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皇后生活录(一)——舒寐
时间:2017-11-30 15:30:16

  宁秀哭笑不得地望她一眼,满脸无奈地伸出食指,戳了戳她的脑门嗔道:“你呀,究竟是从哪里生来的这么多古灵心思?”
  这般顽劣混不吝,也不知道将来官家能不能收得住她。
  舒窈伸出一根手指在宁秀眼前晃了晃,眸底晶莹眼波流转,似真似假为自己辩驳:“我只在你们跟前这般。旁人面前,便是想让我机灵活泼些,还得看我乐意不乐意呢。”
  宁秀听罢弯起眼睛,绽出一个温柔和暖的笑容。
  这句倒是真的。
  从小到大,京中知道郭家二娘子聪慧讨巧的大有人在,知道她温柔端雅的亦不在少数。闺中贵女们有人嫉妒,传她淡漠清傲,目下无尘;后院夫人们有人羡慕,赞她娴淑德嘉,孝敬乖顺。不过,也唯有与她极其亲近的几个人才知道,她这丫头若论起识断人心,善解人意来确实天生明锐。然而论起狡黠精怪,调皮胡闹,她亦是不遑多让的一位主儿。
  这次任庄用膳毕,舒窈便与宁秀分道,各自回来家中。
  车子才近郭家府门,老管家就疾步赶迎了上来:“九公子,你们总算回来了。”
  他一边搭手牵过郭审坐骑的缰绳,一边心头焦躁地汇报:“适才宫里来人传下口谕,说是后日一早,就着二娘子入宫见驾。二夫人遍寻不见娘子,正在府中着急呢。”
  “这不是回来了吗?”郭审秀挺的眉梢满不在意地扬了扬,一手微抬,操着副吊儿郎当的轻慢口吻问管家,“来人回去了吗?”
  管家错愕,愣了愣才回他:“吃过茶,已经送回了。”
  郭审听罢扯了扯嘴角,用鼻音意味不明地冷哼了一声。
  舒窈趁他还不曾说出什么,赶紧轻撩起一角纱帘,探身问管家:“适才宫中传谕,让我后日见驾?”
  “是。”老管家回头倾身,毕恭毕敬。
  舒窈咬了咬下唇,目光盯在管家的眼睛,声音低缓,一字一顿问:“可认得传旨的是哪宫内侍?”
  老管家顷刻会意:“回二娘子的话,来人是崇政殿的灰衣内侍。”
  舒窈秀眉蹙起,放开手中绣帘,缓缓坐回到车中。
  车过朱红侧门,泉鸣的轴轮碾轧在鹅白的院道上,辚辚作响。
  舒窈垂下眸,眼盯着掌中的八宝扇坠,翕唇沉思。
  崇政殿是他听政的地方。在他亲政前,崇政殿的内侍极少有机会被打发差遣。此次传谕,来的竟是他的身边人,想想也真是奇怪至极。
  且不说今日他才在蹴鞠场外见了她,有话自可与她当面分说清楚。便是今日不曾得见,以她与太后那层亲戚关系,过不了几日,太后也会宣她进宫叙话。
  他何必要动用自己亲信?
  除非,所谓宣召之事,为公不为私。而被宣召之人,除她之外,还另有旁人。
  舒窈的揣测没多久就得到了证实。
  夏氏在见到她回来以后,像个终于找到依靠的飘零老人,抓住她的手,将她带到一旁的花厅中。
  “囡囡,后日见驾,到了太后娘娘面前,你可千万不要大意。”夏氏一脸正色,望着舒窈,忧心忡忡地交代,“为娘刚才向人打探过了,那日入宫见驾的不止你一个。太后娘娘她这几日频频传人入宫,所召所见之人具是出身尊贵,父兄恩封之人。阿瑶,太后娘娘的心思,娘是揣摩不透了。娘只怕她……”
  夏氏接下去的话不曾出口,然而霎然变白的面色和她骤然握紧的手掌,却让她跟前的舒窈瞬间了悟了那言语中未尽的含义。
  夏氏是在恐惧,恐惧曾经与她暗自盟约,如今却又手握大宋乾坤的寿安宫女主人。
  刘家太后已非昨日娇娥。此时的她垂帘于玉座,掌国于社稷,周旋游走在一众须眉朝臣间仍旧能游刃有余,不落下风。
  如今,她若想要背信弃义,尽负前盟。夏氏也只能束手以待,毫无办法。
  时至今日,身为母亲的夏氏才意识到,不管是论谋略、论智慧、还是论目光,论见识,她都与她曾经盟友相去甚远。曾经试图要在太后身上讨要到便宜的她自己又是何等的愚蠢?
