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台上,凌女傅眼前一黑,凄声响彻长空:“不,师姐!”
那身白衣倒在了辛如月怀中,唇边含笑,眸光涣散,颤巍巍地伸出手,抚上了她脸颊,“这么多年了,我终于又能触碰到你了,若有下一世,希望你不要遇上我,不要这么……辛苦。”
“不,不要,殷雪崖,你怎么敢,怎么敢死!”辛如月血红了双眼,不敢相信,泪水肆虐而下,整个人如陷癫狂:“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扔下我,不要……”
她一只手拼命去捂住殷雪崖的伤口,却怎么也拦不住那些汩汩流出的鲜血,她浑身抖得不像样子,失声恸哭:“求求你,求求你不要扔下我,我们去找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我们重头来过,你不要放弃,求求你……”
殷雪崖苍白一笑,气若游丝,一双眸渐渐失去光芒:“来世……来世你我……做对无脚鸟……碧海青天……永不分离……”
说完最后一个字,那只手倏然垂下,白衣染血,风中阖目而去。
“殷雪崖!”
“殷院首!”书院众人齐齐出声,悲痛难抑,凌女傅更是踉跄冲下金陵台,好几个弟子都未能将她拉住。
她跌跌撞撞地跪倒在了殷雪崖旁边,浑身发颤,声嘶力竭:“师姐,师姐……”
辛如月紫衣飞扬,大风猎猎中,陡然望向凌女傅,五指成钩,厉声中带着刻骨的恨意:“都是你,都是你将她害死的!”
旁边金陵台下,骆秋迟心头一跳,敏然捕捉到那股浓烈杀气:“不好,女傅快闪开!”
但他已晚了一步,确切地说,是辛如月都下手晚了一步——
因为凌女傅已经骤然抬手,泪洒长空间,一掌劈在了自己天灵盖上,鲜血自头顶漫出,她面目扭曲地望着辛如月,笑得骇人不已:“妖女,别碰我!”
辛如月也万未料到这一出,手僵在半空,只见凌女傅含笑低头,一点点贴在了殷雪崖尸身上,血污满脸的面孔极尽柔情:“师姐,我这就来陪你了,你等等凌儿,凌儿不会让你孤身上路……”
“凌女傅!”金陵台上尖叫四起,不少女弟子捂住嘴,痛哭出声,台上乱作一团。
然而台下的骆秋迟却心跳不止,按住受伤的肩头,强力撑起身子,盯着场中那身紫衣,嘴唇翕动:“不好,不好……”
“快,你们快逃!”他猛然转身,对着金陵台上的师生一声吼道,那些人愣了愣,辛如月却已自骆秋迟身后缓缓站起,紫衣染血,形如鬼魅:“一个都别想走!”
她嘶声长啸,如疯魔一般,激起流水四溅,“我要你们,要你们通通给她陪葬!”
她纵身掠起,紫衣翻飞间就是一掌催出,骆秋迟迎面相拦,白衣挡在金陵台前,凌空接下她这一掌,咬牙冲身后吼道:“快,快逃啊,她已经疯了!”
满场大乱,到处都是尖叫与哭声,如无间地狱,而空中骆秋迟已拼了剩下半条命,与癫狂的辛如月缠斗起来,下面的黑衣人也倾巢而动,如蝙蝠一般逼近金陵台,将台上师生团团包围,眼见一场惨烈剿杀就在片刻间,却忽听到半空中传来辛如月的一记凄厉叫声——
“还给我!”
骆秋迟旋身落地,白衣飞扬,吐出一口血水,冲着紧掠而来的辛如月道:“你要是再靠近一步,我就捏碎这玩意儿!”
辛如月身子顿然僵住,停在几步之外,神情惶惶无比:“不,不要捏碎我的九连环,不要!”
“那你就让他们通通退开,快!”骆秋迟高举手上的鎏金珍珑九连环,作势要捏,辛如月更加慌了,身子剧颤,“好,都退开,都给我退开!”
那些黑衣人如潮水涌来,又如潮水散去,骆秋迟一步步后挪,全身疼得他直吸气,他眼前眩晕发黑,白衣已鲜血斑斑,却仍强力支撑着,咬牙攥紧那九连环,“给我听着,不许再上前,否则我就捏碎这玩意儿!”
辛如月泪水惶然,一袭紫衣抖得更厉害了,“好,好,求求你,把它还给我,还给我……”
骆秋迟继续往后挪,一颗血珠坠下长睫,他狠狠甩了甩头,脚步越来越重,深吸口气,忽地冲身后的金陵台一声吼道:“付远之,你他妈请的救兵呢?你别跟我说你那张破药方一点名堂都没搞,真的只是叫人去抓药了?老子撑不住了快!”
