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学有匪——吾玉
时间:2017-12-02 17:54:17

  修长的手指拿着那根杏雨含芳簪,对着月光照了许久后,慢慢放进了匣中。
  簪头歪掉的部分已经被他修好了,但有些东西,还能再修复回来吗?
  付远之不知道,他只是取出了纸笔,开始用他的左手,一笔一划地写着字。
  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在这间小小昏暗的屋中,独自一人,不再伪装,不再扭曲天性,而是以左手提笔,在一张张燕子笺上,写出那些深藏心底的话。
  就像许多年前,相府的孩子们刚开蒙时,他被父亲撞见用左手写字,母亲为了纠正他的“左撇子”,强迫他改成右手握笔,他每天生不如死地练着,等到独自一人时,就偷偷躲在这间黑屋中,借着白煞煞的月光,用左手发泄自己的愤懑与压抑。
  他写下的第一张燕子笺,只有六个字,却足以概括那时幼年无力的自己——
  泥中花,不堪折。
  再后来,每天受到两位双生哥哥的欺凌,他只会反复写着一个字,“忍”,那么多个无望的日日夜夜中,他记不清写了多少张燕子笺,梦里都是那个力透纸背的“忍”字。
  最绝望孤寂的,是外公去世的时候,他在门外听到母亲决绝的话语,滑坐在风雨中。
  回去后,他取出匣中的燕子笺,用左手只写了一句:身如蜉蝣,雨打飘萍,命贱如斯,休说,休说,偏要与天斗。
  除了咬牙撑下去,他别无选择,更加回不了头。
  那些年,满满当当的匣子中,似乎每一张燕子笺都染着灰败之色,罩着挥之不去的阴霾,就像他囚于笼中,不见天日的人生一般。
  直到那年春日,千鸢节将至,奉国公府的树下,一袭杏黄色衣裙,低头捧书的小姑娘,像一道光,照亮了他阴冷匣中的燕子笺。
  他第一回用左手拿起笔,写下的不是愤懑,不是怨恨,而是满带欢喜的两个字,反反复复,写到唇齿留香——
  阿隽,阿隽,阿隽。
  安静陪伴的阿隽,温柔浅笑的阿隽,善解人意的阿隽,明眸皓齿的阿隽,聪慧灵秀的阿隽……每一个阿隽,都照亮着阴冷匣中的一寸角落,让灰败的燕子笺也有了颜色,更让他一颗心不再孤冷无望。
  许多东西似乎都有了意义,他有了想要守护的人,前路即便走得再难也甘之如饴。
  所以在灵隐寺里,他最终放弃了两条人命,一念之差,见死不救,或许这样的凉薄狠绝才是他的本性。
  两位哥哥死了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深陷在梦魇中,无力挣脱。
  他们出殡那天,他左手提笔,在森冷的月光中,抄了满满三张的《地藏经》。
  超度亡灵吗?不,超度他自己的心罢了。
  母亲说得对,成大事者,当舍则舍,可是他……还是有舍不下的东西。
  小小的窗口透进冰冷的月光,付远之看向匣中修好的发簪,微微勾起唇角,露出讥讽的冷笑。
  做簪子,做古琴,览医书,博闻强识,写诗论赋,过目不忘,外人眼中无所不能,完美无缺的他,其实,根本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甚至是不屑一顾。
  他真正出于本心喜欢的,只有两样,一样是算术,一样是阿隽。
  其余的,不过是为了达到目的所用的方式,为了让自己光芒万丈的手段,为了维系住自己与母亲的骄傲,撑起竹岫书院第一人的名头罢了。
  “算雕栏玉砌,算功名富贵,算浮世人心,算……相思长情。”
  幽幽的声音在昏暗的房中响起,月光勾勒出那道清俊的侧影,笔墨淡香中,他似叹似喃:
  “阿隽,你说,世兄最终能算对吗?”
  冷冷一笑,付远之眸色阴骘,左手提笔,在燕子笺上徐徐写下——
  麒麟魁首,神鬼莫留。
  他抬起头,看向窗口的月光,冷面冷眼,这个人,不能留。
  弄坏他的簪子没什么,夺他所爱,行日月争辉之事,便……不可饶恕了。
  屋外树影斑驳,有熟悉的脚步声渐渐靠近,伴随着拐杖的叩击声,付远之脸色一变,将纸笔与匣子迅速收好。
  “母亲,你来了。”毕恭毕敬地搀扶着郑奉钰坐下后,付远之习惯性地跪在了她身前,聆听她的教诲。
  美丽的妇人伸出手,端起云纹勾勒的茶杯,浅浅抿了口茶,“我儿,大考准备得如何?今年是否依旧能夺魁,不叫你父亲失望?”
  付远之长睫一颤,脑海中第一反应便是浮现出骆秋迟的身影,他微微垂下头,道:“孩儿定当全力而为。”
  “全力而为?”郑奉钰放下茶杯,声音冷了下去:“为什么今年不是势在必得?你在怕些什么?”
  她微眯了眼,仿佛一眼看穿跪于身前的爱子,“是那个无门无第,书院今年横空出世的麒麟魁首吗?”
