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家人有这个修养,对外不常疾言厉色,但字字句句掷地有声,谁也不能小瞧。简郡王除了打圆场,没有别的办法。转念一琢磨,又从宿星海的话里品出了别的味道儿,料准了那个最该恨的人,应当是太子。
没什么,他和太子本来就不对付,明争暗斗了这么些年,见了也乌眼鸡似的,不来不往。他枯着眉沉吟:“果然是太子,那这事恐怕难办……也是失策了,当初着急翻篇儿,没想到后头会引出这档子事来,叫他逮住了机会做文章。如今是连累宫里娘娘了,正要封后的当口……”
星海顺嘴应承:“可不是吗,不过也不敢认定就是太子,这个……”他尴尬笑了笑,“高家兄弟间向来不和睦,事发之后,公主没有探探高少卿口风,究竟是不是他所为?”
结果正说着,正衙的台阶上出现个人,穿白底靛蓝梅花竹叶对襟褙子,头上插海棠滴翠碧玉簪,妖妖俏俏迎着日光走来,腰间环佩脆声作响。星海还道是谁家女眷跑到中军衙门来了,仔细一看,原来是暇龄公主。
公主显然不大痛快,“宿大人这话我就不明白了,我凭什么能探着高少卿的口风,真要是他杀的人,能据实告诉我么?”
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整个京城谁不知道,公主和小叔子相好。星海是爷们儿家,不愿意和女人搬弄口舌。他朝公主见了个礼,便向正堂比手,“外头风大,请里面说话。”
都督府的衙门和别的衙门一样单调、空旷、冰冷,三个人走进去,要紧的还是谈论怎么捞人。公主要是个男人,大概也是个能干一番大事业的主儿,她坐在圈椅里,咬着槽牙说:“眼下当务之急,是不能拖累娘娘封后。倘或杀了高少卿有用,这就派人进去下手。”
星海漠然看她,“要是没有昨晚那出,兴许可行。现在太子把事儿捅到了御前,宿星河是朝廷命官,内廷干预朝政,追究起来罪名可不小,怎么料理,还请公主示下。”
他说话不容情,三言两语堵住了暇龄公主的嘴,公主憋红了脸,知道他没指着她的鼻子数落,已经是极大的面子了。可这会儿也是没法子可想,全部的希望都在封后这件事上,期盼了八年了,不能就此功亏一篑。
简郡王是拿这个妹妹没办法的,他一手扣住了额头,不住揉搓两边太阳穴。暇龄自小被宠得没边儿,他敢出言教训她,她回起嘴来,嗓门比他还高。
他长叹了口气,“既然高知崖身上没法子可想,就解决那个伙夫。”
星海闻言抬起眼来,“王爷忘了,现如今指证他的不止一名伙夫,还有他贴身的小厮。”
所以这案子几乎没有转圜的可能了,公主见无望,阴狠地一拍扶手道:“圈子兜来兜去,爷们儿办事这么积粘,叫我看不上。废那么大的劲儿,无非是叫太子下台,与其闹假招子放冷箭,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法儿解决了他,事儿不成也成了。”
她有这熊心豹子胆,旁听的两个男人却愣住了。话是没错,起根儿也在这上头,可要对当朝太子爷下手,那可不是好玩儿的。别忘了他们是哥儿四个,一个被害,一个折进去,到时候便宜了谁,还不知道呢。
星海这回早早儿就推脱了,“东宫不是公主府,一旦发生横祸,社稷必定动荡,到时候牵连多少人,只怕控戎司刑房大伙儿都要走一遭。我宿家愿意替王爷分忧,却也想保命吃饭,倘或真要办这种差事,公主殿下可以亲自出马,好赖也算兄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嘛。”
他分明恨她为难他妹妹,有意和她打擂台。暇龄公主霍地站起身来,“宿星海,你宿家这会儿想全身而退,为时已晚了。”
原本和女人较真不是他本意,可就冲着她昨晚扇阴风点鬼火的事迹,他也不怕捅她肺管子。
星海低下头,整了整翻起的箭袖,“宿家在王爷门下不是一年两年了,咱们的忠心,王爷瞧得见。说句不中听的,就以公主刚才的那番话,驸马到底死在谁手上,真说不准。”他蹙眉笑起来,“以公主的雷厉风行,何必假他人之手呢,臣猜得没错儿吧?”
