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露水渗入肩头,闻人隽一激灵,回过神来,向身后的营帐望去,里头的人却仍旧没有出来。
她深吸口气,抓紧手中的酒坛,一点点靠近,侧耳倾听,里头却什么动静也没有了,安静得像是两个人都饮醉了,沉沉睡去般。
她一咬唇,到底轻轻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帷幕撩开了一条缝,这一掀,却叫她脸色一变,差点惊呼出声!
☆、第五十九章:月下殊途
营帐里,杭如雪伏在案头,手边是一个歪倒的酒坛,人已醉得迷迷糊糊,另一道身影却是清醒的,不仅清醒,还在做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付远之屏气凝神,轻手轻脚地绕过杭如雪,将他案头的一物慢慢抽了出来,闻人隽眼尖,一眼就瞧清那分明是一份地形图,她几乎第一时间就反应过来,付远之偷偷拿出来的是什么!
分布图,兵力分布图,那树林演练中最为重要的核心机密,据说包含了所有的机关布置,地形埋伏,掌握了这个就等于开了一双“天眼”,得到了一张绝无仅有的保命符!
瞬时间,“作弊”两个字跳入闻人隽脑袋里,她心跳不止,还来不及想更多时,营帐外的亲兵已经奇怪地探过头来:“怎么里头没动静了,我们将军是喝醉了吗?”
闻人隽手一抖,忙用身子挡住亲兵的目光,“没,没有,只是换了小杯在浅酌,我先进去送酒了,劳烦小哥守好帐外,就不用通传了,免得扰了杭将军的酒兴。”
那亲兵未想太多,点点头,帷幕放下,闻人隽提起一颗心,一步步无声地走近那道身影。
许是看得太入神,付远之竟没有察觉,直到闻人隽颤巍巍地触到他肩头,他才一个颤栗,回眸神色一变,嘴唇翕动:“阿,阿隽……”
闻人隽呼吸急促,眼泛泪光,正要开口时,伏在案头的杭如雪似有感应,浓密的长睫动了动,一声喝道:“谁!”
他一双醉眼迷蒙睁开,还未看清眼前场景时,一道纤秀身影已迎面扑来,似是吓了一跳,整个人没有站稳,径直往他身上栽去,他下意识要击出一掌,却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手一顿,这短短迟疑的工夫间,两个人便齐齐摔了出去!
那女子身上的清香将他整个人笼罩住,他想将人推开,哪知却被两只纤纤玉手紧紧抱住不放,眼前更是被一截雪白的脖颈占满了视线,耳边只传来一道略带慌乱的声音:“我,我的脚好像崴了,起不来……对,对不起,杭将军,我,我是来给你送酒的,多谢你上回在青州搭救我,我是奉国公府的五姑娘,闻人隽,这酒是我娘亲手酿制的,她特意让我送来感谢你……”
乱糟糟的一通话里,杭如雪头晕目眩,酒劲一时上头,云里雾里一般,想发力却又顾及怕伤到人,只能嘶哑着声道:“你,你先起来再说!”
便在两人拉扯的短短片刻间,付远之已迅速将地形图塞了回去,物归原处,同之前一模一样,丝毫破绽也未有。
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闻人隽也恰好起身,杭如雪扶着她坐起,她与付远之一个对视,两人心照不宣,默契互通。
毕竟多年相伴长大,有些东西已到了无需言语的地步。
就在刚刚短短瞬间,他们当着杭如雪的面,完成了一出天衣无缝的“归位”。
一切有惊无险,杭如雪果然浑无所觉,只是招呼付远之过来搭把手,自己则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按了按额角,对着营帐外一声喝道:“来人,唤军医!”
闻人隽一激灵,将他的衣袖一扯:“不,不用劳烦杭将军了,我勉强能够走路,付师兄将我送回去就行了,毕竟在军营,女儿家的多有不便……”
说完,后背已经出了一身冷汗,杭如雪两颊酡红,定定望着她,似乎在想些什么,正当闻人隽以为自己要被拆穿时,那张俊秀的少年面孔若有所悟,嗓音低沉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东夷山剿匪时,困在院落里的那个女人质?”
