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阿泰好奇。正要发问,眼前忽然有一株花的影子闪过。
——妻子就不见了。
阿泰石化……
半晌,学着她从前的口吻赞道:“……厉害了,我的妹妹。”
被扔在软榻上的徒弟忽然把眼一睁,调皮笑道,“……厉害了,我的师娘。”
阿泰怒目一瞪,“……!”
这死小子真是无法无天了!
*
河岸的裂沟西侧,聚集了密密麻麻的村民。
他们自带了小板凳,准备持久作战。一个个神情肃穆,绝望,看上去近乎怨毒。
只有美男江员外温润依旧——那层温润的皮起码有三尺厚,别的表情都渗不出来。
他让大家把凳子往雪地里一倒,跪在了上头——开始求秦漠为他们送命。
天上一轮金太阳照耀着雪野。处处玉树琼花,空中隐隐流动着奇光异彩。
——这是个美丽的冬日。
江员外披着一件狐裘,站在这冬日的光景里,显得十分俊美。
脸上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哀戚,庄严地喊叫道:“吾等存亡,全都仰靠周兄怜悯啊——”
他准备了一肚子长篇大论,还没来得及发挥,东面立刻飘下来一声豪爽的回应:“行。老子怜悯你们!都别急啊!撒泡尿马上下来。”
江员外噎得不上不下,僵了好半天。
大伙儿面面相觑……
不一会儿,阿泰提着徒弟,昂首阔步出了门。
远处洁白的树梢上,乌鸦向他投来冷冷的、没有情感的视线。
阿泰只当没瞧见,意气风发走了过去。
和人们想象中的暴怒不同,他和颜悦色,带着满脸憨厚的热情迎向了众人。
到了地方,不悦地责备道,“江员外,你们来就来呗,咋把好端端的路给弄成这样?这么大的沟,你们还咋过来?”
——这就开始装傻扯皮了。
江员外并不配合,躬身长揖,痛彻心扉道,“周兄啊,如今村子被诅咒了,能救全村人的就只有贵人啦!”
阿泰歪着嘴发笑,“要吃他的肉驱邪是吧?我料着啦。这不把人弄来了么?都别跪着了,赶紧找口锅把火生起来,把我徒弟下锅煮了吧。”
手上的徒弟微微颤了颤……
村民互相瞧瞧。
周长根出声发言,“阿泰,早上请了神,又来了新旨意。说直接让贵人献祭。不然明日全村就要死光。阿泰啊——”
“死光?”阿泰说,“山神好狠的心哦。成,献祭就献祭!老子这徒弟调皮不听话,反正也不想要他了。你们说,咋个献法?拿绳子捆起来烧?”
大家见他爽快,不由惊喜过望,纷纷瞧向江员外。
江启拿眼睛瞅着阿泰手里的贵人,为难道,“得让他醒过来。要他亲口立个献祭的誓言。”
阿泰皱眉道,“那咋成?他醒过来还能甘心受死?”
众村民慌忙道,“是啊,赶紧直接烧掉吧。”
江员外嫌弃大家太残忍,不认同地摆了摆手,“不用死,献祭魂魄就行。”
阿泰挑起一条眉毛,“魂都献上去了,不就是死了么?”
“人有三魂七魄,他若不愿,也不必献全部嘛。”江员外慈祥地说。
阿泰森森一笑,“嘿嘿,有意思——不知江员外献了几魂几魄?”
江启微微愣住。随后,好像服了似的摇头微笑,“没错,江某确实向山神献过祭,为的是祈求家国太平,在下的拳拳之心有何不妥吗?”
“没啥不妥。怪不得你看上去跟条蛇似的没温度,原来是魂儿没了。”阿泰怜惜地说。
江员外不认同,充满幸福地说:“拜山神所赐,江某家业兴旺,生活美满,过得心满意足。怎么会没温度呢?”
阿泰哈哈一笑,“既然献祭如此美好,大家一起来嘛。我等如此虔诚,山神一定会十分感动吧!”
众人发懵。这是什么走向?
为啥说着说着都被他拖下水了!
阿泰催促道,“来,大家一起来!每人献祭一魂一魄,山神会笑得打滚,来!”
村民们慌了,献祭魂魄——好阴森啊!
哪怕丢掉部分的魂魄,也不能算完整的人了吧!这怎么行!
