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衡喝了不少水在肚中,湿漉漉地躺在草地上,意识模糊不清,后来的后来,他只记得有双手抚过他脸颊,有一滴温热的东西落在他睫毛之上。
“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你根本就不该遇上我的……”
阿狐走了,从那一天起,彻底消失在了骆衡生命中,只留下满满一袋金叶子,足够骆衡一生不愁,娶上一门水灵灵的媳妇。
酬劳,这就是她给他的酬劳,权贵与平民玩的一场游戏结束了,她仁至义尽后,抽身离去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名字都未留下一个。
他再不曾有过她的任何消息,从前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一般,她大概真的嫁去了很远的地方,远到骆衡此生都触碰不到。
而那袋金叶子,随那块宫学玉牌,也一同沉进了冰冷冷的河水中,就像骆衡湮灭死去的一颗心。
他大病了一场,瘦得几乎不成人形,拖着病体,浑浑噩噩地参加完了春闱,结果自然是发挥失常。
放榜那天,他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却还是没有想到,榜上竟然完全找不到他的名字,他连最后一名都未够着。
这是彻彻底底地名落孙山了,骆衡如坠冰窟,站在长空之下,只觉大梦荒唐,戛然而醒。
他回到客栈开始收拾行李,动作麻木而迟钝,只有肩上蹲着的小猴子吱吱叫着,似是担心不已,在他脖颈处蹭了又蹭,给了他最后一丝丝温暖。
来时孑然空空,去时也孑然空空,南柯一梦后,陪在他身边的,始终只有这个不会说话,但却与他心意相通的小伙伴。
他将小猴子抱进怀中,喉头滚动间,似乎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孤寂了。
如果一切堪堪停在这里,或许也称得上是种幸运,可惜老天爷从不遂人愿,只想多见纷扰巨浪,以凡夫俗子之不幸,慰一颗高站云端,冷眼看戏的凉薄之心。
临走时,骆衡背着书篓,带着小猴子,最后去了一趟竹岫书院,他遥遥望着那贵不可言的四个字,心中说不出是何感受。
在阿狐最初消失的那段日子里,他曾想过闯入宫学去找她,但都被守卫拦了下来,好几次甚至是被狠打在地,狼狈不堪。
有宫学子弟进出书院,昂首挺胸,目不斜视地从他旁边经过,连一声冷哼都懒得发出。
或许他这样的人,在他们眼中,连一粒尘埃都不算,就像阿狐说的那样,即便他死了,也掀不起一丝波澜。
心神正恍惚间,竹岫书院门前却热闹起来,骆衡定睛望去,却是书院开始“放榜”了。
竹岫书院自来都有“放榜”的传统,就是将大考中榜上有名的书院弟子都特地列出来,作为一种光荣的嘉许,其中前三甲还会贴出会考文章,与天下学子共赏之,彰显竹岫书院的雄厚实力。
这所学宫的确当得起天下第一书院之称,因为已经连续二十七届会试,都包揽了大榜上前三甲,也就是说,近百年来,大梁的状元、榜眼、探花,均出自这所声名赫赫的学宫之中,这叫大梁百姓岂能不啧啧惊叹,将它奉为书香传奇?
这一次的新科前三甲,也毫不意外地落在了竹岫书院的弟子头上,按照传统,现任的院首将会手抄前三甲的会试文章,放榜张贴七日,以示荣耀。
许多外地学子也正因为此,在考完后都不急着走,而会多逗留一两日,只为见识一番天子门生的锦绣文章,瞻仰一番宫学的浩荡气度。
眼见红榜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不知怎么,骆衡也鬼使神差地挤了进去,他本是随意瞥过红榜,却不想在扫到那第三名,探花郎的文章时,呼吸猛然一窒——
那位探花郎的会试之文,为什么,为什么……和他写的一模一样?
不,那根本就是他的文章,是有人,有人……调换了他的试卷,顶替了他的名次!
心思急转间,骆衡遍体生凉,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有发生过,但他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出在自己身上!
旁边的士子们还在纷纷议论着,今年的新科三甲中,有个探花郎可了不得,才刚满十五岁,小小年纪,写出的文章却气吞山河,连皇上都夸赞不已,说他行文间无世家子弟一贯的矫揉匠气,反倒风骨满满,破格出新,带着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虽到了后半段,笔力不继,仓促收尾,但仍不失为一篇上上之作,只待再多历练几年,定成大器。
如今皇城圈中都在盛传,这探花郎虽因瑕疵,无缘榜首,但仕途却是三甲中最敞亮的,不仅因为圣上最中意他的文风,还因为他家中可是管着吏部啊,他父亲正是吏部尚书晏大人,手握官员任命之实权,如今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夺了探花,得尽圣上青睐,他能不顺势推助一把吗?
