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何况金国的江湖如此混乱,几乎可以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潭泥沼,如何可涉?
果不其然,叶英听完这一番略带激将的话语,却是神情淡然地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碎星被夺,亦让叶某知晓己身不足之处,让藏剑弟子知晓不进则退之理,便是福矣,何来前耻可言?再者,叶某终究是大唐人士,若随师太所愿,师太可当真甘心?”
一番话连消带打之下,灭绝师太果真噤声止语不再多劝,正所谓家丑不外扬——金国江湖之事却让他国宗师掠阵助威,何等的有失脸面?岂非让他人笑话金国无人?别说她本性刚直,心怀大义却又极在乎宗师脸面,便是一般的金国江湖人也丢不起这个脸。
见事不成,灭绝师太也打消了念想,随宋远桥离去一同商量围攻光明顶之事。
叶英牵着木舒的手,面上仍然无甚表情一派清微淡远,木舒却忍不住对自家大哥投以高山仰止的凝视。
#说不吃安利,居然真的就不吃。#
“金国的战火与硝烟,不知何时可止。”叶英的话语带着细不可闻的叹息,金国的江湖混乱至此,天下兴亡,百姓皆苦。
“大乱有大治,乱世出英雄。”木舒笑着说道,事实上在她看来,金国虽然混乱且纷争不休,但若是金国能在这样的动乱之下生存下来而不被各国分而食之,焉知最后会不会捧出一个乱世明君,一场繁华盛世?
叶英听闻此话,只是微微一笑,他这幼妹总是比常人看得更加广阔更加辽远,心能海纳百川,包容苍穹。只是她越是这般豁达,越是让人心疼。她这个年龄的少女就如同鲜花云锦般娇美,应当是丝竹管弦蕴养出来的璀璨明媚,如何会有这这般洞悉尘世百态的剔透玲珑?
最小的妹妹体弱多病,六妹又行踪不知,明明都是最应当幸福的人,红尘却对她们如此残忍。
叶英心中叹息,那一缕沉重的悲戚却不曾表露出来,只是平和地道:“金国边境之外便是汪洋大海,一片海域容纳了金国与明国的边境,群岛星罗棋布,最出名的莫过于明国白云城与金国的桃花岛,东邪黄药师为人洒脱,极是风雅,可有意前去一见?”
木舒微微一怔,这样的话语,唐无乐也曾经同她说过。
不过那大抵,是一个遥远且触手不及的梦境了吧。
“大哥,你还认识东邪黄药师啊?”木舒简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家大哥明明十数年不曾离开藏剑山庄一步,但是其好友却仿佛遍布天下,远有武当宋远桥,近有纯阳李忘生,如今又扯上了黄药师,哪怕名剑大会汇集天下群雄,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吧?
“仅有一面之缘,已是多年往事了,那时你还尚未出生。”叶英回想起过往,反复斟酌言语,才委婉地道,“东邪此人就如其名号一般,行事洒脱,亦正亦邪,游历江湖时曾遍走五国,交友无数,也……只是他却是极爱风雅,虽是傲骨天成,却眼界极高。”
“他并非大哥挚友,只是与你三哥略有纠葛罢了。”
木舒简直觉得自家大哥话语中的深意一言难尽。
#黄药师总不会和自家三哥打过架才让大哥这个‘风雅’的出来收拾残局吧?#
#总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老黄,你听说过雪魔王遗风吗?#
第七十一章 何来两全
金国的江山风雨飘摇,其京城却依旧繁花似锦, 歌舞升平。硝烟战火尚未弥漫都城, 是以行于街道之上, 仍可见两旁铺面满目琳琅,行人多是锦衣华服, 面上带笑,似乎对外头诸事尽皆不知,恍若桃源之地。只是这样的繁华不同于唐国贞观遗风之后的盛世, 反倒有着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像, 对比京都之外的满目疮痍, 更是显得万分触目惊心。
木舒看着那金碧辉煌的酒楼,不免心中暗叹, 此番场景当真让人长太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艰。金国已是如此, 若要终结这等乱世, 怕是只会被周边各国分而食之。便是不然,又要何等惊才绝艳的帝王, 才能攘外安内, 还民间百姓一个太平天下?