宿家兄妹长得很像,都生了极标致的一副模样,同样皎若皓月,女人有女人的柔媚,男人有男人的阳刚。宿星海不是非黑即白的做派,他走在那根线中间,这些年哪怕和简郡王合着伙儿私下运作,你瞧见他这个人,也不得不承认他绝没有奴才样。
他静静坐在那里,一身利落的绛纱官袍外罩着银色轻甲,肩吞峥嵘,面色发凉。暇龄公主起先被他的话气得打颤,然而这刻竟奇异地平静下来,平静地看着他,平静地说:“宿大人用不着使激将法,驸马的死和我无关。至于太子那头,不到山穷水尽,我也不愿意这么干,好歹是同父的手足……宿大人,咱们以前没好好说过话吧?今儿一开口就弄得剑拔弩张,往后可怎么处呢。”
控戎司在太子的授意下,以最快的速度完成了驸马被刺案的始末。
衙门里养了两个精通笔墨的师爷,短短数语,把案子的来龙去脉写得滴水不漏。星河坐在南炕上通读文书,送到御前的东西不能马虎,她得再三计较,看有没有矛盾或错漏的地方。然而本该安静的太子书房,这时传来凄恻的二胡声,高高低低,全无章法。
她拧过身,换了个姿势,借着窗口的日光打算重读,刚读了一段,那可怕的调子又传来了,继续如泣如诉,叫人牙关发酸。她忍了又忍,觉得对耳朵的摧残,更胜左昭仪的羊皮手套。可是不能吭声,那是太子爷好兴致,决定学二胡了。
太子通音律,一把古琴能弹出江南的秀雅风骨,谁知换成二胡,拉得还不如天桥上讨饭的瞎子。这文书是没法看了,她扔在炕桌上,穿过前殿到他的书房,倚门一瞧,他坐在一线天光下拉得正欢。
“您这是干什么呢?要不正经请个师父吧,这么拉,东宫隔阵子就得换一拨人。”
太子没搭理她,修长的手指精心按压琴弦,呱地一声,又拉出一串颤音来。
星河实在弄不明白,“您怎么突然想起来拉二胡了?”
他停下看了她一眼,“三年笛子五年箫,一把二胡拉断腰——我在练功,你不懂,别问。”
第30章 西风惊绿
星河觉得应该劝劝他,“人这一辈子有一两样精通的乐器就成了,您会古琴么,还学什么二胡。”
所以当个男人不容易,她哪里明白他的苦心!二胡得拉动起来,人也随着节奏摆动,这一来一往的……只要腰好,日子就好。虽然他弓马娴熟,不差这点子,但就像富户挣钱似的,谁也不会嫌钱多。腰功了得,将来派得上用场,能一天两三个时辰折腾在这小小方寸之间,将来大婚后,她不得喜欢死了!
可彼此到底还没捅破这层窗户纸,他就是心里暗琢磨,也不敢在她面前显摆。
他只是笑,“我前儿听总师傅拉《汉宫秋月》,拉得那么悲凉,心里颇多感慨。就想着自己学一学,要是能改良,改得欢实点儿多好,别这么悲悲切切的。”
星河一嗤,“欢实了就不是原来的味儿啦。主子您近来怎么了,老干些奇怪的事儿。”
他不高兴了,“我做每一件事都有我的用意,你堪不破,那是你傻。”手里盘弄着琴弓,他低头理了理上面的马尾毛,“控戎司的文书接着了?案情的经过都写明白没有?”
她说是,“臣粗略看了一遍,经过写得详尽合理。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琢磨,就怕有什么疏漏的,叫皇上发现倒不好。本来还想静心通读两遍呢,这不是先得来听您拉二胡嘛。”
他一瞥她,“这么说,是我打扰宿大人办公了?”
“不不不……”她摆手不迭,“这么怡情养性的事儿,不能叫打扰。恰好臣也看累了,出来活动活动筋骨。”
她言不由衷,他知道。这二胡拉成了什么样,连自己都听不下去,她能忍着没呲打他,已经是天大的脸了。等着瞧,接下来她就该借故告退了。
果然她拱起了手,“前边没什么要紧宫务了,臣回命妇院把文书重新誊抄一遍,回头南大人来了,好一同呈报御前。”
太子说不准,“今儿连我都休沐,你忙什么?”起身把二胡收进乌木匣子里,抬手招了招,“过来我瞧瞧。”
她忙把脸凑过去,“都好了。”
窗口的光照在那雪白的肉皮儿上,昨儿一晚上的将养,红肿是褪了,但隐约的淤痕还在。他拿指尖轻轻摩挲,“这叫好了么?你的心有多大?年世宽这个狗奴才,真有胆儿下这样的黑手。再等两天,等冬至过了,咱们新仇旧恨一块儿算。”
她倚着他的膝头,说不急,“收拾他太容易了,打我的是昭仪娘娘。现如今什么叫她最难受,你猜猜?”
她仰着脸看他,温和的日光下,眼中金芒无边。
这么简单的答案,哪儿用得着猜呢。可太子却摇头,“猜不出来。”
她知道他是故意的,笑着领受了,“就是叫她当不成皇后。可她这些年昭仪做惯了,就算不登后位,她也还是禁中妃嫔之首。公主失德,至多让她在封后路上止步,以皇上的性情,断不会降她的位分……什么才能真正让她痛不欲生?”她眨了眨眼,“是有个她忌惮的人,爬到她头顶上,彻底断了她当皇后的念想。”
太子听后长叹:“你真是蔫儿坏。”
她有点不好意思,“承让、承让。看得见摸不着的东西,最是熬人。宫廷之中女人间勾心斗角,那种生死较量,不亚于朝堂。左昭仪横行后宫这些年,多少人恨她恨得牙根儿痒痒呢。把她摁下去,最高兴的不是咱们,是后宫那些不得扬眉吐气的嫔妃们。”
这话说得很是,看得见摸不着,确实能叫人熬秃了头。太子真是太了解她了,用不着她言明,她在打什么坏主意,一目了然。
他喟然长叹,“依你看,后宫之中,谁最适合当这个皇后?”