可想而知,这位小小探花郎,未来的仕途必定不可限量,就如那云中大鹏,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简直羡煞旁人,一时竟比那状元郎还要风光夺目。
红榜前,各种声音还在啧啧感叹着,骆衡的手却颤抖得愈发厉害,他死死盯着那篇会试之文,胸膛剧烈起伏着,眼眶遽然泛红。
多么讽刺与巧合,那位探花郎是十五岁,他也是十五岁,不同的是,一个生在高门贵族,一个却长在乡野寒舍,正因如此,所以那文章才没有世家子弟一贯的矫揉匠气,而是充满了锐不可当的少年意气,而后半段的笔力不继,也是因为他带病在身,写到一半时难以支撑,浑浑噩噩中,才仓促收了尾。
这篇文章从头到脚,明明白白地属于他,但现在,却被归到另外一个人的名下,被生生抢夺了过去。
凭什么?同样是十五岁的少年,意气风发,身携凌云之志,心怀无限憧憬,只因寒门贵族之别,他就该忍受这般不公,被人冒名顶替,葬送前途,狠狠践踏入泥吗?
竹岫书院的裘院首闻声赶出来时,外头已乱作一团,放榜的公示栏被掀翻在地,守卫们死死压住一个人,那人被扬起的灰尘脏了满头满脸,却还在拼命扭动着身子,嘴里激动大喊着什么,状若癫狂。
裘院首拄着拐杖,往地面上重重一敲,声如洪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负责放榜的龚太傅连忙凑上前来,指着场中央被压制住的那身疯狂白衣,皱眉道:“不知哪跑来的疯子,自己落了榜,便精神错乱,非指着晏七郎的文章,说是自己所写,被七郎抢了去,他才应该是真正的探花郎……”
裘院首一听这话,眼底有什么飞闪而过,却极快地遮掩过去,他虚眸望向底下被狠打的少年,两鬓斑白的一张脸在风中沉思着。
终于,他还是转过了身,挥挥手,威严无比。
“把这人赶走,不许他再疯言疯语,靠近书院一步!”
被人狼狈轰走的骆衡走投无路,只能抱着小猴子到了晏府门前,打算拼着一死也要讨回个公道。
那时毕竟年纪小,热血冲动,又无权无势,除了一条贱命,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资本。
很快,晏府里就出来两列手持棍棒的家丁,府门前也围了一堆看热闹的人,而骆衡,是真真正正地豁了出去,他高声背诵着自己的会试之文,痛斥宫学子弟“窃文顶替”之行径,字字句句铿锵有力,引得围观众人频频耳语,臆测纷纷。
“混帐东西,敢污蔑我们七公子,找死吗!”
家丁们怒不可遏,一拥而上,骆衡被打翻在地,尘土飞扬,一片乱糟糟中,他眸光瞥见一身紫衣徐徐走出府门,站在台阶上,双手拢在袖中,冷冷望着下面的情景。
那是一个玉冠华服的少年,面庞白皙俊秀,眼眸狭长,抿着一双薄薄的唇,骆衡福至心灵间,几乎瞬间脱口而出:“晏七郎!”
果然,那少年长睫一颤,冷漠望来,对上了他的目光。
没错,这就是那个窃取了他文章,顶替了他功名的无耻窃贼!
骆衡激动不已,被人按在地上,心头恨得几欲滴血,他不顾一切地嘶喊着:“你这个无耻的窃文贼,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吗?你敢同我去圣上面前对质吗,你敢吗……”
那少年一动未动,双手依旧笼在袖中,只是在骆衡被打个半死,已经说不出话,骂不出难听的词后,他才缓缓走下台阶,停在骆衡身前,一点点蹲了下去。
“省点力气吧,告诉你,这事非我所愿,只怪你命不好,考在我前头一名,占了三甲一席。”
他声音极轻极冷,只能传到自己与骆衡耳中,骆衡艰难地抬起头,满脸血污下,呼吸灼热,却一点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
那少年依旧冷冷看着他,语气不带任何情绪:“左右你也在皇城待不了了,不妨与你直说了吧,这事你别怨我爹,他也是被怂恿了,真正主使的,是书院的裘院首,他乃这次会试的主考官之一,是他找到了我爹,才会有这‘偷梁换柱’的一出,窃文贼的名号,你别安在我头上,我也嫌恶心。”
这番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骆衡身子一时颤动不已,眼神几个变幻之下,那少年似乎看出他所想,哼了哼,嘲讽一笑:“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撞上裘院首最后执掌书院的任期,他马上就要退任了,这是他经手的最后一届大考,他绝不会允许竹岫书院的牌子砸在自己手中,你要知道,已经连续二十七届的新科三甲都出自宫学,这一次,又怎能被你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寒门学子破坏掉呢?”
“你要怪就只能怪自己的文章写得太好,没能成全宫学的声名,成全延续的传奇,成全裘院首的辉煌卸任!”
最后一句的冷笑之中,分明也是带了异样情绪,骆衡唇角微微翕动,敏锐捕捉到什么,或许这次“探花顶替”,对这晏七郎,也是一次不小的冲击,乃至某些东西的彻底重塑。
果然,他对骆衡低叹了声:“别再瞪着我了,你快离开盛都吧,走得越远越好,趁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不然,就算我爹放过了你,那个道貌岸然的老家伙也不会手软的。”
说完,他站了起来,随手扔下一个钱袋,恢复一脸漠然:“走吧,怜你落榜疯癫,不与你追究今日闹事之过,你拿着钱速速离去,再也不要来纠缠了,听见了吗?”