“可是累了?”身处嘈杂的街道之上, 叶英也精确地捕捉到了她那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便开口如此询问道。
“没什么。”木舒正想说自己不累, 但是抬首四下一望,却发现他们两人站在街道上未免太过惹眼了。因着金色乃是金国禁色,唯皇室可用, 藏剑弟子虽不在意金国朝廷,但也不想惹事生非横生枝节,便纷纷换了寻常的服饰。木舒趁着其他弟子准备出海之事,拉着自家大哥叶英上街四处看看。叶英也宠她,想着幼妹到底年少,却同他一般久不出庄,难得出来一次,无论如何都要带她四处看看。
兄妹两人抱着相同的心思,无视叶知秋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随行女弟子“小庄主为何打扮如此沉闷”的痛心疾首,换了一身沉稳温厚的秋香色常服便出了门。木舒本是豆蔻年华,但一身书卷气极是清雅,倒也勉强撑得起秋香之美。但是自家大哥往外一走,木舒心里登时就咯噔了一下,暗道坏事了。叶英白发三千,往日金衣轻甲岳峙渊渟,威仪厚重,如今换了一身常服,竟是如仙谪凡尘,清贵无双。
知晓自家大哥无心红尘情爱,偏又因为久不离庄的原因而不擅长应对这等场面。木舒只能挑起重担,牵着自家大哥的手默默绕过一名女子“无意间”丢下的罗帕,又趁着一边羞红了脸颊的少女们尚未上前询问之前故意摸了摸自家大哥的手,自顾自地吃了一嘴老豆腐,顶着一背嫉妒的针芒,神情格外淡然地道:“大哥我们不如去茶楼里小憩一会儿吧。”
#快住手,我家大哥快五十高寿了!#
#也是操碎了心。#
进了茶楼,木舒也不敢在大堂用餐,只是这酒楼客似云来,雅间早已满人了,无可奈何之下,只能要了二楼清雅的隔间,挡着一面桃枝屏风,也算安静。举目四望,二楼多是隔间,虽然客满,但是食客们说话轻声细语,倒是比一楼大堂清雅得多。
木舒特意要了西面靠窗的位置,两扇窗两面屏风,另一间隔间影影绰绰能看见一文士模样的男子身影在自斟自酌,倒也无碍。
让小二上一壶好茶,要了几分点心,木舒看着外头热闹的景象,忍不住抿唇道:“山河破碎风飘絮,这里倒是多有高枕无忧之人。”
“仅是表象罢了。”叶英拢袖,阖目端坐一方,越发显得清隽秀逸,出尘恬淡,“如今连京都城内都有不少江湖人士汇集,方才一路,二流不少于十,已非常态。许是金国豪门大户多有人家在招揽能人高士,既有居安思危之心,便不算无可挽回。”
木舒简直要给自家大哥献出膝盖了,和着方才一路过来她在帮他挡桃花,他却在关心街道上的人武功如何。
“居安思危?我倒是没看出什么来。”木舒听见外头热闹的声响,站起身摁着窗沿,举目远眺。便看见一面白底红花的锦旗迎风飘扬,那一片地方被人划了个圈,围了不少江湖打扮的人士,很是热闹,“大哥,前面还有人在比武招亲呢!”
