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屏住呼吸,心头一跳,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却是一只大手越过她们,直接拽出了最里面满脸泥浆的闻人姝,快得众人都没反应过来。
宽大的衣袖往布满泥浆的脸上一擦,露出那张雪白丽颜。
东夷山君哈哈大笑,似乎有些得意,看了眼角落里呆住的闻人隽。
“宝珠何必蒙尘,又能遮住几分?”
他笑她“计谋”落空般,说着凑近闻人姝,闻人姝不可抑制地尖叫起来,拼命想挣脱那只大手,却被搂得更紧。
满牢惊恐间,角落里的闻人隽再也忍不住,嗖一下窜出。
“大王,我,我昨天的《山海经》还没讲完!”
反正猛虎看不上她,她可安全了。
但事实上,猛虎也的确是看不上她的。
东夷山君哼了哼,拉着面无人色的闻人姝就要往外头走,“讲得那么烂,谁耐烦再听?”
闻人隽丝毫没有被打脸的自觉,锲而不舍地扑上前:“那我还会讲《列仙传》、《十洲记》、《逸周书》、《逍遥游》……”
东夷山君大手一挥:“滚滚滚,少扯这些乱七八糟的了,留给圣人去听吧。”
瘦子也上来帮忙拖住闻人隽:“哟小丫头片子,脸皮怎么那么厚,跟我们老大处一块还上瘾了是不是,别痴心妄想地纠缠了,没见我们老大瞧不上你吗?”
闻人隽不死心,小小的身子迸发出惊人的力量,继续往东夷山君身上扑,“那,那我还会做饭、种花、缝衣裳……我什么都会!”
她被拖得身子往地上栽,顽石般赶在牢门口,抱住了东夷山君的大腿,喊出了声嘶力竭的一声:“我还会下棋!”
这一下,东夷山君的脚步总算停住了,他低头,古怪地看向闻人隽:“你会下棋?”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下得如何?”
闻人隽在他脚边抬起头,还来不及开口,身后的孙梦吟已经抢着道:“下得可好了,整个竹岫书院的女弟子都比不过她,我们女傅都要甘拜下风呢,说她是棋艺冠绝盛都城,妙手神童再世!”
这恐怕是孙梦吟第一次这样夸闻人隽,还夸得这么恶心巴拉,但闻人隽已经计较不了这么多了,因为东夷山君忽地松开了闻人姝,一把捞起她。
“好了,就你了。”
闻人隽又像根细柳被阵风似地卷走了,牢房里,赵清禾惨白了脸,看着孙梦吟:“你,你这样不对。”
孙梦吟正安抚着惊魂未定的闻人姝,闻言扭头啐了一口:“呸,有什么不对的,反正是个庶女,保住正牌小姐才是天经地义。”
赵清禾脸更白了,指着她发颤:“你,你……”
“我什么我,你个结巴长了胆子敢跟我吆五喝六了?”孙梦吟狠狠一瞪她:“别以为有那死丫头给你撑腰你就长能耐了,你看她这次还能不能回来再说!”
门外的瘦子听不爽了,拍拍牢门,没好气地吼道:“你们吵什么吵,一群有眼无珠,不识货的臭娘们!我跟你们说,我们老大可是个绝世美男子,整片青州都找不出比他更俊的了,那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鸟见了都要栽下来,跟那啥啥似的……胖鹤,你说是不是?”
对面的胖子认真点头:“老大是美男,再世潘安。”
瘦子一拍大腿,瞬间肃然起敬:“对,就是这个词……不错,你越来越有学问了。”
牢房里的气氛更凝重了,甚至有人哽咽起来,少女们忧心忡忡地抱住膝头,恐惧又一次笼罩住她们,赵清禾更是双手合十,暗自祈祷着:“阿隽……你一定不要有事。”
闻人隽在第二天清晨回到了牢房中,照例提着一个精致的食盒。
她衣饰完整,并未受辱的样子,整个人却像是极累,眼下两圈乌青,把食盒递给众人,便摆摆手,倚靠在角落里休息。
大家围上前来询问情况,她叹了口气:“棋痴,遇到了个棋痴,下了一整晚没让睡觉。”
“真是看不出来……那他棋下得怎么样啊?”
闻人隽忆起昨夜战局,又叹了口气:“云泥之别。”
人群中的孙梦吟忍不住嗤笑出声:“也忒夸自己了,一丝谦虚都无。”仿佛昨日夸妙手神童再世的不是她一般。
亦有人理所当然道:“山野莽夫,下来玩玩罢了,比不过阿隽很正常。”
“不。”闻人隽目视众人,一字一句:“我是泥,他是云。”
说完,牢里静了半晌,死一般的诡异。
这回连叹都不想叹了,闻人隽捂住脸,不胜羞愧:“二十三盘棋,一局都未赢,对不起,我给宫学丢人了。”
牢外的瘦子见牢里情况不对劲,胳膊撞了撞胖子,问:“她们都在说些什么,怎么听不懂,什么云啊泥的?”