他说着转身就要回府,却被骆衡冷不丁伸手抱住了一只腿,他艰难仰起头,鲜血从他眼睫脸颊流下,触目惊心,但那双漆黑闪烁的眸中,分明还是写着万分的不甘与恨意!
就在这时,被打落在一旁的书篓中,忽然跳出一只小猴子,似乎与主人心灵相通般,猛地飞扑上前,一口咬住了那晏七郎的腿!
晏七郎吃痛出声,旁边的家丁赶紧一棍子挥去,只听哐当一声,那小猴子被打飞半空,重重撞在了晏府门前的石狮子上,鲜血四溅,两只毛茸茸的胳膊抽搐了几下后,脖子一歪,当场便没了气。
“不——”
血泊之中,那身早已看不出颜色的白衣,手脚并用地拼命爬向那只小猴子,嘶哑恸哭。
不远处的晏七郎,冷视这一幕,眼见一人一猴在石狮之下,紧紧抱在一起,鲜血混杂着泪水,喉头呜咽失声,凄惨无比。
他却面无表情,只是抬起一脚,将那钱袋踢向了血泊中的少年,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方雪白的素巾,仔细擦了擦腿上被咬到的痕迹,擦完随手揉皱一扔,吐出两个字:
“真脏。”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血泊中的骆衡听得清清楚楚,少年霍然抬起头,晏七郎却已经转身踏上台阶,朱红大门一关,彻底斩断了两方世界。
风过长空,残阳笼罩,高高站在云端的老天爷,也同围观众人一般,心满意足地看完了戏,各自散去。
一滴血珠从骆衡睫毛上坠落下来,他忽然觉得很冷,除了怀中的小小尸体,还带着一丝温热外,天地之间,哪里都是冷的。
☆、第十四章:上山为匪
“竹岫书院的弟子打发起人来,或许都是一样的,那个钱袋里也装满了金叶子,不多不少,刚好十五片,折算成一年一片,可不就轻巧买断了骆衡十五年的人生?”
屋里,讲述的声音平平如许,听的人却已经热流逼上眼眶,肩头微颤不已,闻人隽揪紧手心,再也忍不住铺天盖地的酸楚,刚要开口时,东夷山君却已经扭头望向她,饶有兴致地一笑:
“你猜,骆衡把那尸体和金叶子,埋在了城郊第几棵柳树下?”
闻人隽一顿,眼眶红红的,不知该说些什么,东夷山君已经微眯了眸,幽幽一叹:“是第七棵呀,第七棵歪脖子柳树下,因为他养的小猴子,也刚好七岁了。”
跟了骆衡七年的小家伙,一直被骆衡叫作“小衡”,当一点点扒开泥土,在树下亲手将它的尸骨埋进去时,骆衡觉得自己也跟着死去了。
他没有再背那个可笑的书篓,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盛都,他也没有再回自己的家乡,因为那里说不定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他只是孑然一身,去往了大梁一处最边陲之地,青州。
在那里,谁也不认识他,谁也不知道他的过去,他每日在街边架个棋摊子,五文一局,输赢翻倍,勉强糊口混日,收摊了就去饭馆打点酒,一路喝一路脚步踉跄,散乱的长发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瘦削苍白的下巴。
小衡死了,骆衡也死了,从前那些远大志向像也埋在了柳树下一般,他一颗心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每天只是行尸走肉地活着,直到那年秋末,他迎来了自己十六岁的生辰。
那天不知为什么,骆衡麻木的心中比往日多了些起伏,他忽然很想早点收摊,回去为自己做一碗长寿面,暖一下被酒喝伤的胃,让自己像个“人”一些。
但不甘寂寞的老天可能又想看戏了,就在他比往常提前一个时辰,准备收摊回去时,一道魁梧身影在他的棋摊前坐了下来,硬梆梆吐出三个字:
“来一局。”
他透过蓬乱的长发,看清那是个满脸大胡子的英武莽汉,搁在平时,他一定会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下完这一局,但偏偏是今日,今日他不想再向任何人轻易低头,是故,在与那莽汉对视许久后,他终是沙哑着声音道:
“不好意思,今日要收摊了,明日请早。”
那汉子一动不动,只是从怀里掏出了一片金叶子,随手扔在了棋盘之上,依旧是硬梆梆的三个字:“来一局。”
他若是不掏这片金叶子,骆衡说不定还有可能同他仓促应付一局,但就是这片金叶子,刺痛了骆衡的一双眼,彻底激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前尘往事。
他几乎是把那金叶狠狠摔了回去,起身麻利收拾起棋盘,语气冷如冰霜:“说收摊了就收摊,多下一局也不成,明日你再来就是,不用多给,我只收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