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彦欲言又止,梁父神情严肃下来,他只好作罢。
宋问一直到晚间,才停下笔。
林唯衍练过武回来,喊她吃宵夜。
看了眼她写的东西,一头雾水道:“这些是什么?”
“基础概念解释。”宋问活动了一下手臂道,“我想和他们好好讲的,可他们今天根本不好好听。”
讲物价,既包含有金融学的知识,又有经济学和管理学的知识。
对于他们来讲,原本就比较复杂,里面又参杂着很多新名词。
就像孟为说的,听不懂,听不懂才是正常的。可听不懂和不想听是两码事,后者的认知让宋问尤为不快。
林唯衍放下摇摇头。
听不懂和不想听,对他来说,是一样的。
听不懂为什么还要听?文人的世界太复杂。
翌日大早,唐毅来找宋问,宋问刚起。
“我昨日回去想了半夜,你画的图我是没看懂,可你的理是对的。”唐毅跟着她后面道,“这京城米价,确实该降才是。”
宋问点点头:“嗯。然后呢?”
唐毅:“所以来找你问个明白啊。”
“哪有什么明白不明白?”宋问擦擦手,动作顿了顿,问道:“早饭吃了吗?”
唐毅点头:“吃过了。”
宋问挥手道:“我还没吃。没关系,你再陪我吃一顿。走!”
唐毅:“……”
宋问不由分说就拉他出门。唐毅被动跟在后头,哭笑不得,无奈叹了口气。
唐毅甩了甩手道:“我自己走。”
宋问道:“我得拉着你走,不然你半路得跑了。”
唐毅见她一路往前,目不斜视,走出老远也不见停,不像是要吃早饭的样子。开口道:“那边不是有摊子吗?你要去哪里?再远就赶不上书院的早课了。”
宋问道:“马上就到了。”
两人一路到了城中的街上,宋问终于找家馄饨铺坐下,也请他坐下。
“跑这么大老远,就为了吃碗馄饨?”唐毅不可置信道,“我看你家中好吃的比这儿多多了吧?”
不然林唯衍早跟出来了。
宋问坚定道:“这里的馄饨,好吃!”
唐毅将信将疑。
她抓起调羹舀了一口,吃下后眉头一挑。
唐毅扭过头,也想叫一碗。宋问按下他的手,坦诚道:“我收回我之前说的话。他们这馄饨……带着点腌肉的香味。”
唐毅:“……”就是不新鲜了嘛。
宋问倒不讲究,继续吃自己的,瞥他一眼,说道:“殿下,你好歹算给我点面子,表达一下自己喜悦之情行不行?这是在吃饭呢!”
唐毅语气加重道:“我这还得陪笑?”
宋问看了他一眼,真诚问道:“殿下,您有这服务吗?”
唐毅眉毛一横,让她自行体会。
“这早稻快收了,京城米价又在飙升。一定有不少人,想趁着大收前的这段日子过来卖米,好赚一笔。”宋问也不和他绕弯了,敲了敲调羹,推开碗道:“至于这米价为什么只涨不跌,殿下请仔细听,听听就听出来了。”
唐毅不解道:“听?”
宋问指指旁边。唐毅才发现,隔壁就是一间米铺。
唐毅便静下心来等着。
有一件事他弄不明白,觉得太不舒爽,想起她昨日的话,问道:“这米价有问题,究竟是从三个月前开始的,还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宋问道:“我拿到的就三年前的数,再往前就不知道了。依我看来,起码三年前吧。”
唐毅道:“这米价三月前开始异动,我是能明白的。可先前的价格一直挺稳当,看不出有什么啊。”
“这问题就复杂了。稳定,不一定就正常。”宋问抖着腿,骄傲道;“”
他们正说着,一老一少的人从米铺里走出来。
年轻人言语间满是忿忿,锤手道:“这长安城里的人,未免欺人太甚!十八钱的米,就肯九钱收?父亲您卖给他,我们这连本钱也回不了!”
老商户拍拍他肩膀道:“没有办法的事,这次就当长个教训了。”
两人微微偏过身,仔细听着。
年轻人踢了一脚:“这所有米铺都一个价,究竟是谁定的价?怎么如此嚣张!”