周长根说:“山神要的是天家子的魂魄!我等草民献了也没用。”
众口连连称是。
阿泰板下脸,“有用没用是一码事,愿不愿意献又是一码事。少啰嗦,大家一起来吧。老子身为佛门子弟,今儿准备为众生赴死了——江员外,你带头念誓言。来,快点!”
江员外叹气,“周兄,请别胡搅蛮缠吧!再耽搁下去,就是人命关天的事。山神说什么便是什么,何必拖着一帮蝼蚁草民呢?他们配么?”
众蝼蚁哀哭不止,“阿泰,看在乡里乡亲的面上,你就可怜可怜我们吧。”
阿泰冷笑……
这时,贵人自己醒了过来,挣扎开师父的大手,懵懂问道:“发生了何事啊?”
大伙如闻天籁,纷纷向他磕头,请求救命。你一言我一句的……“献祭”、“魂魄”等字眼在半空嗡嗡地飞。
江员外又对他解释一遍,秦漠静静听着,满脸浮出一股子凄怆。孑然立在雪地里,浑身绽放着悲壮的光辉,天地都要为他落泪了——气氛受他感染,多了无数伤感的滋味。
众人瞻仰着他俊美无双的脸,皆都安静了下来。
确实有点过分啊,但是不牺牲他,所有人都得死,有什么办法呢……
秦漠声音很小地说,“我不交出魂魄,就会出人命是吧?”
“正是如此。”江员外哀声道。
“哎!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身为佛门子弟岂能贪生怕死?”他对江员外招了招手,镇定地说,“来,誓言给我。”
所有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真的要发生了吗?
阿泰的目光缓缓向树上瞧去。
充满不祥气息的乌鸦也冷冷注视着他。
好像知道他在插科打诨拖时间,冰冷的视线中充满了讽刺。
阿泰心中一凛:这畜生不会早料到他会派妻子去寻真身吧?说不定等着这一招呢。
——它好像对他的思路了如指掌嘛!
阿泰紧紧抿住了嘴唇。它既然在这里,倒也不必担心锦娘的安危了。
只是,这家伙的来历实在是可疑得要命呐!
跟他拥有同样的能力,同样的智慧,还同样魂魄不稳!
再联系妻子一些古怪的表现……
他的脑中忽然掠过一个奇怪的灵感,心脏狂烈地搏了一下。
他立刻眯眼向乌鸦瞧去。
乌鸦冷冷回视着他。一抹沧桑的冷笑几乎从鸟脸上渗出来。
秦漠瞧完了纸上的誓言,轻轻咳嗽一声,张口声情并茂地念了起来:“……诸天神佛为证,我自愿散去功德……”
就在这时,四奶奶突兀地发出一声野猪似的叫唤!直直从人群中往起一站,浑身疯狂打摆子,两眼直翻,银光迸射!
腮帮子上的肉抖出三尺浪来!
阿泰惊呼:“啊哟——她不会也被神上身了吧?”
“好像是……”见过四奶奶跳大神的村民们纷纷附议。
四奶奶搞出好一番惊人的动静,忽然庄严神圣地安静下来,缓缓张嘴道:“吾乃妙善常德金刚大护法神,吾护持之人,百世为佛子,百世为天帝,百世为兽神,百世为转轮圣王,功德遍十方界不可说!尔等无福无德众生,往昔多造地狱因,竟敢挟义而夺纪,此重罪将令尔等堕无间地狱不得超脱……”
阿泰傻眼:老太太搞什么鬼呢?这根本不是他教的词啊!
诶?不会真有大护法神上她身了吧?
秦漠惊悚地瞧着师父:这就是您老人家留的一手?果然浮夸不要钱,瞎来了是吧!
居然妄称百世天帝,这下小爷要被天打雷劈了!
师父被他注视着,一脸的镇定。
看那些村民吓得面无人色,他心里就很爽!管什么是真是假!
接下来若还镇不住形势,就得再拖时间,等媳妇把那家伙的臭皮囊带来再说!
啊,有点着急了!
咋还不来呢。
阿泰冷眼瞥着乌鸦。
就在这时,他听到村外方向传来一声悲痛欲绝的哭泣!
——是他的锦娘!
乌鸦反应比他还快,陡然一振翅,如离弦之箭飞离了树梢。
阿泰神色一变,立刻拔步飞掠过去。
河岸上,村民们听了四奶奶的“神降”之后,哭声连成了一片。
苦啊……无论怎样都是死!
为何金刚大护法神不直接把山神捉了下地狱,非要拿他们蝼蚁草民开刀呢?
