿着使女服色的女子,自那群侍卫身后行了出来,却正是日常跟在秦素身边的使女,众人隐约记得,此二女一名阿忍,一名阿臻。
果然,此时便听秦素懒洋洋地道:“阿忍,替我端把椅子过来,站着太累了。阿臻,倒茶。”
二女闻言皆是无声地躬身行礼,身形一转,人已不见。
德晖堂的明间儿里,刹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好一会后,林氏方才霍然起身,指着秦素怒喝道:“六娘,你这是在做什么?你是不是清修修得傻了,居然还敢在德晖堂撒野!”
她说着已是气得浑身发抖,颤着手指向秦素的身后道:“你一个士族女郎,居然和一帮外男混在一处,你还要不要脸?你不要脸不要紧,可不要带累我秦氏的名声!”
“哟,名声,这可是个新鲜词儿。”秦素不凉不热地说道,连一个眼风都没往林氏的身上放,那双明眸看向的,始终只有太夫人:“我青州秦氏,果然还有什么名声在么?在哪儿?把它叫出来我瞧瞧,还是说,名声这东西已经被太祖母藏起来了?”她一面说话,一面便掩唇而笑。
她的语声堪称恬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可所有人却听出了这话语中的讥嘲,尤其是高坐着的几位长辈,此刻的面色多少有些不好看。
“放肆!”林氏厉声喝道,两条眉毛几乎立成了直线。
许是压抑太久之故,在秦家最卑微的这个外室女面前,林氏终是拿出了一府主母应有的威势,看向秦素的眸光变得格外冷厉:“德晖堂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这贱……你这小辈如此大放厥词!”
说到此处,她忽然福至心灵,转首面向太夫人道:“太君姑,我看六娘今日是有些失心疯了,不如先将她带去祠堂跪一跪,有我秦氏列祖列宗看着,想必也能叫她清醒几分。”
太夫人微微眯了眯眼,眸中划过了些许沉思。
钟氏瞥眼瞧见,心思微动间,便问秦素道:“六娘,你的这些侍卫,不知于何处高就?”
秦素的身份太低,就算有钱也请不来此等精干的侍卫,钟氏这问题,可算是问出了太夫人心底的疑惑。
秦素不在意地回首扫了一圈,仍旧看向了太夫人,道:“您说他们啊,这是我向人借来的。若不然,我又怎么能站在这里,在太祖母并各位长辈们说话呢?”
轻轻巧巧的一番话,虽说的是事实,却无一字痕迹可寻。
这是摆明了找人借势,再趁势来秦府讨公道来了。
说到底,还是为了那椿亲事。
太夫人眼角微眯,掩去了眸底的一丝鄙夷,闲闲地开了口:“罢了,叫人将林四海与董凉都找过来,多带些人手,先把这些侍卫请下去喝茶吧,到底不是我们府里的人,也算是客人,万不可怠慢了去。只是,这到底也我们秦府内宅之事,不好给外人瞧见,把人请下去之后,六娘有什么话尽可以说,太祖母听着便是。”
到底是太夫人,说出来的话不见烟火气,却字字卡在了点子上。
林氏闻言,直是大喜过望,转身便唤道:“来人哪,去请董大管事来,再叫人把林四海请来。”
她的声音里带着欢喜的颤音,似是为了能惩罚一个卑贱的外室女而兴奋无比。
然而,这声音远远传出去,却没有得到半点回音。
第555章 挥素袂
秦素好整以暇地看着林氏,眉眼含笑,不置一语。
“人呢?都跑去哪了?”林氏尖利的嗓音又响了起来,几乎能刺破人的耳膜。
秦素作势以袖掩耳,看向她的眸光仍旧含了笑意。
四周依然极静。
那些往日里在德晖堂随处可见的仆役与小鬟,乃至于林氏她们带来的、原本应该守在廊外的贴身使女与小厮等人,就像是全体消失了一般,齐齐地没了声息。
明间儿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压抑起来。
太夫人居中而坐,面色不动,唯有眼神变得极冷。
秦素放下衣袖,掸了掸无一丝灰尘的裙摆,含笑看向她道:“太祖母总不信我的话,如今可信了?我知道您年纪大了些,记性可能也会跟着差,那么我便再说一遍吧。”言至此,她放慢了语速,一字一顿地道:“此处,没有你们的人。”
“呼啦啦”,一阵大风蓦地席卷而至,吹得那高挑的竹帘晃动不止。
便在这大风中,秦素蓦地扬声清笑了起来。
那一刹,狂风四起,她的发丝逆风而舞,张扬得如同一面黑色的旗帜,而她的身影便嵌在灰暗的天际边缘。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亦同时生出了一种错觉,觉得这位六娘子只需信手一挥,便能挥去这漫天乌云。
满室死寂,唯秦素清朗的笑声,传遍每个角落。
“六娘,你这是在做什么?”良久后,吴老夫人淡漠的语声终是响了起来。
这位素来不爱开口的东院老夫人,此时的语声很是冷寂:“此处乃是德晖堂,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还不给我好生跪下请罪!”
