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青微回头,疑惑地看着这一大群人。
“本宫……咳,小、小的是看小娘子一个人有些担心。”李珪磕磕绊绊地用着自己不熟悉的自称。
李行仪没有发言,只是盯着叶青微,就像是可怜的大狗熊,一副没头脑的模样。
卢况突然道:“那我换条路走吧,我去对面。”他说着从河堤柳树下穿过,却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咚”的一声敲上了脑门。
他狐疑地抬起头,抓住那个物什,口中道:“这是什么,上面写着叶……叶青微!”
剩下几人也立刻冲上前去看,挂在柳枝上的木牌子果然写的是“叶青微”这三个字,也不知道在这里挂了多久了,风吹雨打的木牌子开始腐烂,上面用朱砂描绘的名字也开始斑驳。
“我记得好像说留君镇的柳树有特别的讲究,在柳树上挂的牌子也都是死人的名字。”李珉越说越小声。
李珪一把抢过卢况手中的牌子扔到一边,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可能是同名同姓了,真是晦气,等本宫回宫后一定让人来将这个镇子的柳树全都挖掉。”
叶青微的手指缠上柳枝儿,歪头笑道:“挖掉什么也太可惜了,这些柳树可能是某些人的全部寄托和思念,雍……嗯,阿昭……哥,你说呢?”
李昭被她突如其来的亲密称呼吓到了,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抓了好几次都没抓住近在咫尺的木牌。
“嗯。”他的手指抚摸过那几个字,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
“阿软,”李珪突然凑到她的身边,“我也比你大啊。”你都没有叫过我阿珪哥,做人不能这么偏心。
叶青微露出一抹坏笑,声音也严厉了几分:“阿珪,你要搞清楚自己的身份,你可只是我们家的小厮。”说着,她学着李珪和崔澹通常的傲慢样子抬了抬下巴。
崔澹面色古怪,李珪却是狠狠打了一个哆嗦,倒不是因为他感觉到了折辱,而是在她尊他卑飞地位相差下,体会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李珉小心地看着李珪的神色,生怕他因此怪罪叶青微,谁料李珪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居然慢慢地弯下腰,带着恭敬和小心道:“是的,小娘子。”
这简直太奇怪了。
正巧李昭在此时自言自语道:“这木牌上的字迹为何……”
“为何什么?这字迹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李珉扭头,却发现叶青微正站在自己身侧,只要他稍稍低头似乎就能够吻上她的发旋儿,她抬头看向他,透过叶片的阳光洒在她的水眸中,像是波光粼粼的金色湖面,他的嗓子突然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干渴。
“嗯?”她不解地望向他。
李昭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叶青微“哦”了一声,从他身边走开了,然而,他的身体却更加古怪了,似乎被她偷走了什么,整个身子都开始倦怠起来。
“你们有带水吗?”
几人摇头。
李昭甩了甩摸过木牌的手,低声道:“算了。”
他还是觉得渴,不仅仅是嗓子,还是身体的各个部位都在渴。
李昭负着手走了几步,才想起刚刚被叶青微打断的思路,他是觉得柳树木牌的自己像出自他的手笔,可是他从来没有写过她的名字。
他忍不住又回忆了一遍遇到叶青微之后的生活,嗯,他的确没有写过。
“你们看,这个木牌也是一样的名字。”卢况开口道。
他们又接着察看了好几课树木,上面所写的都是“叶青微”。
“这执念可真够深了,只可惜人死不能复生,不过是自我安慰而已。”崔澹探了探木牌子,却被李昭冷冰冰地注视着。
“干、干什么?”崔澹扬了扬下巴,作出与往常无二的骄傲神情。
李昭什么也没有说,冷漠地转过头。
“我们还是分开走吧,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不利于找人。”
李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叶青微道:“那你去哪个方向?”
崔澹挠了挠头,不耐烦道:“干脆一些吧,阿软姐,你想要跟谁一起走?”
每个人都抬起头,用灼热的视线注视着她。
叶青微将耳边碎发撩到耳后,嫣然一笑道:“我想要一个人走。”
当、当然有这个选择,没毛病,只是诸位郎君都像是霜打过的茄子,蔫蔫不语了。
“那你们再商量,我就先走了。”叶青微爽快地挥了挥手,就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将一肚子花花肠子的郎君们甩在了身后。
叶青微没走多久,后面就传来了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果然还是有人跟了上来。
她回头望去,却吃惊地发现来人既不是被她拒绝过的李珪,也不是对她格外好的李珉,更不是一见她就手足无措变成傻大个的李行仪,而是一直如同一阵烟雾,让人觉察不到,却又一直存在的卢况。
“居然是你跟在后面。”
卢况淡淡的笑着:“不是可以自己选方向吗?那我选的就是这个方向,只是恰好与你同路而已。”
“好吧好吧,大管家你就不用解释了。”
卢况拂了拂衣摆,弯腰道:“小的伺候小娘子。”
叶青微忍不住捂着嘴笑了起来,他看着她的笑颜,嘴角翘起,脸颊上浮现出两朵小梨涡。
“还有一事我想要请问小娘子。”
“何事?”