胖子极淡定,眼皮都未掀一下:“在说老大很厉害。”
瘦子愣了愣,继而猖狂大笑:“老大当然厉害了,老大那是世上第一英武俊朗神通广大顶天立地铮铮男儿……”
如果说一开始众位女公子都以为闻人隽是夸大其辞,那么在之后不久,她们便都相信了,因为盛都那边终于来赎人了,她们也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作无情碾压。
赎人的规矩很古怪,据说是东夷山君亲自定的,古怪到像是在刻意刁难人。
这回竹岫书院一共被抓了十六位女公子,她们不过是依照书院惯例,在早春时节,随女傅四方游历问学,却没有想到会在途经东夷山时,落入匪徒之手。
女傅被放回了盛都带话,让书院去赎人,十六位女弟子必须得要十六位男弟子去赎,一男赎一女,少一不可,持宫学玉牌,带上赎金,独身前往,超过了规定的期限,便是再多钱也赎不回人了。
这事并未在盛都传开,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名门,小姐们的名声大过一切,为了保全爱女名节,各世家几乎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了统一默契,纷纷只在暗中活动,希望尽早悄悄赎回自家女儿,不让被山匪掳劫之事宣扬出去。
但要钱不难,要“人”却有些头疼。
想赎回一个女学生,就必须要先找到一个愿意入虎穴的男学生,这若是一般学堂问题大概不大,但这是竹岫书院,是宫学,随便拎出一个男弟子都大有来头,首先就肯定要除去一帮皇亲国戚,不可能让天家之子去以身涉险,剩下的却是想要请动也不易。
纵然能说服那位男弟子本人,但想说服他背后的家族可谈何容易,都是捧在手心的贵胄公子,将来各有前途,身负家族重望,出不得一点意外,怎么会肯轻易放手上贼山?
这请的哪里是十六位男学生,分明是要动用各番关系,可劲折腾十六个世家贵族啊!
于是盛都的上流圈开始暗地忙活起来,平日结交的人脉,或是多年的深交情谊这时就派上用场了。
一片暗流涌动,甚至是“抢人”的关系走动中,第一个男学生已经带上宫学玉牌,马不停蹄地赶往青州,到达了东夷山山脚下。
他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孙汝宁之子,孙梦吟的亲哥哥,孙左扬。
☆、第三章:烧宫学玉牌
对于听从匪徒之言,乖乖上山赎人,孙左扬始终觉得很屈辱,他年少气盛,想不通为何要忍气吞声,任由一个小小匪寨摆布。
“折腾那么多名堂做什么,何不一举攻下东夷山,把妹妹她们全部一起救出来?”
这话才一说出口,老谋深算的兵部尚书便摇了摇头,望着血气方刚的儿子叹了一声:“左扬,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抿了口茶,放下杯盏,直视爱儿不解的目光,徐徐开口:“青州那块地方,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那儿,与狄族接壤。”
青州乃大梁边陲之地,匪患问题由来已久,势力盘根错节,百年来朝廷从来没有真正地剿清过。
一是山匪猖獗,剿不清。
二是,也不可剿清。
第一个下点狠功夫还是能够治的,但第二个,才是关键所在。
青州是大梁与狄族临界交汇的地方,那狄族人狼堆里长大,凶悍无比,不时进城扰民,烧杀抢掠,给当地百姓带来无尽苦痛,青州官府也是束手无策。
而狄族人又向来嗜血善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惹上这匹疯狼,更别说当今大梁的那位年轻圣上,好文不好武,能不打仗就尽量不打仗,所以他用了古往今来帝王最常用的一招——
制衡。
也可以换句话来说,治恶狼还需用猛虎,以毒攻毒,以悍治悍。
青州官府不敢与狄族人硬碰硬,但东夷山那些大小匪寨就不一样了。
总共只有一块糕点,却被狄族人生生分去了一半,他们岂能甘心,说到凶悍,他们不是狼,却比狼还要凶!
