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雪不明所以,瞄了眼柳橙。柳橙留意着阿初诡异的神色,又用眼神示意莹雪先别走。果不其然,不多久,又见阿初悠悠放下茶盏,道:“送点滋补的。”
这份心意,可以说是非常体贴了。
当刘汐月闻到那股子味道的时候,眉头都不带皱一下,全给倒了。他略带些嫌弃地吩咐:“回去告诉王妃,下次不要炖的这么稠,要注意在旁边看着火候。”
全叔哭笑不得,躬身领命而去。他靠在椅背上,将书卷掷于案上,冷冷看着跪在槛窗前的二女。她们的双手高高举过顶,各自托着一个瓷瓶,里面装满了水。红玉太累了,她的瓷瓶晃了晃,差点落下水。
“本王说过了,若是落下一滴水,明日城外的西江里,怕是要多一具尸体。”他微笑道:“不管你们来这里是什么目的,若是再胡作非为,让你们生不如死的办法有很多。”
蓝烟嘴唇哆嗦着,道:“不敢了,奴、奴婢一定老老实实地侍奉王妃,再也没有别的心思……”
红玉急忙附和,二女几乎是欲哭无泪,她们只是想来侍奉景王,谁料到景王不近女色?每每想要“献身”,都是这样的结果。
莫非,景王别有所爱?
阿初正在心浮气躁地看书。
她早已换衣歇着了,听着屋外的动静,好像是景王来了。连忙起身将蜡烛吹灭,掀起被子将头蒙住,装作呼呼大睡的样子。只是书还来不及放好,半开着扔在一旁。
她听见柳橙说话的声音。
“王爷,王妃已经歇下了……”
“哦。”
“王爷……”
“怎么,王妃歇下了,本王便进去不得了?”
他看着屋内那忽然灭掉的烛光,默默推开门,借着月光看到阿初装睡的样子。他穿了件月白色长衫,将发冠取下,墨色长发披在肩后,润滑如缎。再起身坐到阿初的身边,他似是不经意地叹了一声——
“今日那汤熬得真是不错,现在都不觉得困。”
阿初颤抖了一下。她想了想,决定继续装睡。
“可惜啊,王妃没有一同享用。不过那俩个不错,一个身姿绰约,妩媚多情;一个能歌善舞,面若桃花,可谓是佳人。”
哦,这是在嘲笑她既不多情,也没什么才艺了,阿初淡定地想。
“然而王府的嫡子,无论是中原还是我燕国,都理应由正妃出。可惜本王所娶之人,心智未开,不谙□□,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既然如此,不如就趁着黑灯瞎火,王妃熟睡,让她睡梦中体会一把巫山云雨之情吧。”
刘汐月说到做到,话音刚落,就来掀阿初的被子。
与此同时,阿初“啊!”大叫了一声,从被窝中一下子坐起身来,警惕地看着四周。当她和刘汐月四目相对的时候,阿初擦了把额头上那不存在的冷汗,镇定道:“做了个噩梦,幸好有王爷在这里。”
“哦,那梦到什么了?”
阿初留意他的手,看到他没有乱动,抓着被子的手微微松开了些。她答道:“啊……我、我忘了……”
他轻轻一笑,让阿初的心里开始发毛。她开始觉得有些别扭,自己这样作,刘汐月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讪讪地低下头去,声音如蚊子般细,“你不是跟红玉她俩在一起吗……”
“王妃送来的补汤太酸了,怎能不过来看你。”他笑着捏了下她的小脸,低着头,柔声道:“可惜她们太机灵了,我还是喜欢心智未开的。”
这算什么?暗示吗?
阿初不知道该说什么。两人几日未见,如今却在黑夜里呢喃细语,一举一动都是暧昧。上一次对话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进行的,她只能看到刘汐月模糊的轮廓,那双黑亮的眼眸时刻在凝视着自己。她猜不透这个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忽然很害怕他这样的示好,在将来的某一日,毫不留情地全部收回。
“想什么呢?”