  今番,夏氏只害怕自己当初的短视之举,会给她家囡囡带来无妄之灾。
  “阿瑶。”夏氏伸出手,揽住女儿尚显稚嫩的肩头,低低说道,“见驾之时,你要仔细,要懂得察言观色。而今不同以往,跟你一道见驾的还有其他家的女儿,你可万万不要因细枝末节的事情惹了太后娘娘的嫌厌。”
  是太后娘娘的嫌厌,而非官家的嫌厌。
  这后宫大内谁人当家做主,连她母亲这样的后宅女子都心知肚明。
  传谕她进宫的是官家,而她要面见的却是太后。惹了官家或许尚有原宥余地,惹了太后那才当真是退无可退。
  舒窈微垂下头,眸色幽沉,眼波流动。
  她的手中还握着赵祯送予的扇坠。八宝攒金丝的纹路印刻在掌心中,略一使力便会膈疼皮肉。舒窈攥了攥拳头,将扇坠悉数掩在其中。秀颀腕骨翻转,所有拳指都被她轻轻收拢回飞霞云袖间。
  她到底也没有对夏氏讲出今日她见了赵祯的事——那只会让她母亲重新燃起不该有的希望,而这些希望恰恰会成为她的束缚。
  赵祯送她的这样东西,她就当做贴己的玩物,永不拿至人前,只做个天知地知,他们二人自知的秘密。
  “阿瑶,你听到娘亲的话了吗?”
  夏氏握握女儿的手,满脸的心焦关切。
  舒窈浅淡地笑了笑,微微颔首,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夏氏。
  夏氏这才放心,松开她,举步迈向门外:“我还要与你父亲说说你九哥的事。大比将至,你九哥再这般胡闹,如何在明年春闱时及第?”
  舒窈一愣,脱口阻拦道:“母亲且住。”
  夏氏顺势回头,困惑地看着女儿,奇怪问道:“怎么了,阿瑶?”
  “您知道九哥他不喜欢……”舒窈话出一半便戛然而止。她抬起头,看着夏氏依旧若无所觉的面色,不禁在心底怅然地叹了口气。
  或许,在这个家里,最不被人理解,最不被人懂得的就是九哥了吧?即便是他们的母亲,也未必能清楚的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舒窈抿了抿唇,漆黑幽深的眸底在一瞬间闪过一丝黯淡。她在花厅中错步向前,拦在夏氏出门的档口,能最能让慎重思考的语气对她慢声劝说:“母亲,知子莫若母。您生了九哥,怎么会不明白九哥呢?以九哥的性情,他哪里适合在朝为官?母亲让他踏足仕途,只怕不能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只会遭祸累殃,惹是生非。”
  “阿瑶!”夏氏疾声厉色打断女儿的话,望着女儿一脸不敢置信。
  “你这丫头,怎么说话呢?”
  夏氏抬手拍下女儿后脑,瞪着她,胸中似有不平之气般为郭审辩驳:“你九哥什么性情为娘还能不知道吗?他只是玩性大,没收心而已。等到考中进士,进入庙堂做了官,他自然就知道收敛了。”
  舒窈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望着依旧故我的夏氏,摇摇头,眼望向窗外,声音幽幽地说:“母亲,九哥十六岁便已中举,此后却十数年混迹书院,不曾参与任何一场会试。母亲,难道你就没问过九哥,这是为何?”
  夏氏脸色惨然变白,十数年前往事历历浮上眼前。
  对自家老九缘何不参与会试,她无需多问,心中也一清二楚。
  在郭审中举的第二年,他们家的老封君便做主为他聘订了一门亲事。少年夫妻,她的审儿与那小蹄子倒是伉俪情深,甚至不惜为她消磨精力,荒废学业。
  她那时心中恼只恼婆母偏心袒护,恨只恨九儿妇狐媚做派。她们中一个端着副慈祥脸色,骗取审儿一片孝心。一个又烟波媚行,引得审儿五迷三道。她们毁了她最有前程的儿子,让他完全没了上进心思。
  她怎么可能不怨,怎么可能无为?
  夏氏深吸口气,静静地合拢了眼睛——那年会试,幼子自考场奔回时的惶急和狼狈她还记忆犹深。推开血房时,他的无措和茫然,她也尽收眼底。
  她从不觉得自己在这件事做错在了什么。她只是困惑,他为什么能猜到主使,又什么会对她一怨十余年。
  她是他的母亲啊!生他养他,为他费心费力,为他拼死拼活。为他的似锦前程,她不惜手染鲜血,不惜永堕九幽!
  她,有什么错?