付远之站在高台之上,神色一变:“你,你怎么知道……”
“废话,你偷偷把陈太傅的凝碧丸倒到水里的时候,我都瞧见了!”
付远之神色愈变,陈太傅也有些始料未及,先前那一唱一和,全是师生俩在作戏,没想到竟被骆秋迟一早就发现了。
台上,付远之握紧双手道:“我,我想快来了,你再撑一会儿!”
“你怎么不来撑一会儿试试?老子快疼死了,血把眼睛都要糊住了……”
“既然疼就别说话了,留点力气,眼睛糊住了没关系,手可得攥紧了,千万别叫那九连环滑出去了!”
台上台下,两人你来我往,说书一般,那辛如月再忍无可忍,一声嘶吼:“你们俩有完没完,装神弄鬼,想糊弄谁!”
“快,把我的九连环还来,再不还来我就要你……”
她这番厉言还未说完,远处已跌跌撞撞跑来两个黑衣人,惶恐至极:“不,不好了,小宫主,外头,外头来了好多禁卫军!”
骆秋迟心神一松,身子靠着金陵台滑坐下去,“总算来了……”
那边一个领头的黑衣人已去拉辛如月,“小宫主,咱们快撤吧,再不撤就来不及了!”
“我的九连环!”辛如月将属下一甩,依旧疯狂地想要追回来,骆秋迟再不犹豫,扬手一挥,将那鎏金珍珑九连环抛向了半空之中,“还你!”
辛如月瞳孔骤缩,踏风飞上长空,一把接住那九连环,手心颤抖紧紧不放。
“远之,我来晚了,你在哪,死了没?”
一对红木屐踏入场中,随这一声传来,一袭水色长袍头插紫檀钗,映入众人眼帘,正是领着十队禁卫军,一举攻进来的卓彦兰。
“我在这……没死呢。”付远之松了口气的时候,神情略有些无奈。
“小宫主,快走吧!”一片混乱中,几个黑衣人同时上来拉辛如月,她一拂袖,掠起地上殷雪崖的尸身,吹了声长哨,率着黑压压的一群人,蝙蝠一般地飞入长空,仓皇逃去。
一颗又一颗的血珠坠下长睫,骆秋迟眨了眨眼,视线模糊一片,耳边忽地响起几位太傅的呼声:“秋迟!”
“骆兄!”
“野蛮人!”
“骆师弟!”
无数声音随之纷沓而来,他脑袋沉沉,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刻,头一栽,落在了一个纤秀柔软的怀中,耳边只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伴着滚滚泪水:“老大,老大你撑住啊……”
☆、第四十一章:阿隽的秘方
天光晴好,琼花飞舞,琴声飞入白云之间,枝头鸟儿一个未站稳,跌落而下。
仁安堂里,长廊之上,胡掌柜将人领到这,指了指耳朵,便再不肯多行一步,付远之点点头,表示理解,目送胡掌柜而去。
他手下挟着一架古琴,周身泛着温润古朴的光泽,他携琴一面走入庭院中,一面淡淡取出怀里两个木塞子,堵进了两边耳朵里。
树下之人正忘情抚琴,闭眼一脸陶醉,待一曲完毕后,才睁开眼,又惊又喜:“远之,你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
付远之读出他口型,信步上前:“不早不晚,刚好听完一曲《洞仙游》。”
那袭水色长袍一愣,闻言喜出望外,难以置信:“当真吗?你上回还只能听个开头,这回竟能听完全曲,我,我……我果真进步如此之大吗?”
付远之摆摆手,摘下了两边耳中的木塞,长舒了一口气,树下的卓彦兰身子一僵。
付远之道:“若非做好万全准备,我如何敢踏足你这方庭院,毕竟世上风光几多好,谁会嫌命长?”
“你,你……”卓彦兰目光几个变幻,忽地长袖一甩,一下伏在了琴上,“你伤害了我!”
他乌发垂在胸前,一副泫然欲泣之状,脚上的红木屐还冲付远之飞出了一只,付远之淡定躲过,携古琴施施然坐下,道:“行了,别装了,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卓彦兰余光一瞥,爪子搭到了那琴身上,嘴里却还不依不饶:“才一把椴木琴而已,怎么抵得过你对我的伤害,不够不够……”
付远之一拍他爪子,淡声道:“那算了,这把也别要了,我收回。”
“别别别,我要,我要……”卓彦兰急了,一下生龙活虎地弹起,拂袖夺过了那架古琴,抚过上面细腻温润的纹理,啧啧吸气,还陶醉地贴上了自己脸颊,“好琴好琴,这个妹妹取了名号没?”