“你刚刚为我讲的故事,故事中他们带着皇帝的尸体来这个镇上,想必不仅仅是为了唤魂,更是为了栽柳求缘的吧?”
叶青微拂开拦路的柳枝,随口道:“或许吧。”
卢况侧头看向她,轻轻拍了拍柳树树身:“只是不知道他们栽了多少棵。”
叶青微瞪大了眼睛,随即失笑道:“你该不会认为故事说的是叶青微的故事吧?”
两人对视着,他淡淡的眸色倒映在她的眸底,就像是清早的湖面升起的雾气,雾气遮蔽了她真实的神情。
“那都是我闲的无聊编出来的。”
卢况笑了笑:“好吧,真亦假,假亦真。”
两人又沿着河边往前走,天空转瞬就被一片乌云遮住了,眼瞅着又要下雨,可两人出来的时候都没有带伞,卢况左右看了看,留下一句“你等我一下”,便匆匆跑开。
她见他跑到这条街拐角处的一家店面里,似乎要买几把伞,叶青微往柳树底下缩了缩,暗叹自己好像一直在柳树下躲雨,这岂非是注定要见鬼了?
一阵风从水面起,雨骤然而至,“噼里啪啦”地砸在柳叶上,不一会儿便一点点吞没树下干燥的范围,洇湿的地面一点点蔓延到她的脚尖前。
叶青微哀叹:自己恐怕又要换一件衣服了。
正在这时,清脆的木屐上突然从不远处传来,她双手遮在头顶,抬头望去。
不远处正走来一身穿黑衣,手执黑伞的男人,他光脚穿着一双木屐,黑色的木屐底磕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水花,落在他白皙的脚背上。
她的视线顺着他的衣摆向上爬去,落在他腰间别的一把折扇上,他一手举着伞,一手拎着一坛酒,她的视线再往上,却被一片黑乎乎的伞面遮住了。
那人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路过她,继续向前走去。
叶青微回眸,这还是她第一次遇见视她于无物的人。
那个原本要离开的男人突然停住了脚步,又转身来到了她的面前,木屐在她的眼前停下。
叶青微疑惑地看着这人,他却在她面前缓缓蹲了下去,修长苍白的手指朝她的鞋尖儿探去,叶青微下意识地回退一步,却露出了鞋底下踩着的一朵朝颜花,紫色的花瓣被踩的皱皱巴巴,一只手将这朵花捻起。随后这人站起身,黑色的伞面微微后撤,显露出一张温柔醉人的脸庞,他朝她缓缓一笑,又将伞面举高,递给了她。
叶青微缓缓接过伞,视线却离不开他头上,只见他披散着头发,头上却戴着一个用各种野花编织成的花环,不免有几分疯癫好笑。
他将那朵被踩扁的朝颜花抛进河里,又在岸边站了一会儿,才伸手将手中酒坛的封口打破,一扬手,酒坛里玫瑰色的美酒全都倒进了河水中,酒香随风而散,酒水随水而逝。
叶青微举着伞走到他的身后,替他遮雨。
他恍若无觉,对着河水沉默片刻,摘下了头上的花环,双手捧着,也扔进了河水中。
黑衣、黑发、黑伞交织成一片压抑而又悲伤的色彩。
常听人说“女要俏,一身孝;男要俏,一身皂”,可若说黑衣俊俏,此人也可谓是其中翘楚了。但是,比起他容貌更为动人的是他的双眼,那是一双经历了风霜、伤痛却仍然温柔的双眸,而那眼中的忧郁,几乎能使所有女人为他疯狂。
当然,那其中并不包括叶青微,她只会屠别人的心。
作者有话要说:
李珪:感觉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第四十一章 一见崔郎误终生
“崔先生, 节哀顺变。”
男人微微侧头:“你认识我?”