江湖儿女性情潇洒,有些人比武招亲只是为了在武道之途上寻一志同道合的伴侣,倒也算是江湖常事了。
但是木舒却是第一次遇见比武招亲,心中难免好奇,仗着楼高望远,能隐约看见一红衣蹁跹的女子身影。虽难窥容貌,但那女子身影却是婀娜窈窕,亭亭玉立,她在台上同一大汉交手,提转腾挪之间身法煞是优美,想来定然是个绝代佳人。
女子将大汉击败之后,看出女子武功不俗,周边的人半晌都无人上场挑战。
恰巧这时候小二上点心了,木舒便转身捞小甜点。叶家家教良好,吃东西的时候东张西望哈哈大笑都是不允许的,木舒咬了一口豌豆黄。这家酒楼的点心味道不错,但是对于平日里饮食极度清淡的木舒来说还是偏甜了一点。倒了杯铁观音清口,木舒正想问问自家大哥有没有兴趣去看个热闹,却忽而听见外头一片喧嚣哄笑之声,好似就是从不远处传来的。
木舒抿了口茶水,好奇地凑到窗边往外看,原来那一对父女眼见无人应战,打算离开之时,却忽而来了一肥胖的老者,一光头的和尚,明明不符合招亲的规矩,却硬是要上,分明是要强人所难。
木舒心中暗想江湖是非纠纷就是多,但又想着这姑娘既然比武招亲,定然对这样的情况也有心理准备了。木舒一边静等事态的发展,一边又觉得面前的场景莫名有些眼熟,正暗自思索着,却忽而见一鲜衣怒马的少年郎纵马而来。少年锦衣华服,一看就知晓身家显贵,他骑在高头大马之上,远远看到此处喧嚣热闹的景象,似乎对“比武招亲”四字甚感兴趣,竟翻身下马,加入了战局。
直到此时,木舒才猛然回神,这不是《射雕英雄传》中杨康和穆念慈初遇的场景吗?这也是郭靖和杨康的初次相遇。
提到射雕英雄传,木舒只想起了“南帝北丐,东邪西毒”,其他的也只记得主角郭靖以及女主黄蓉。对于这本小说之中的反派杨康,木舒只剩下一个“杨过之父”这样单薄而模糊的印象。但此时猛然看到熟悉的场景,埋藏在记忆深处的故事剧情竟被翻出了大半。
杨康,又名完颜康,乃是宋国抗金名将杨家之后,其父杨铁心与郭靖的父亲郭啸天乃是拜把子的好兄弟,两个孩子的名字也取自“靖康之耻”。但是金国王爷完颜洪烈爱上了杨铁心之妻包惜弱,害死了郭啸天,致使杨铁心和包惜弱分离足足十八年。而当时怀着孩子的包惜弱以为杨铁心已死,无可奈何之下成了完颜洪烈的王妃,诞下“杨康”后来也成了“完颜康”,杨家之后却成了金国的小王爷。
木舒神情恍惚地看着远处“比武招亲”的锦旗,心中突然萌生了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纠结。
杨康在《射雕英雄传》的故事之中作为反派,木舒年幼无知之时也曾气愤过他的傲慢矜骄,不折手段。但是长大了,懂事了,再以成熟的三观回首往事,居然也对这个年少时万般厌恶的反派心生同情了起来。
杨康实实在在是一个悲情的角色,他的凄惨之处就在于生养之恩相驳,血脉家国相逆。他从诞生之日开始,就一直被完颜洪烈视如己出,喊了完颜洪烈足足十八年的“父王”,却从未有人告诉过他自己的身体中传承着怎样的血脉。杨康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一个宋人,他一直都是作为“小王爷”而存在着,所以他厌恶教他武功却总是将抗金挂在嘴边的丘机处,所以知道真相后会那样绝望的走上歧途。
哪怕杨康一直被人骂“认贼作父”、“贪慕富贵”、“卖国求荣”,木舒也觉得,这个角色从诞生那一刻开始就染满了身不由己的悲情色彩。
一边是十八年的教养之恩难舍,一边是血脉骨肉亲情难断;一边是给了他半生荣华富贵的金国,一边是这具尘世驱壳捆缚的道德枷锁。杨康是在荣华富贵的温室之中长大的花朵,直到有一天面临残酷的真相与现实,风雨便那般轻易地将他摧折。
他本来可以不“认贼作父”,可以不“卖国求荣”,但是没有人告诉过他,包惜弱没有,丘机处也没有。
作为母亲的包惜弱只是整日以泪洗面,思念着丈夫杨铁心,却从未告诉过杨康他并不是完颜洪烈的孩子;作为师父的丘机处事务繁忙,除了教他武功,就是将“抗金复宋”挂在嘴边,从未告诉过他他并不是金国人。然而从未告诉过他对错也从未教过他对错的两人,十八年后却突然告诉他他认知的一切都是错的,然后又理所当然地逼着他“改邪归正”,逼着他“回头是岸”。
唯一对他真情相待的完颜洪烈,被他视为最亲近的生父,愿意为了救他而下跪的那个人,却偏偏是弑亲仇人。
这样的人生岂止是“悲剧”二字可以论述的?