“没什么。”她否认,紧接着问:“你又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小阿初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刘汐月轻声道:“我与世家闺秀无甚接触,但是我总觉得,你越来越想让自己像她们。尽管你在刻意伪装、改变,将骨子里最真实的自己藏于心底,可我知道,什么才是最真实的你。”
他的话如同迎头一棒,让阿初一下子呆住。但是细细品味,却无法辩驳,她对她的了解,甚至比阿初自己都要多。她张了张口,道:“你没变。还是一样的高深莫测,说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
“是么。”他笑了声,低头看着她,道:“你说得对,我从来没变。只是阿初,在我这里,你没必要如此。”
阿初没有抬头:“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她是不明白呢,还是要景王将话说的透彻一些?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地看透她的心,阿初有些慌,她向后缩了缩,蜷缩到了一个角落里。
他看着她微弱的变化,道:“阿初,我自幼长于宫中,所遇人和事,比你复杂千倍。我明白你身为晋国女子,以温婉贤淑为立身之本,在家敬父母,出嫁从夫婿。也许你反抗过,但你知道,那是徒劳的。渐渐地,你开始用世人制定的纲常伦理来行事,虽然你并不认同,你只是害怕被抛弃。可阿初,那只是你在外人面前的表象,在我的面前,你没必要活得这么累。换句话说,你不需要给我送女人,不需要刻意来讨好我,迁就我,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离你而去。”
清冷的月光下,阿初无力地笑了笑,抬头望着他,道:“你错了。所有人都会离我而去,到最后,只有自己。”
“如果只剩你自己,那一定是因为我先离你而去。”刘汐月道:“阿初,”他忽然停了下来,起身望着窗外皎皎明月,道:“阿初,我本没想到能娶你,月老既然将你我系在一起,此生勿论天灾人祸,我都会护你周全,待你如初。”
他望了眼床榻深处的那片黑暗,道:“我走了。”
“等、等。”
刘汐月转过身:“怎么?”
“那一年,你为什么要赶我走?”她急切地问。
他笑了,淡淡道:“那时候,你心里还想着要嫁任家小郎啊。”
寂静的夜,阿初难得想起了任寇。
在她心里,这个人本来已经死了。阿初是个极端的人,如今杨琰在她心里也是半死不活,勉强还有一口气吊着的处境。
对阿初来说,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任寇都是她情感的寄托。直到她知道,任寇并不爱她。
那时候的她,只是个才定下婚约的少女,对成亲的认识都还是一知半解的。但她又想当然地以为,任寇会是她的知心人,懂她所想,爱她所爱,两人在一起必定是琴瑟协调,相敬如宾。哪怕,她只偷偷看过他一面。
那年山寺,美梦破碎。山河动荡,任家退婚。
除了伤心,她还懂得了何为势利。阿初知道了姑娘家的资本是娘家的官位和财富,自身的相貌和修养只在其次。以至于她遇到杨琰的时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家并不能和杨琰相配,对他既无一见钟情,也没有潜心经营。
可杨琰却声称喜欢她,千方百计来看她,帮她出头,甚至以正妃之位相许。她再次接受了,因为她知道,这场婚姻有多么的划算。
当她集京都贵女们的羡慕和嫉妒于一身的时候,也是摔得最惨的时候。家族殷殷期盼的姻亲没了,她的名声没了,一切都重归虚无。她才发现,自己不过是水中飘荡的浮萍,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
刘汐月所说,字字剖心,她不得不伪装成一个听话的淑女,贤良的妻子,以谋求生存的一席之地。可她能够信任他吗?不,她不能!
黑暗中,她拼了命地摇头,似是要告诫自己,又禁不住流下泪来。
孟黎好事将近,阿初自然是要回娘家去的。
她在房中安静地坐着,旁人都忙着去恭维二姐云庄了,鲜有人来问候她这个不得志的质子王妃。直到木荷姗姗来迟,她才有了可说话的人。
“听说这未来的表嫂子,和任家有些关系。”木荷似是不经意道。
“是。但那是过去的事了,总不能因此妨碍一门婚事。”阿初淡淡道。
“姐姐这样心胸宽广,想必已经是忘记他了。”木荷低声道,瞥了眼她的手腕:“姐姐没有戴我送给你的镯子。”
阿初道:“我本就不爱戴东西,你偏送。那镯子质地极好,你从哪里弄来的?不如留着给自己做嫁妆。”
“哼,姐姐就会打趣我。”木荷眉眼弯弯,碰了碰她的肩,笑道:“哎,我先来时,听人说今日楚王也来,应该就离你不远。”
她垂着眼,听着自己胸膛下的心跳动了几下,道:“那又与我何干。”
“姐姐……难道不想见他吗?难道,就没什么问题想问他?”