朝野上下关于立后的呼声,已经大到不能忽视。皇父和他恳谈过后,第二天御门听政时就应准了,冬至过后颁布诏书。君无戏言,不能因为立不成左昭仪就又搁置了,这时候哪怕随便拉个人,也得把这个窟窿填上。
她眉眼弯弯看着他,“主子有没有心仪的人选?”
有啊,当然有,不过他心仪的,暂时还不能封后罢了。
他随意挑了一个,“右昭仪如何?一字之差,位分又高,还没儿子。”
没儿子当然是最首要的条件,星河琢磨了一下,“她和主子平时相处如何?”
太子一手捋她的头发,夷然笑道:“相处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右昭仪娘家势弱。到了这个位置上无依无靠,没人撑腰坐不踏实,这时候就得找个靠山。她无子,我没了娘,只要我这头示好,她必定顺杆儿爬,你信么?”
星河点头说信,她心里的人选也是她。一左一右两位昭仪原本平起平坐,可是凤雏宫那位太会揽权,八年来右昭仪在这宫廷中地位尴尬。谁的心里不憋着一口气呢,力量悬殊时不得不忍着,一旦地位反超,那就有说头了。当然太子看中的是无子这点,她称意的是惠氏娘家凋敝。就如太子所说,一位没有倚仗的皇后,基本不能形成威胁,除非她有朝一日能生出一位皇子来。不过以右昭仪的年纪,希望很渺茫,她虽比左昭仪年轻两岁,但过了三十五,再想有孕实在太难了。
两人相视一笑,又达成一项共识,太子觉得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是她脸上的伤痕啊,还是叫他意难平。他缠绵地抚抚,仿佛多蹭两下,就能把它抹平似的。
他给她吃了一剂定心丸,“先沉住气,把公主府的案子了结了,我再示意内阁催促皇上立后。到时候人选定不下来,皇上为难,我就能趁机谏言,没有十成把握,七八成还是有的。”
什么是狼狈为奸,说的大概就是他们这样的。目标一致时不分你我,那种同仇敌忾一条壕沟里的友谊,真让人感觉温暖。如果能一直这么下去多好,太子暗暗想,宿家别有那么大的野心,将来仗着宿皇后的排头,当个富贵外戚。可惜了,有些事开了头,想往回走很难。譬如上驷院养的獒犬,尝过了生肉的味道,就对熟食儿不屑一顾了。
今天的天气很不错,冬至前一天,那么好的大太阳,太子说:“大年初一怕是要下雨了。”
她懒懒坐在脚踏上,倚着他转头看轻启的槛窗,风吹帘动,那金丝的帘子扣着顶上窗框嗒嗒作响。老人儿有这个说法,说冬至这天晴天,正月初一就没个好天气。换过来呢,冬至下雨,那必然有个响晴的大正月。
“明儿吃饺子。”她孩子似的,满怀过节的喜悦感。冬至大如年,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心绪啦。过去都是绷着的,宫外合家团圆,宫里当差的了不起聚在一块儿吃锅子,不似和家里人在一起,说话还是得处处留神。这回也是托了左昭仪的福,那几巴掌打掉了她冒进的心,她静下来思量,先前的确过于外露了,有些事还是得放缓。一缓呢,由不得就犯懒,就想好好过节了。
“我们家做的十锦饺子最好吃,什么口味的都有。”她掰着指头算,“素三鲜的、韭菜猪肉的、芹菜牛肉的……哦,还有茴香馅儿的,你猜我最爱吃哪种?”
太子觉得两个人好像猛小了十岁,撇开那些阴谋算计,世上找不着第二个能陪着说无聊话题的人了。他以前偷着喜欢她,琢磨她的想法,研究她行事的章程,却从来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看来人还是得多处,处久了能发现很多以前忽略的东西。
他笃定地猜测:“茴香的!”
“不是,”她摇头,“西瓜皮馅儿的。”
太子觉得很奇怪,“拿西瓜皮做饺子?咬上去嘎嘣脆?”
一听就知道他没吃过,她笑着说:“我们老家夏天吃西瓜,吃完了把瓜瓤刮干净,瓜皮削了外面那层,把白的留下。然后拿盐打,搁在瓮里压实了,压上半个月剩下薄薄的一层,可以当咸菜。瓜皮饺子就是拿那个做,冬天能吃出夏天的味道,我最喜欢的。”
养尊处优的太子爷,向来只知道桌上摆的那些现成的东西,连鸡鸭是怎么收拾的都没见过。那些民间的小食上不来台面,根本没人敢往主子跟前端。
“你们江南,还有什么过节的习惯?”
星河说:“喝冬阳酒,桂花开时酿造,冬至那天挖出来大家共饮。”当然江南过节并不只有喝酒这一项,不过她爱喝,印象就特别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