  “娘不想去问这些没用的东西。娘只要你们一个个都好好的就足够了。”
  夏氏最终也没接下舒窈的问话。她确定小女儿是不知道这些往事的。十余年前,女儿尚未出生,家里人对九少夫人的死讳莫如深。而老九自己更不可能告诉她自己发妻是为自己生母所害之事。
  这所看似繁华的府邸里潜藏着许多看不到的东西。她的阿瑶很聪明,也很干净。所以,她不需要她知道这么些乌七八糟的腌臜事。
  夏氏丢下那句话后,便低头默然出了花厅门。她依旧是向自己夫君书房方向而行,她依旧固执地坚持着让儿子考取进士的念头。
  舒窈没动步,也没有送她,只是透过窗纱静静地望着她带人远去。
  身为銮仪使夫人,夏氏的出入自有佣人仆从跟随左右。前呼后拥中,舒窈一眼便能寻出她。
  那道众人簇拥中,最显萧索背影的妇人便是她的母亲。
  岁月渐长,她在老去,她在长大。
  她与她不知何时已渐行渐远。
  明明她们是血脉相连的至亲,是相依相偎的骨肉。可是此时此刻,舒窈却只觉得她与母亲间已悄无声息产开一条难以愈合的缝隙。这缝隙仍旧在不受二人控制的扩大着,最终它将沦为她们母女之间,再难跨越的鸿沟。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丁相下台二鞠躬。
最近不絮叨八卦了。总觉得自己有科普嫌疑。一派学究模样,面目可憎。
针对舒窈她妈这个人,有个姐们给了一句评价:“就是类似于现在那种,我考不上大学,所以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将来靠上大学的家长”。我觉得这类比非常对。
夏氏的逻辑还算蛮鲜明:自己被婆婆欺负,女儿不能像我——怎么不能像我?那就取得自身地位才能不被欺负——什么样的地位才最不受气?当皇后,当一国之君的老婆可以不受气(这估计是那个时代人能想到的女性所能获得的最高地位,当然了,武则天大大是个例外)
PS:她咋就不想,即便当了皇后,那上头不还有个皇太后了吗?
PPS:目前这母女俩已经开始有分歧。甚至针对上位者,这俩在帝党和后党之间也渐渐有了立场
PppS:下期预告,小男神童鞋即将跟我瑶开始一次非正式意义的争吵,会是因为啥呢?
求收藏,与评论。
 
☆、须眉俯首向玉座
 
  舒窈的这趟入宫之行并没有像夏氏想象中的那样艰难多险。
  寿安宫的接见如一场例行的召见。
  宽敞明亮的正殿中,舒窈和其他几个世族闺秀们一道侍立在旁,静静地等候着太后娘娘的发问。
  刘太后似乎并不着急聊天,也不着急处理政务,她好似有大把的闲暇时光与她们这群小丫头一起消遣。甚至她们被宣召进来时,刘太后都还尚未梳妆。那素衣散发的清瘦形容,让她们这群小女孩儿瞬间觉得亲近许多。
  她站在那里,眉目平静,好像根本不似高高在上的太后娘娘,而是像自家府宅中朝夕相对的伯母婶娘。
  这个手拿银质雕花小剪刀,正弯下腰精心侍弄着眼前一盆白色山茶的妇人,看上去气韵内敛,平淡无奇,根本没有传闻中所言的那般威慑与可怖。
  “你们中有谁知道这是什么花的?”刘太后微微侧首,指指花盆,将目光一一扫过殿中诸人。
  殿内几个姑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似约好了一般,齐声回答:“臣女愚钝,但请太后娘娘示下。”
  刘太后摆了摆手,声带笑意:“哪里就有那么许多的规矩?官家宣召你们来是他的一片孝心。让你们来是陪哀家说说话,解解闷,你们且不要拘束。在家中如何,在这里也如何。”
  殿中仍旧是一派不约而同的答应声。这些脆生生,水灵灵的婉转女儿音,就像事前商量好一般整齐划一,进退有度,倒是着实让刘太后微微错愕了下——与前日召见的朝臣之女不同。这些小娘子生在世家,长在门阀,自幼见惯了权谋倾轧,她们根本不会轻易地放开心防,与她分说。
  太后笑了笑,放下手中剪刀,回身坐到凤座前,素衣的广袖半遮半掩覆上凤座的扶手,她一手撑额,一手指点着其中一个小姑娘。
  “哀家若没记错,你闺名应是叫王嬛吧?”
  被点名的小女孩应声出列,对着上首的刘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回太后娘娘的话,臣女闺名确是王嬛。”
  刘娥点点头,嘴角露出一丝温柔笑意:“你比官家年长一岁吧?哀家记得十几年前哀家曾见过你。那会儿你还小,刚刚学会走路。先帝寿辰时,王老夫人领着你入宫拜寿。先帝醉眼朦胧,见了你这娃娃,直说你是天上王母派来给他贺喜的仙童儿。”
  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素日里人们听惯了的清冽疏离,然而在提及先帝时,太后脸上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一抹暖色。
  舒窈站在一排队伍的末尾,眉目不动地听着刘太后与殿中其他人的谈话。她已猜到今日觐见,她们应该只会面对太后一人。官家这时应还在崇政殿中,听宰辅们议政。
  他不出现,她们要面对的人却也一样是个不同寻常的女子。心细如发又记忆绝佳。身为太后,日理万机的档口她竟然还能清楚地记得殿内所有人的名字,籍贯,出生年月,府中人口。以及她以前是否曾经在她们的幼儿时期见过面。
  这样的闲谈话题一打开,再想收住就由不得她们这些被宣召的小姑娘。
  刘娥掌控着局面,将话题从作诗游园到绣活女红,一点一点转移到她希望谈到的范围中。
  “你们这些丫头,平日闲暇可与你们母亲一道入宫看看哀家这个孤老婆子。”她像是闲聊一般,蜻蜓点水地提点道,“官家刚刚登基,朝局正是用人之机。你们的父兄亦是国之栋梁。明年大比,博上一搏,也好得个为国为君尽忠尽孝的机会。”
  她在暗示着一朝天子一朝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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