是的,她很想,可是那些问题,她并不需要答案,只是缺他亲口说出。阿初静静地瞧着裙摆上的荷花,摇了摇头:“过去的阿初或许想问,可是,现在的阿初不想了。”
她拎着裙子盈盈起身,朝着木荷回眸一笑:“我跟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第017章:
哥哥成婚,凡事有母亲操劳,她已出嫁,也无事可做。
阿初不愿与旁人聊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就连一向聊得来的木荷,竟也让她觉得烦躁。阿初信步朝着后院走去,离家不过数月,却好似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那架秋千孤零零的摆在角落里,青石板上积雪未化,石缝里还长着去岁的枯草。她怔怔看了一会儿,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到来。
杨琰静静地站在阿初的身后,抿了抿唇,没有出声。直至阿初转身,才猝然看到了他,惊讶地向后退了两步,用帕子捂住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
“初妹妹还认得我么?”杨琰的声音微微有些苦涩。他披着镶金黑色狐裘,头戴玉冠,俨然是通身王侯贵气。然而他的神情却夹杂了痛苦和喜悦,黑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痴痴地望着阿初。
她愣了愣。旋即双手交叠,微微一福:“楚王。”
尽管阿初往日也是唤他楚王,可是今日这声“楚王”,却更加生疏。她有意别过眼,想要从右侧离开,却被杨琰抢先一步挡着。他略有些急切地道:“初妹妹,你是不是还在恨我?”
恨?
阿初藏在衣袖里的手无意识地握在一起,尽管一瞬间,险些莫名的情绪上了头。她静了静心,道:“楚王殿下想多了,阿初不敢。”
“那你为何不抬头看我?今日你哥哥成亲,你怎么不在前面,跑到这里,来看这个秋千架?”
大抵是她的态度触怒了杨琰,让他疯狂地将压抑很久的失落全都爆发出来:“阿初!你能回答我吗?”
好笑了!难道看这个秋千,是一定是想他吗?
阿初咬着下唇,猛地抬起头来。杨琰这莫名其妙的怒气,让她觉得既愤怒又好笑。她冷冷道:“殿下,阿初的事情,与你何干?”
他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被堵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本以为见她能解相思,不想此刻阿初的冷漠更是让他心口被狠狠地剜了数刀。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他忍气吞声地低下头,轻声道:“妹妹,刚刚是我不对。我只是想见你,跟你道个歉。我……我真的很难受,从你嫁给他的那一天,我就没好过。”
阿初侧身对着他,听着他低声下气地道歉,满满酸涩。她瞄了眼那个秋千架,好似听到了曾经的欢声笑语……
“那又如何。”她轻轻道:“殿下莫要执念于过去,忘了吧。”
言罢,她飞快地走出院落,迎面撞见来不及躲闪的木荷,然而阿初心里有点烦乱,并没有记在心上。她习惯性地朝着自己未嫁时的院子走去,却看到门前挂着一把陈旧的大锁,粗鲁地挡在她的面前。
她有些难过,将身子轻轻地贴在了门上,透过那道缝隙朝里望了望。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她慢慢蹲在地上,将头埋在手臂里。
与此同时,今日景王受邀前往楼骜的别院。
奉茶客套的时候,楼骜总有些心神不定,时不时跟亲信说些什么。他去年答应景王的东西自然只兑现了一半,他量刘汐月也不敢对他怎样。只是今日的事情,想想他就烦。
“怎么,楼兄也为女子烦心?”刘汐月瞥了他一眼,淡淡道。
楼骜干笑了一声,抿了口茶:“怎会。我楼骜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还要心烦?不过是些家中琐事,王爷见笑。”
他示意亲信退下,心道这家伙怎么看出来的,他是为女人心烦,不过这女人是自个儿的亲妹妹。他受够了怀安三番五次的闹腾,也没啥法子,谁让这是自个妹子呢。
“待到秋日,我请王爷来此地狩猎。”他指着前方密林,无不自傲道:“皇家围场也不过如此。我这园子里,奇珍异兽,应有尽有。”
“楼兄厚爱。想必那边境三百里,定是个更好的围场。”刘汐月淡淡笑道:“怕是楼兄还没玩够,迟迟不肯交付本王。”
“王爷这说哪去了。”楼骜笑道:“只是手续繁琐,还没给父亲打招呼,唉,最近老头子心情不好,逮着我就一顿臭骂!不过你放心,我答应的事儿……”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一声极其清脆的女声:“哥哥!”
不多时,楼怀安挽着杨蓉,边说边笑走了进来。望见刘汐月,她们也很吃惊,怀安埋怨道:“哥哥有了客人,怎么不支会一声?我还请了公主来玩,真是的。”
楼骜见她来了,却好似卸了重担一般,笑道:“是为兄的不对。不过大家也是旧相识,不如就在一起,也好热闹些。”他转身问:“王爷意下如何?”
刘汐月面上似笑非笑,扫了眼双颊通红,显然刻意装扮过的杨蓉,又不着意地打量了一眼楼怀安,道:“客随主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