她绷着那张惯是没有表情的脸,两侧唇角下垂,有着明显的怒意。虽她是坐着的,可她看向秦素的眼神却是居高临下,有着打从骨子里的轻视。
秦素笑声忽止,流波般的眼眸微微一睐,慨然叹道:“德晖堂,德晖堂。阿素在此还要请太祖母解惑,我秦氏,德在何处?晖映何方?”那一刻,她的语声忽尔凝成了一尾冰线,丝丝丝缕渗进每个人的耳中,直叫人心底凛然:“这偌大的府邸之中,我怎么见不到半点德行操守?入目之处,唯利欲熏心!”
太夫人勃然色变。
不只是她,座中所有人皆是神情变幻,每个人的视线,都死死地定在秦素的身上。
她这句话骂的,可不是单指哪一个人,而是把整个秦家都骂进去了。
一介外室女,也太猖狂了。
秦彦昭当先看不下去了,双眉一轩便欲开口,一旁钟氏的忽地轻咳了一声。
秦彦昭略一迟疑,转脸去看钟氏,却见钟氏也似有意若无意地看着他,又看了看秦彦直,那眼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今天是东院起火,他们西院并不需要出头。
秦彦昭见状,纵然满心的激愤,却也不得不顾及母亲的意思,只得别过头去不看秦素,而他放在膝上的拳头却握得极紧,指节都开始泛白,显是满心激动。
年轻人就是火气大。
秦素在心底里啧了一声。
不过,有趣的是,秦彦直的反应却与胞兄正好相反。此时的他唇角轻勾,面色怡然,看向秦素的眼神中有着一丝隐约的兴味。
这兄弟二人虽是一母同胞,性子却太不一样了。
秦素在心底里品评了一句,又向房间四周扫了一眼。
看得出,此时不止是西院诸人心思起浮,其余人等亦皆是心神剧震。
毕竟,今日的秦六娘,实在太叫人吃惊了,简直就像是变了个人。
秦素的确没看错,在这一刻,整个明间儿里的人,都觉得万分震惊。
那个总是泯然于众人之间,行为举止只能算平常的秦府六娘子,今日行径,委实不大像是一介外室女该有的姿态。
一颦一笑,无不端严;
一行一止,皆称从容;
一言一语,莫不一针见血!
这哪里还是那个在德晖堂乖乖听训的小小女郎?
此刻的秦素,分明便成了这德晖堂的主人,其气势之隆,竟硬生生地压了太夫人一个头。
“你给我跪下!”太夫人沉声说道,语声虽不严厉,却震得屋宇都在发颤:“我知道你怨太祖母,觉得太祖母委屈了你,那椿婚事并不合你的意。可是六娘,你也要想一想你的出身才是啊。能嫁去侯门,在你已是天大的福份,太祖母这也是为了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说到此处,她话锋忽地一转,语声也陡然转厉,混浊的眼中射出冰冷的寒光:“再退一步说,便是这婚事你不愿要,太祖母业已应下了。你生在我秦家,享我秦氏福泽厚待,如今不思回报,反生恶言逆心。此等行止,不只有违我秦氏族规,亦违了我大陈律法,若按陈律,其罪……当诛!”
说出最后二字时,从太夫人的身上猛地迸出一股森然冷意,如若有了形质一般,直直杀向秦素。
所有人皆是心头一凛。
太夫人这是……动了杀心?!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如此震怒的太夫人,而这样的太夫人,令人望而生畏。
然而,望着太夫人肃杀的面容,有不少人却又觉得,太夫人的话并没说错。
有此大逆不道之女,的确只能杀之,否则总有一日,这个外室女会给秦氏带来更多的麻烦。
高老夫人与吴老夫人无声地对视了一眼,同时选择了沉默。而钟氏与林氏则一个饮茶、一个闲坐,皆是面色安详。
纵然秦素今日气势惊人,但她到底也就是个外室女,身份之低简直比庶民还不如,她带的侍卫再是强横,也横不过大陈的律法,亦狠不过一个士族的族规。
借来的东西,无论是什么,总归是要还的。
而没了这些借来的侍卫助阵,秦素一个外室女,又能有何恃仗?
六娘今日怕是不得好了。
许多人心中都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一直关注着场中形势的秦彦婉,此时终于再也坐不住了。
秦素今日这般胡闹,就算事出有因,也仍旧是给了太夫人一次大大的没脸,秦彦婉现在就很担心,怕太夫人真的要除掉秦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