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夷山本地的匪徒牵制了外来的狄族人,使青州暂时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不太好,也不算太坏,至少当今圣上暂时还不想让这碗水动荡,倾洒一地。
尤其是在十八座匪寨都归顺于那位传说中的东夷山君后,这股势力更加庞大与正规了,俨然成了对抗狄族人最好的一杆枪,当今圣上甚至是存了招安之心的。
“现在你明白了吧?除了力求保全你妹妹的名节外,这层意思才是更深的,有些东西能不碰就不碰,即使要碰也不该由你挑头,你什么都不要管了,暂且忍一忍,平平安安把人带回来就行了。”
直到蒙上眼睛,被匪徒一路带上山时,孙左扬脑袋里都仍不停回荡着父亲的这番话。
他觉得很憋屈,即使道理全都明白,他也觉得从未有过的憋屈。
这股憋屈,在见到牢房里瘦了一圈的妹妹与旁边那道怯生生的身影时,达到了顶点。
岩洞极大,一牢之隔,牢里的少女们热泪盈眶地望着孙左扬,牢外的东夷山君则倚靠在座上,一派懒洋洋,不屑一顾,未将孙左扬放在眼中的架势。
孙左扬心里憋着一股火,强忍着等匪徒清点完赎金后,冷着脸问东夷山君:“我能带人走了吗?”
那把乱糟糟的大胡子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笑地如猫戏老鼠般:“当然……不能了。”
孙左扬刹那被点燃:“你什么意思?”
东夷山君却避而不答,话锋一转:“话说孙公子,你在宫学里哪一门学得最好?”
孙左扬捏紧拳头,隐忍不发,许久才硬梆梆地道:“骑马猎射,刀枪棍棒,什么都成。”
“原来是个练家子呀,也难怪,不愧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
东夷山君拍拍手,“抬上来。”
几个山匪立刻将一排兵器抬上前,刷刷刷亮在了孙左扬面前。
“你挑一个,同我比划比划,也让我领教一下竹岫书院的风采。”
孙左扬这才注意到,原来偌大的岩洞里,不仅有早就准备好的兵器架,后面还有各种书桌与笔墨纸砚,恐怕他说擅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什么的,那东夷山君也会立刻让人把东西抬上来,同他“比划比划”。
这真是闻所未闻,不仅孙左扬愣了愣,牢房里的少女们也都个个面面相觑,二丈摸不着头脑了,唯独孙梦吟一人握紧铁牢栏杆,激动地高声喊着:“大哥,你就和他比,让他见识见识你的厉害,杀杀这臭贼人的威风!”
牢门口的瘦子猛拍几下铁栏:“闭嘴,臭娘们,待会儿就看你大哥怎么哭着求饶吧!”
场中,孙左扬已挑起了一杠银枪,目光在孙梦吟身上转了一圈,又不易察觉地落在了她身后一道瘦弱的倩影上。
他胸中渐渐有热血翻涌,收回万千心绪,冷冷看向东夷山君。
“我来之前有人说过,你们是一杆不能碰的枪,告诫我不要多事,但既然是山君你主动提出,那我便少不得要来破一破了,请!”
随着这一声喝下,东夷山君也扬唇一笑,起身轻巧地拎了一把长剑出来,与银枪迎面对上,两相争斗一触即发。
孙左扬自小习武,这方面均是宫学甲等,几乎无人能出其左右,在他应下挑战的那一刻时,他还以为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心声,特意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狠狠出一口恶气。
但很快他就知道,他错了。
那大概是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的一场打斗,因为还未出十招,便听得一记金属撞击之声,舞动的长剑竟直接把那杆银枪挑了出去,满室惊呼间,银枪“嗡”的一声插在了地上,晃了几晃后,饱含嘲讽地稳立于众人眼前。
下一瞬,长剑架在了孙左扬脖颈上,带着十二分的调笑与慵懒。
“你输了,孙公子。”
孙左扬肩头受力,被迫半跪在地,煞白了一张俊脸。
东夷山君居高临下,懒懒俯视着他,拖长的笑音里带了丝冷然:“真是好了不起的竹岫书院呀。”
他剑锋一偏,径直往孙左扬腰间一挑,一枚宫学玉牌便飞上半空,堪堪落在了他手中。
孙左扬一惊,抬头想要挣扎,却被长剑死死压制住。
东夷山君指尖轻转了下玉牌,微眯了眸:“托孙公子的福,我今日算是领教过了,竹岫书院的弟子很不错,牌子也做得很漂亮。”
他说着在手中又把玩了一圈,笑着目视孙左扬,语气陡寒:“用来当柴火烧再好不过,想必孙公子不会介意吧?”
话音才落,已挥手往身后一抛,看也未看地投进了熊熊火炉之中。
满牢少女皆惊呼出声。
“你!”
孙左扬更是青筋暴起,满面通红地就要纵身去捞那玉牌,肩头长剑却一压,将他克得寸步难起。
玉牌在火炉中烧得噼里啪啦,像一记记羞辱的耳光,不仅狠狠打在孙左扬脸上,更是痛击在所有竹岫书院的弟子心间。
牢房里所有人都盯紧那火炉,已有少女死死咬唇,眼中泛起泪光。
整个岩洞中,却唯独东夷山君享受万分,耳听那玉牌被吞噬融化之声,长长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收回长剑。
“行了,牌子留下了,人赎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