四奶奶说完后,似乎被神灵耗尽了体力,四脚朝天倒在了雪地里。
口吐白沫……
秦漠目瞪口呆,这也装得太像了。
*
阿泰到达江员外家中时,发现里外仆人都被撂倒了。
他焦心如焚,循着妻子压抑的哭声找到了地方。
那是一间布置高雅、精致的厢房,华贵得皇宫一样。
妻子站在窗下的软榻前,哽声悲泣着。
阿泰慢下脚步,轻轻唤了一声,“锦娘……”
妻子吓得一抽,转身惊怔地望着他。
满脸的眼泪……
阿泰一眼瞥见,她的身后露出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手臂,上头布满了蛇鼠虫蚁的咬痕,千疮百孔,溃烂得不成样。
——简直比地狱深处的骷髅还可怕。
锦娘的手抖得不成样,似乎不想给他瞧见,扭曲地朝后张着,拼命想遮住他的视线。
而不知何时,那乌鸦已站到了桌上,像审判者一样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幕……
阿泰瞥了它一眼。定住脚步,温柔地望着妻子,“锦娘,别怕……我已经想到了,其实他就是我,对不对?”
作者有话要说: 别怕。
乌鸦是想向锦娘证明它没有接受李燕妮的灵气,以此博点可怜分。
其实他下来后,早就可以吸灵气了……可是非要让自己保持这种死样子。
第63章 曾经
“不, 他不是你。”锦娘说,“你也不是他。”
她坚定得不容置疑,就像陈述着一个冷酷的真理。
阿泰凝视着妻子。
他的目光就像一条小舟, 快被满载的心疼击沉了。抬了抬手,做了个想抱她的动作。
锦娘如布道一般,坚持不懈向他灌输道,“你们是不同的,是彻头彻尾的两个人!这一点得搞清楚。”
阿泰忙不迭点头,“我明白了,锦娘。来, 咱们回家吧……”
锦娘没有动。
她抿唇思索着, 沉静没有表情——脸庞早已淹在决堤的泪水中,她对此浑然不觉。
极度悲伤与极度冷静在她身上同时呈现着……
阿泰瞧着心都碎了。
乌鸦站在桌上, 像一只被冻僵的死鸟。
锦娘抬眼, 视线笔直瞧向它。“我把你扔在上头, 让你受了大苦,是我害了你。事到如今, 我没有回头路了。我只能一错到底。”
乌鸦的身体中飘出一道男人的声音来:“你要一错到底?我想知道你打算怎么做。”
——这声音让阿泰以为是自己在说话。
锦娘板着脸, 并不知自己在泪流成河, “你马上会知道的。”
她从空间摄出一把尖刀来。像个中风的老人颤抖地握住它, 转身看向身后那具破烂不堪的皮囊。
乌鸦冷静而中立地说:“你打算毁掉我的身体。只要皮囊没了,魂魄就会在七七四十九天后消失。你要消灭我?”
“没错。”锦娘剧烈喘息着,两手握刀,向那具比骷髅还可怕的身体捅了过去。
“可是你杀了我, 他也会没命。”乌鸦说。
锦娘顿住,眼角余光冷冷扫着他。“不。他会好好的,他是不死之身。”
阿泰目光微闪:老子并非不死之身呐,我的宝贝。
他带着事不关己的表情,上前搂住抖得不成样的妻子。
这时,才总算看清了榻上的……人类。
他光着上身,瘦骨嶙峋,新旧伤痕交织覆盖着残破的躯干。如同被游客们用刀子刻花的枯树。
可是,那张脸光洁漂亮。虽然清瘦,却好看得要命。
——是威仪胜妙的圣王之相。
但是,这个拥有圣王之相的男人……他剃度了!
他是个光头僧人,头上烫了戒疤……
阿泰瞧着他,宛如受到一场史无前例的暴击。
一种致命的熟悉感如一根利箭从他脑海中呼啸而过,撕裂了亘古的混沌。
他无比确信,这就是曾经的自己!
穿越之前的自己就是这模样!
我竟然出过家吗……
他满腹疑云,却不敢当着妻子显露出来,口中不屑地笑道:“这是个秃驴嘛!怎么可能是老子。我果然想多了!”
乌鸦对他充耳不闻,饱含讽刺对锦娘说,“不死之身?他至多还有半年可活。”
阿泰的脸沉下去,“大放厥词的死鸟!老子马上把你的脑袋摘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