木舒心情有些沉重地坐回到位置上,忍不住叹息出声。许是著书人感情都有些丰富,难免便显得多愁善感了起来。
叶英不知晓她为何而感到沉重,但还是放下茶杯,轻轻抚了抚她的发,温声道:“怎么了?”
木舒无意识地回蹭叶英的手掌,有些郝然自己没有控制住情绪而被兄长发现,却又觉得自己的烦恼或许能在剑心坚定不为外物所动摇的兄长这里得到答案。是以木舒沉吟半响,斟酌了语句,笑道:“没什么,只是在思考一个问题。”
“若是生恩养恩相驳逆,恩情忠义难两全,世人又要如何抉择?”
——天地为炉,造化为工,焚的是这三千芸芸之众,又何来的两全之法呢?
第七十二章 东邪药师
叶英知晓自己的七妹向来聪慧,于观念之上却是与世人大相庭径, 几可说是离经叛道。不过以他心性, 向来不会在意这些, 幼妹只是想法不拘世俗,大节上极有原则, 又何必硬生生用世俗的礼教仁法去束缚其心性呢?
就如同之前木舒询问无情道和有情道的区别一样,叶英对她的一切奇思妙想,向来是知无不言。
“缘何有这般感慨?”叶英不知她为何会有这样的疑惑, 却还是轻抚着她的发, 这般问道。
木舒一手托腮, 下意识地以指叩桌,思索斟酌起自己的言语来:“若有一孩童自幼为父母所弃, 虽非故意, 却终是分离。之后孩童为一户人家所救, 视如己出, 悉心教诲。这般恩情,几同再造, 孩童应当敬之孝之, 以报恩情, 对否?”
叶英微微颔首, 这个问题几乎不需要其他的答案, 本就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
“那么,假如, 当这孩子长大成人,性情品性已定,其生身父母却寻上门来。”木舒说道此处话语微微一顿,换了个较为委婉的说辞,“其生身父母当年亦并非故意舍弃于他,只是天意弄人,才致使多年离别。但偏偏不巧的是,其生身父母原是敌国之人,这孩童身上也流淌着敌国的血脉,血海深仇难消。养父却是一国高官,于是其生身父母要求其和养父母决裂,弑其养父,归国从军。”
“世人常言,身发体肤受之于母,无生身父母,这世上也就无己身,是以生恩之大,正如断骨连筋,难舍难离。”木舒没有说出现代人时常挂在口边的“养恩大于生恩”之理,而是试图从情感的方面来论述其中的矛盾之处,“但是这孩童倘若当真尊其生身父母之命,与其养父母决裂,便是大义上并无过错,但从个人私情而言,岂非太过可怖了一些?”
“若连十年数十年的教养之恩也能说断则断,哪怕他重归故里,这般无情岂非也让人寒心?”
这般说法倒也无错,人非圣贤,怎可能真正做到太上忘情?便是心中只有家国大义,弃个人私情于不顾,这般作为未免也太过于冷漠了些许。木舒还想将自己言辞再修饰一番,叶英却已是一笑,道:“这还当真是件难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