  付远之肩头一动,深吸口气,逐字逐句道:“不是怕,孩儿只是不敢托大,非万全把握不敢言胜券在握,恐叫母亲失望一场。”
  “没出息,一个寒门学子也值得你忌惮至此?”郑奉钰冷冷一哼,随手将杯中茶一泼,洒了付远之半边脸。
  付远之呼吸一颤,水珠坠下长睫,他没有动弹,只是依旧木然着面孔,幽幽道:“战场若轻敌,眨眼便会身首异处,孩儿每一步都行之不易,心中自有较量,母亲静静观之便是。”
  “轻敌?能被你视作对手,那人当真……如此厉害?”郑奉钰的眼眸沉了下去。
  付远之薄唇微抿,并未立刻作答,许久,才轻轻吐出一个字:“是。”
  这回,郑奉钰久久没有出声,她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长,脸色有些鬼魅般的苍白,不知过了多久,付远之头顶才响起冰冷的一句:
  “你记住了,无论如何,你都给我保住你书院第一人的名头,管他前方有谁相拦,纵是千军万马,你也要握紧血刃,做那个从他人尸身上踩过去的胜利者。”
  寒风敲窗,付远之耳边如雷霆乍起,他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紧紧一闭双眸后,他伏地埋首:“孩儿谨记母亲教诲。”
  当郑奉钰拄着拐杖起身,欲推门而去时,身后忽地传来付远之的声音——
  “可是母亲,孩儿愿与万军厮杀,却不愿背弃心之所爱。”
  郑奉钰背影一顿,转过头,目有精光射出,瞬间明白过来:“是奉国公府的那个庶出丫头?”
  付远之跪在地上,月光披身,面孔俊秀沉静,一字一句:“是,孩儿心意已定,此生只愿携手阿隽一人,游湖赠簪之事,孩儿不希望再发生一回,阿隽于孩儿而言,是万不能辜负之人,孩儿只盼母亲成全,留孩儿这唯一念想。”
  说完,付远之埋首,重重一叩头:“孩儿只求母亲这一回。”
  房中陷入一片久久的沉寂中,冷月无声,郑奉钰就那样看着付远之,神态复杂难言:“你从小到大都没有求过我,就为了这样一个对你毫无助力,江湖乡野女人生的庶出丫头,值得吗?”
  付远之又是一叩头,背脊伶仃坚定:“请母亲成全,孩儿所求不多,只求此后有人相伴而行,纵前路艰难,孩儿亦无怨无悔。”
  郑奉钰拄着拐杖,看着自己多年悉心栽培的儿子,久久的,忽然笑了:“若我不成全呢?你说说,母亲和那丫头,在你心中,孰轻孰重?”
  付远之身子一僵,深吸口气,极力冷静下来:“孩儿知道母亲在想什么,母亲与阿隽在孩儿心中,并不冲突,同样都是孩儿至死都无法舍弃之人,而孩儿要走的那条路,也不会因为阿隽而改变什么,即便选择阿隽,放弃奉国公府里的那位嫡小姐,孩儿也依旧会朝着自己所选的那条路走下去,孩儿只是认为,有舍方有得,奉国公府的那股助力,若要以牺牲孩儿至爱为代价,孩儿不要也罢,前路漫漫,孩儿可以靠自己,请母亲相信孩儿……”
  “糊涂!”郑奉钰忽地一声厉喝,重重打断了付远之,她手中的拄杖不住叩着地面,神情激动不已:“你的聪明才智哪去了?你以为我将你推向那闻人姝,只是为了奉国公府的一股助力?你知道她的母亲薛夫人是谁吗?那可是当年伯阳侯家闻名盛都的长女!其母族势力有多大你清楚吗?你又知道闻人姝的那几位胞姐嫁给了朝中几大贵族吗?你知道朝野上下,伯阳侯有多少人脉,多少亲信吗?莫说是你,就连你那阿隽丫头的爹,奉国公闻人靖,从前都是靠着他这位薛夫人站稳脚跟,重振家族的,你以为他又何尝不是弃爱择势?你难道比当初的闻人靖还要硬气,还要身份显贵,还要有资格挑选吗?”
  付远之赫然抬起头,双唇发颤,脸色有些青白,郑奉钰一个弯腰,狠狠逼近他:“母亲可以告诉你,纵然你不要那闻人姝,你也不能选择闻人隽,因为一旦做出此举,就等于跟闻人姝,跟薛夫人,跟几大贵族,跟整个伯阳侯府为敌!”
  掷地有声的厉喝中,付远之身子又是一颤,郑奉钰心有不忍,伸手抚住他的头顶,带着几分无以名状的悲戚:“我儿醒醒,母亲与你并无任何母家氏族所倚仗,我们没有任性的资本,不可随心所欲,你勿要被儿女情长所牵绊了!”
  “薛夫人本就跟那眉夫人势同水火,视她为江湖村妇,你不娶薛夫人所出的嫡小姐闻人姝,反倒娶那眉夫人所生的庶女,你知道这是在将自己推到何种境地吗?你唯恐不被薛氏一族当作眼中钉,肉中刺,断你前路吗?”