“好了。”老商户叹道,“我当这次涨了那么多,这价钱也会涨一些,倒的确是我考虑不周。”
年轻人道:“白费我们从别处收的米,还千里迢迢的赶来。我就说这早稻收割在即,米价上涨如此之快,就是不同寻常,果真是有什么猫腻。这银子,压根就不是留给我们挣的!”
老商户拍了他脑袋一巴掌:“住嘴!做生意总有盈亏,哪有保赚的营生?你要再这样胡说沉不住气,下次就别跟我出来了!”
宋问对着唐毅一挑眉毛。
唐毅不解,跟着一挑眉毛。
年轻人撇撇嘴,赖在门口不愿意走,抓着马匹的缰绳道:“那就不卖了!我们再运回去,好歹还争口气!”
“这做生意的人,永远别和自己过不去。”老商户摇手道,“这口气争着有什么用?你一出长安,他认得你吗?你是和他争气,还是和自己置气?年轻人,做生意,眼光总得要长远些!”
他牵了自己的马往前,回头看还站在原地的青年,不悦道:“过来不来?不过来你就留在长安吧。”
唐毅沉着脸不说话。这是有人故意抬着米价不让下去。
陛下自即位起,并没有过多管过米价。他原本也以为,朝廷是清清白白的,没有插手此事。如今看来,真是他想简单了。
宋问道:“听着是不是觉得太过分?”
唐毅看向她:“你是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不外乎如是嘛,否则城外的商户早就蜂拥而来了。事实是,外来的商户并没有暴涨,数量稳定。”宋问道,“只要有聪明的商人在,临近的城郊,米价应当是趋近相同的。既然没有,就说明有别的原因。而最大的原因就是,不赚钱嘛。”
唐毅继续沉思。
宋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我去上早课了。我的学生们现在一定很想念我。”
同是大早,李洵带着李伯昭到宋问家,结果扑了个空。
李伯昭想了想,先送李洵去书院,而后转道去了尚书台。
宋问来到书院,已经有些晚了,晨钟早就敲过。
没有先生在,学生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不知说些什么。见她进来,才迅速坐好。
众学子扬起脸傻笑:“嘿嘿嘿。”
宋问跟着傻笑:“呵呵呵。”
她在台上坐下,然后翘起脚道:“怎样,昨日回去都问过了吗?”
诸学子点头。
宋问掏出花名册道:“来来来,先打分。”
诸位学子一顿哀嚎。
孟为道:“先生,打个商量。我等认错态度良好,能不能稍稍给加个一点分?”
其余学子跟着点头。
宋问抖腿,呵呵笑道:“还觉得不服的,我们可以等一个月再打分。”
孟为燃气一股希望:“那要不我还是再等等?”
众学生也有些动摇。或许会有什么意外呢?
“那一个月后,如果证明我是对的,新课业,一样是零分。”宋问道,“因为你们自欺欺人。有错不去改正,光想着粉饰太平。哪有你们这样做官的?将来还得了?害人害己,”
众学子笑脸一收。
宋问道:“曾经觉得已经快到手了的分数,硬生生从面前剥夺,这感觉怎么样?”
能怎样?
挠心挠肺的疼。
宋问见他们如此,却没放过他们,将册子一扔,端正坐姿,正色道:“心痛吗?可我更是心痛。你们以为我喜欢给你们打零分吗?你们以为一位先生,总是希望自己的学生犯错吗?嗯?”
第80章 御史大夫
宋问问完, 众生陷入沉默。
“如果可以, 我也希望你们能够反驳我。但是要有理有据的反驳我,而不是理所当然的反驳我。”宋问道, “打零分不是我的目的。拿分数也不是你们的目的?这些分数对你们而言, 又能有意义吗?没有。我只是想借此让你们明白自己的错误, 可你们明白了吗?”
她看着底下, 一干人端坐静默。
宋问拍桌:“我在问你们话!”
诸学子大声答道:“明白了!”
“孟为!”宋问就专门点他, “你错在哪里了?”
孟为捂着头站起来, 试探道:“学生错在……理所当然的反驳您?”
宋问盯着他,手指敲着桌面,等他说下去。
孟为便接着道:“不尊重先生。还有……哦!未经查证便妄下结论!”