从军营里出来后,繁星满天,夜风飒飒,不知走了多远,闻人隽才推开了付远之搀扶的手,她似乎有些疲惫:“可以了,他们看不见了,别装了……”
付远之喉头动了动,到底唤了声:“阿隽。”
他仿佛不知该如何开口,好半晌才轻轻吐出三个字:“谢谢你。”
闻人隽的长发随风飞扬着,注视着付远之,半天没有说话。
那眼神清透沉静,像能望进人心底一般,倒叫付远之有些慌了,他咬咬牙,索性破釜沉舟道:“事已至此,你都看到了,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那张地形图我都记下了,包括兵力分布、机关设置、各处埋伏……你知道我能一目十行,记忆绝佳的,那张图已经刻在我脑海中了,我回去就能绘制出一张一模一样的,有了这张图,这场考核我有十足的把握,不说留到最后,至少不会那么快去送死,拿一个甲等的分数更是不在话下,所以,阿隽,你同我组队吧。”
听到“组队”二字,闻人隽终于有了些反应,她睫毛颤了颤,还来不及开口时,付远之已经继续急切道:“那杭如雪同我说了,这次跟那游湖泛舟一样,也是男女两两组队,共心协力,分数均等,所以只要你跟我一组,我一定能保证你活到最后,拿到甲等高分……”
考虑到女弟子身子纤秀,力气单薄,先天不比男弟子,所以杭如雪在陈院首的建议下,改成男女两两组队的模式,以显公平。
“阿隽,你再信我一次,这一次,我绝对不会再扔下你,哪怕要我牺牲自己,我也会护你到最后一刻……”
听着付远之激动的话语,闻人隽却依旧一动未动,只是眼神更加复杂了,甚至带了些无以名状的哀伤。
付远之看懂了,心下一沉,忽地上前,不管不顾地就按住了闻人隽的肩头,神情是从未有过的失态:“阿隽,你别这样看我,谁都可以这样看我,只求求你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也没办法……”
他双手颤抖着,眼眶已然泛红:“我身后有我母亲,有丞相府,有整个宫学的人在看着,我没有退路的,我不能输,你明不明白,阿隽!”
“可是,世兄,”闻人隽后退一步,忽然开口,每个字都极轻极缓,又重若千钧:“你已经输了。”
付远之身子一震,眼眸遽紧,甚至染了丝血红,他胸膛起伏着,猛然嘶哑了声音道:“是输给那个骆秋迟吗?”
“在你心里,我已经落了下乘,千般万般不如他了,是吗?”
满是戾气的话语在夜风中响起,闻人隽有些不可置信,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付远之的一面,一改往日的温雅文秀,竟陌生得让她觉得可怕。
夜风中,那个嘶哑的声音还在质问着:“你还是选择要跟他站在一边,追随他,信任他,看他一步步走向胜利,跟他一同来对抗我,对不对?”
闻人隽步步往后退去,在星夜下摇着头,眼中满是浓厚的悲哀:“世兄,你醒醒吧!”
她眸中泛起波光,似是痛彻心扉:“你不是输给了任何人,从来都不是。”
她衣裙随风摇曳,还是那年漫天杏花中,坐在树下手持书卷,眉目清隽的小姑娘,只是眸中映出的另一道身影,已经面目全非。
“我跟谁组队不重要,追随谁不重要,你还会不会扔下我也不重要,我只是希望,希望那个我从小相伴长大,熟悉万分的世兄……不要忘了自己的本心,不要为势所迫,不要丢了自己啊!”
泪水滑过那张清丽的脸颊,月下每个字都飘得很远:“在我心里,我的世兄,始终是一个堂堂正正,光明磊落的人。”
听到这句话时,付远之的身子一颤,再难以自持,他想要上前一步,却被闻人隽接下来的一句话阻止了。
她说:“辜负旁人不要紧,辜负自己,才叫可悲。”
说完,那道纤秀身影转身而去,月下头也未回。
竟是第一次这般决绝,这般凛冽,迎面而来,避无可避,如刀割心。
夜那样深,风那样冷,周遭那样静寂,付远之久久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只一双手颤抖得厉害。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仰头,狠狠将眸中热流逼了回去。
“算雕栏玉砌,算功名富贵,算浮世人心,算相思长情……阿隽,你可知,我一无所有,所得一切只能靠自己谋算?”
俊秀的面目在月光映照下,苍白而狠绝,透着一股山林走兽的肃杀之意。
“丢了自己又何妨,剜骨钻心之苦我都尝过,我早已没有初心,只有想要守护的人……世道如此,我永不要再被人碾压,终有一日,你会明白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有首歌挺适合付远之的,蔡国权的《天意人心》,“凡人的一生,几多得到得不到,尽在天公手里操”,感兴趣的小伙伴可以去听一下。付师兄其实是个很矛盾的人物,三言两语难以概括清楚,大家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后面他还会有许多备受争议的大动作,估计又是一阵狂风暴雨……唔,不剧透了,期待大家的书评分析~
☆、第六十章:树林演练
树林对敌演练正式开始的前一日,陈院首在书院开了一场慷慨激昂的大会,以振学子士气,为众人助威,顺便还宣布了男女分组的名单。
高台之下,男女弟子依旧分站两边,一听到分组的消息,个个都兴奋起来,一些大胆的女弟子更是直接往甲班望去,视线在骆秋迟、付远之、姬文景几人身上不住打转。
奈何她们的小九九都落空了,陈院首兴许是图个省心,名单划分直接按照上次秉烛夜游日的来定,上回一起游湖泛舟的男女弟子,这次依旧分在一组,互相配合,共退“狄族”。
名单一出,台下的欧阳少傅就忍不住笑了,拉拉旁边的宣少傅,对他咬耳朵道:“这样分组好啊,没想到咱们院首还是知情识趣的,毕竟上回游湖泛舟,互赠发簪,男女弟子可是两相情愿的,各自都选了中意之人,如今再在一组进行演练,只怕也十分乐意,这可比‘乱点鸳鸯谱’来得好,院首不愧是院首!”