付远之早已对他这副浪相见怪不怪,含笑道:“取名灵雨,谢有人聪慧剔透,与我心有灵犀,做了那股及时雨。”
卓彦兰一扬眉,乌漆漆的眸子一转,笑得像只漂亮的狐狸:“灵雨听来便是个清婉可人的妹妹,我喜欢,那我可就却之不恭了……话说,你有功夫来我这,是你们书院那堆事情都解决完了?”
“嗯,算是告一段落了。”付远之薄唇微抿,看向了空中飘下的一朵琼花,“凌女傅已下葬,殷院首……没有尸身,只能弄了一处衣冠冢,与凌女傅挨在一块,共同立碑于左丘山下,至于那些爱恨纷扰,个中缘由,只有书院弟子才知晓了,对外的说法自然半遮半掩,只说魔教来袭,不提其他,好歹保住死后清誉,免遭非议。”
“确是想得周到,只可惜……不说了,左丘山我去过,是处山清水秀之地,能长眠于此,也未尝不是幸事一桩。”
“嗯。”付远之目光淡淡,伸手接住了又一朵落下的琼花,修长指尖轻抚着,“陈太傅的继任仪式也完满结束,他匆匆上任,费心劳力,笑说自己老来扛鼎,每天带的药都变成双份了……”
说到这,付远之笑了笑,吹散了手心的花瓣,白皙俊雅的面庞在长阳笼罩下,如清润玉石一般,美如画卷。
“过一段时间,书院又要办一场盛会了,是陈太傅,不,陈院首提议的,取名曰:秉烛夜游日,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弟子两两成对,泛舟游湖,赏湖心昙花风光,陈院首实在用心良苦,他大概,真的被那桩事吓怕了……”
“为何这样说?”
“因为,他定了规矩,泛舟游湖的两个弟子,必须是一男一女。”付远之定眸看向卓彦兰,唇边噙着的一抹笑别有深意。
卓彦兰愣了愣,陡然反应过来,一张脸没憋住,笑到肩头打颤:“这陈院首,陈院首忒有意思了,他是有多怕学生们重蹈覆辙?想出这样的招数,只差没把心思写在脑门上了,他吓得果然不轻啊……”
“是呀,从前他最是古板,男女大防经常放在嘴边,但现在,他或许……更要防一些别的东西了。”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卓彦兰又笑了好一阵儿,才擦掉了眼角一点泪水,对着付远之道:“那远之,你可有想要携手游湖的人选?”
付远之微微一扬唇,眸中琼花纷飞,温柔如许:“自然……是有的,我属意的那个人,幼时便是与我一道,结对参加过千鸢节,这回泛舟游湖,我也一定会同她一起,不会有旁人。”
“哦,哪家姑娘?”
付远之一笑,字句轻缓:“放在我心里的姑娘,一个顶好的姑娘。”
“啧啧。”卓彦兰牙一酸,还想探听些什么,付远之已经一抬手,望向他:“好了,不说这些了,我今日前来,除了给你送琴外,还想向你讨要一样东西。”
“东西?你要什么?”
“你这可有去腐生肌,令疤痕尽数消除的灵药吗?”
一路往骆秋迟的院舍而去,付远之打量着手中的瓷瓶,不消说,卓彦兰给的东西必是上佳,他默念着个中用法,需每日三次,以瓶中药粉掺温水,搅动成泥状,敷于脸上,如此数日,疤痕尽消,不会留下一丝痕迹,可谓真真神丹妙药也。
但是,他给的时候该怎么说呢?难不成要拉着人的手,细细嘱咐这些用法?未免尴尬了点,还是直接记在纸上,递给他便走,比较好一些?
正胡思乱想着,付远之已走近院舍门边,却遥遥瞧见门内一道再熟悉不过的清隽身影,手中拿着什么东西,不住往骆秋迟跟前凑,骆秋迟似乎躲闪不及,两人你推我送,相隔极近,都快跌在一起了。
那身影,正是闻人隽。
付远之心念一动,来不及多想,身形一闪,贴着院墙,隐于花草之间,听着里头传来的动静。
“拿开,你再弄这些玩意儿来,我真翻脸了!”
“不行,你今天必须吃一条,我查了好多古籍,才查到这个偏方的,每天吃一条生泥鳅,你脸上的伤疤立马就能好,一丁点痕迹都不会留下,光洁如初,你一定要信我!”
“姑奶奶,你别再成天捣鼓这些偏方了,我谢谢你了!屁点大的小事,天天来烦我,至于吗?顶天了也就是落条疤下来,有什么大不了的……”
“什么叫就是落条疤下来,落条疤还不够吗?你不心疼,我还替你心疼呢!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要是破了相,岂不是惋惜终生,更何况,你还是替我挡的刀,要是治不好你,我这辈子都寝食难安……”
“那也就一条小疤,寸许长而已,不痛不痒的,现在颜色也特别浅了,不凑近仔细看,根本瞧不出来,我自己每天照镜子,没觉得有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