“家父一直在找先生,我曾听家父形容过先生的相貌。”
“你的父亲……”
叶青微浅浅一笑:“家父乃叶明鉴。”
崔令一愣, 立即回身:“你是澄娘和阿明的女儿,我记得你的名字还是我取的。”他目光柔和, 像是温水一般无声地润入人的心田。
叶青微也愣住了, 她真不知道“叶青微”这个名字是出自他的手。
崔令俯下身, 接过她手中的伞,伞面朝她的头顶倾斜, 温和笑道:“拾翠微雨时, 踏春佳期近, 你出生在春花烂漫, 春雨如丝的时候。”
拾翠微雨时,踏春佳期近。叶青微这个名字就是来源于此吗?
“走吧。”他一手提着空酒坛,一手替叶青微打着伞, 半边身子已经被雨淋湿了。
叶青微后撤一步道:“不必特意照顾我。”
崔令温和一笑:“并不是特意照顾, 若不是怕酒被淋湿了,我甚至不准备打伞。”
叶青微与他对峙,却被那双真诚又温柔的眸子打败。
“你父亲若不是有要事,不会这样急着来寻我,你我快去找他吧。”
叶青微点头。
两人共打一把伞朝着石桥的方向走去。
叶青微摸了摸耳垂,奇怪了,她好像忘记了什么, 可就是想不起来了。
“你也不必这么见外,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崔令垂眸浅笑, 眼尾有浅浅的皱纹,却丝毫不减他满身的风华,那是一种过尽千帆后的温柔淡然,好像只要有他在身边,他就能为你扛下所有苦难。
“你小小的一团,我真怕将你碰碎了,我当时还特别惊讶地说:小孩子都这么软吗?你娘大笑起来说:从未见过我如此好笑的样子,便决定叫你阿软。”
“阿软……”无论是大名还是小名都有如此温暖的记忆吗?
也许是她的神情泄露了什么端倪,崔令笑道:“你若喜欢,我还是唤你阿软好了,你可以唤我崔叔。”
叶青微抬头看了他一眼,却低声道:“小叔叔?”
他笑了笑,一副“随你开心”的模样。
两人走了一会儿,崔令在一家酒馆前停下了脚,酒馆的老板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那女人见崔令进门,便将纱衣袖子往上挽了挽露出一截带着金镯子的皓腕。
“老板娘,酒坛还你。”崔令将酒坛放在柜台上。
老板娘娇声道:“郎君每年都要来我这里买酒,你我好歹也相识多年,你却对我仍旧如此多礼,你可让我的心难受的很。”
她捂着丰满的胸口,红唇微张,一副暗示什么的模样。
崔令避开视线,温声道:“酒坛已还,我告辞了。”
“郎君,你可真真是个冤家,难道我不说破你就不晓得吗?”她说着就要去抓崔令的手,崔令却极快地躲开,她又要往崔令身上扑,崔令脚尖一转,身形一晃,整个人已经站在了门口。
老板娘捂着差点闪到的腰直喘气,胸前的两团动如脱兔,只可惜崔令闭着双眼,根本不看,他拱手道:“抱歉了,在下已有拙荆。”
老板娘恨恨道:“可你家那位已经死了多少年了,你一个男人家里每个知冷知热的可怎么好?”她越说越气,看着崔令那张琼花仙草般的美颜,忍不住道:“我到底哪点不如你家那死婆娘了。”
崔令不欲与之纠缠,转身便走。
老板娘气得挠桌,她自恃美艳,裙下之臣无数,还从未被如此无视过,她弯下腰脱下自己的绣鞋,直直朝他砸了过去,怒骂:“死人!活该你一辈子孤寡!”
崔令不慌不忙地一侧身,躲过了风骚老板娘的“暗器”,他朝叶青微招了招手:“阿软,这边。”
叶青微瞄了一眼那老板娘,乖乖地跟了上去。
两人走了一会儿,叶青微捂住嘴轻声笑了起来。
崔令侧身望向她,目光柔和,耐心地等待她的开口,黑色的伞面投下来的阴影落在他白皙的面容上,却恍惚为他蒙上了一层轻纱,轻纱上隐隐有流光划过。
“小叔叔你真是油泼不进,刚刚那女老板都那样说了,你难道没有一丝心动?”
也许是他的面容和他的神情太柔和了,与他相处一段时间就忍不住将他当成了友人,说话也不在顾及什么。
崔令笑了笑:“她每年都要上演这么一出,不过是觉得我对她不如旁人对她那样亲热,心里不平罢了。”
“你每年都要去她家买酒?”
崔令笑了起来,眼睛微微弯起,酿出醉人的温柔:“是啊,因为她喜欢他们家的酒,但是,以后怕是不能再来了。”
“以酒洒河是有什么讲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