他回忆了半天, 终于回忆起宋问说过的忠告:“志……志高身下, 敏事慎言!”
孟为觉得自己说的很好。但是他从宋问的眼神中,看出了一股杀气。他要挨骂了。
宋问看着桌案,叹了口气, 而后摇摇头。
她虽然没说,但满脸都写着失望。
这比她开口骂人训诫, 更叫人难受。学生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孟为知道自己嘴笨,于是看向冯文述等人求助。
宋问撑着额头道:“看他做什么?他就能告诉你答案了?”
李洵起身道:“学生自知愚笨有余, 聪慧不知, 总是辜负先生的好意。如此吊儿郎当的,往后也是难当大任。望先生提点。”
宋问手一压,示意他坐下。
“这世间聪慧的人,其实很少。为人师表, 如果学子聪慧,确实是一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可这世间真正愚笨的人也很少。”宋问拿起戒条道,“其实我也不聪慧,我只是比你们知道的多一点而已。论资质,在看看来,你们已经算是聪慧。李洵,冯文述,你们的条件比之先生,有过之而无不及。那又如何?想学有所成,有比聪慧更重要的事情。”
“‘不恒其德,或承其羞。’一是恒心。”宋问敲着桌子有节奏道,“‘虽有至道,弗学,不知其善也。’二是好学。”
宋问:“而我生气,是因为你们没有做到第二点。”
众生惭愧低头。
宋问道:“我就问,我先前说的东西,你们有谁是听懂了的?”
众生摇头。
宋问:“是的,没人听懂,因为我根本还未细讲。里面的门道多了去,我也是从别人那里学来的。我为什么不往下讲?因为你们的表现已经拒绝了我。你们不想听,不想学。不相信的事情,是不可能学好的。”
“许多看似荒诞不羁的事情,它就是假的了吗?看着似是而非的事情,你们就可以同意了吗?错!大错特错!无论你将来做什么,无论是做任何事,这种先入为主,自以为是的态度,都是致命的!是要杜绝的!”宋问道,“我让你们改,你们却一而再再而三的犯!而且还犯的那么迅速!先前城门闹事的事情还没长够教训吗?”
宋问苦口婆心道:“先生会犯错。世疵俊异,天下哪有完人之事,完人之理?我希望有朝一日你们能清楚的告诉我,先生,您错了。那样我不会觉得生气,我会很欣慰。因为你们都是我的学子,我希望你们能成我的骄傲,大梁来日的天地,是由那你们的开拓,而不是我。”
诸学子听得热血澎湃,又有一丝诡异。
怎么好像……宋问说得自己年纪很大了一般。
“我教导你们,同时也在你们身上学习。”宋问道,“我比所有人都希望你们能够成长。可我能做的只有一成,另外九成,全在你们自己。”
在宋问这里,尊严是什么?乙班学子不知道。
但此刻,他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是的,宋问知道许多事情,知道的远比他们的多得多。博学而豁达,叫人觉得难以企及。
可宋问如今是他们的先生,对他们知无不言,倾囊相授。就这一点,他们已经非常幸运了。
冯文述道:“学生知错。请先生赐教。”
孟为道:“学生这次真的错了!”
众学子:“请先生赐教。”
“很好!”宋问从底下抽出一张纸来,“首先,我来给大家讲一讲,什么叫做市场。”
这次课毕,隔着时空,乙班学子感受到了一种名叫“经济学”的痛苦。
那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从此户部,足以在他们心中封神。
宋问难得讲课,讲到口干舌燥。这说话废的是元气,让宋问都有些虚脱。
将资料留给他们传抄,自己安静的回家去。
果然白天话说多了之后,没事就不想说话。
小五小六对着她吃饭,煞为新奇。
待旭日落下,余晖印天,宋问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正是御史大夫李伯昭。
宋问听他报名号才知道:“原来是御史公!”
急忙将这人引进来:“御史公今日光临寒舍,宋某受宠若惊啊。”
小五道:“人昨日就来过了。”
“怎么这么没礼貌?”宋问道,“御史公来过你应该告诉我,好叫我前去拜访才是。”
小五特别委屈:“……他也没留姓名便直接走了。”
李伯昭道:“岂能怪他?老夫昨日是心血来潮,不想先生不在。何况有事求教,自当亲自上门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