  “听母亲说,你可以不要助力,但万万不可给自己平添阻力,不要为了闻人隽那丫头,自毁前程,将自己推到万劫不复之地!”
  冷月森森,付远之的肩头开始颤抖起来,脸色煞白,双目死死望着郑奉钰,郑奉钰不忍再看,索性将孩子一把搂入怀中,泪湿衣襟。
  “我儿苦命,母亲也不愿逼你至此,若你执意不肯接受那闻人姝,便在皇城之中,任意择一世家小姐吧,只是那闻人隽,唯她不行,独她万万不可!”
  灼热的泪水落在付远之耳畔,像一把尖刀,将他一颗心割得鲜血淋漓,他听到母亲在他耳边,咬牙含泪地说出最后一句——
  “你们此生注定无缘,前路漫漫,你的同行之人,永不可能是她!”
  
 
  ☆、第五十五章:亭中兴师问罪
 
  
  天高云淡,斜阳微醺,竹岫书院清风朗朗。
  往长亭去的一路上,赵清禾整个人都还像踩在海水中一样,浮浮沉沉,心里七上八下,脑袋晕晕乎乎的。
  那晚她醒来时已经身在院舍中了,阿隽坐在床边照顾她,她只觉得头有点疼,问阿隽发生了什么事,阿隽却支支吾吾的,只说她与姬师兄不小心一同落水了,其他的便怎么也不肯多说了。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掉到湖里去呢?之前发生的事情,她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呢?
  长阳下,赵清禾头脑依旧恍惚着,身后却忽然传来一记熟悉的声音:“喂,女酒鬼!”
  这一声不啻于一道惊雷,吓得赵清禾一哆嗦,惨白了脸猛然转身,正对上孙梦吟迎面射来的鄙夷目光。
  “赵清禾呀赵清禾,还真看不出来,你竟是个酒中色鬼啊!平时装得老实巴交,却是深藏不露,狼爪子还伸到姬世子身上去了!”
  “什,什么?”这一下,赵清禾更加魂飞魄散了。
  孙梦吟上前一步,压低了声:“还给我装傻,要不是大哥拦着我,我一定要把你的丑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她满意地欣赏着赵清禾眼中的恐惧,添油加醋道:“你都没瞧见那晚小船上,姬文景被你压在身下,挣扎得多厉害!”
  长亭里,姬文景一袭水湖蓝裳,乌发飞扬,手持书卷端坐桌前,远远望去,谪仙一般。
  赵清禾顶着日头,却是每走近一步,身子就发颤一下,短短一段路仿佛没有尽头似的,。
  似有所感,姬文景眉心微动,扭头望来,脸上神情看不清,人却是一下站起了身。
  赵清禾吓得脚步一歪,脑中有个声音不断尖叫着,糟了,糟了,要向我兴师问罪了!
  她几乎下意识扭身想逃,却还来不及拔足,身后已传来姬文景遥遥的一声:“喂,赵清禾,怎么还不过来,磨磨蹭蹭干什么呢,今日为何这么迟?”
  这一声唬得她又是心口一跳,脚步却再也迈不动了,只能转过身,对上长亭那袭蓝裳,一张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姬,姬师兄……”
  “干嘛?脸色这么差,路上遇到鬼了?”
  长亭里,两人对坐,赵清禾额上冷汗渗出,几乎不敢对上姬文景的眼睛。
  姬文景眉心微蹙,才要开口,赵清禾已经抬起头,鼓足勇气,一副要坦白从宽的模样:“没,没遇鬼,是遇上了孙梦吟,她,她跟我说……”
  “说什么?”
  姬文景凑近了些,赵清禾身子一哆嗦,索性把心一横,捂住脸,犹如千古罪人般一声哀呼,悔恨不已:“游湖那晚,我喝醉了,将你轻薄了!”
  亭内霎时静了下来,只余风声穿袖而过,像静了一辈子那么长,赵清禾满脸绯红地抬头才欲说话,姬文景已经盯住她眼眸,面目平静地望着她,语气淡定道:“对,没错,当夜小舟之上,你的确轻薄了我。”
  倘若此时赵清禾手中有杯茶,那么她一定会手一抖,尽数洒出!
  然而姬文景却依旧与她四目相对,淡定万分,仿佛遭受玷辱的不是自己一般。
  “我未料你酒性如此之差,被酒酿过的糕点都一丝沾不得,醉成那般模样,我也是吓了一跳,好心去扶你,你却将我压在身下,摸来摸去,占尽便宜,我怎样挣扎都无果……”
  像兜头一阵烈日袭来,赵清禾难以置信,一张脸都快被烤熟了,整个人只恨不能有条地缝钻进去。
  她从没有一刻那么希望自己是聋的,但很不幸,姬文景还在说,她都根本来不及堵住耳朵——
  “你醉得厉害,不仅将我全身摸遍了,你还亲了我,嗯……亲了很多地方。”
  说着,姬文景抬起手,煞有介事地指了指自己的额头、眉心、眼睛、鼻子,以及……嘴巴。
  赵清禾像被一道雷劈中脑门般,身子剧烈一震,傻傻地看着姬文景,全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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