宣少傅面色淡淡,只开口说了两个字:“未必。”
果然,名单一出,有人欣喜万分,有人大失所望,更有人气得直跺脚。
台下已经按照男女分组,两两站好了,孙左扬看着旁边的妹妹,伸手一拍脑袋:“天啊,我不要跟你在一组,你这样五大三粗,根本不需要我的保护,我是想跟清禾师妹在一组的!”
“谁五大三粗了?”孙梦吟毫不客气地怼回去:“你以为我就乐意跟你分一组吗?我明明只想要骆师弟的好不好!”
相比他们的互为嫌弃,赵清禾这一组就安静多了,她低着脑袋站在姬文景旁边,脸上红红的,心里小鹿乱撞般,说不出来的欢喜,姬文景在她旁边扬起唇角,故意看向前方,一句话也不说,两人都没有吭声,却连风中都飘着甘甜的味道。
而付远之那里,虽与闻人姝站在一起,却只是心不在焉地敷衍三两句,目光始终望着另一侧,看着那两道并肩而立的身影,他暗自咬牙,心尖似乎都要渗出血来。
骆秋迟同闻人隽在一块就随意多了,他手背在身后,扯扯她衣袖,顺势挠上她手心,压低了笑声道:“小师姐,你说‘狄族人‘喜不喜欢吃猴子肉啊?”
闻人隽被挠得有些痒,想掐回去,又怕被台上的院首发现,只能把手往衣袖里藏,一边哼哼道:“哪能呢,那点骨架子还不够狄族人塞牙缝的,还是骆驼肉比较好,量足,管饱。”
骆秋迟扑哧一笑,最终修长的手一伸,勾住了闻人隽的一根手指,声音里带了些意味不明的味道:“小猴子,放心,我不会扔下你的,谁也吃不上你的猴子肉。”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却让闻人隽听懂了,她霍然看向骆秋迟,他笑眯眯的双眸在暖阳下,笼着一层金色的光芒,温柔而和煦,如春风迎面,不尽缱绻。
天地间似是忽然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他们两人。
闻人隽的一颗心忽地柔软一片,她怔怔地看着那身白衣,眼眶不知怎么微微一涩,她赶紧低下头,背在身后的手轻轻一勾,拉着那根手指在风中晃了晃,声音低不可闻:“好,我也不会扔下你,永远不会……我们谁都不要扔下谁。”
话中的深意不用多明,两个人都听懂了,抬头间四目相对,眸中映出彼此的身影,许久,相视而笑。
这一幕恰巧落在了侧旁的付远之眼中,他袖中的手紧紧一攥,暗自咬牙,不甘与妒意一并涌上。
在一众师生学子的摩拳擦掌间,树林对敌演练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书院子弟皆换上了紫色劲装,头系抹额,肩挽弓|弩,个个英姿飒爽,意气风发,远远望去一派再动人不过的少年气息。
女弟子们也皆扮作男装,长发高挽,纤腰紧束,淡蓝色的抹额随风飘扬,白皙的面庞沐浴在长阳下,竟比一众男弟子还要俊俏夺目。
出发前,姬文景在院舍中整理衣装,往腰间挂了一个精巧的竹筒,恰被骆秋迟看见,他不由笑声打趣道:“小姬,你这是在学我,也要带酒助兴吗?”
说着,他拍了拍腰间的青竹筒,酒香飘出,姬文景拿起弓|弩,懒得理会,只说了句:“谁学你了?”
偏骆秋迟手疾眼快,顺势一捞,将姬文景腰间的竹筒抓到手中,仰头一倒,扬声笑道:“还说没学……”
话音戛然而止,他一脸出乎意料的神情,不防间被呛了几口,瞪大了眼望向姬文景,颇有些哭笑不得:“这,这是酸梅汤?”
姬文景夺过竹筒,幽幽吐出四个字:“天热,解暑。”
屋里静了静,骆秋迟忽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姬文景翻了个白眼,也懒得同他计较,随手将酸梅汤放到桌上,自己径直去床上找抹额。
便趁他这一转身的瞬间,骆秋迟迅速打开桌上的竹筒,将自己腰间带的酒往里灌去,等到姬文景回身时,那桌上的酸梅汤早已“大变模样”,兑了不少酒进去,喝起来味道定是别有风味。
想到这,使坏成功的骆秋迟心情大好,吹了声口哨,向姬文景抛去一个肉麻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