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谨言小声说:“我给阿姨留纸条了。”
“你纸条放哪了?”
“放茶几上了。”
展凝沉默了下:“纸条上写什么了?”
程谨言快速看了她一眼:“跟姐姐去图书馆了。”
“……”
话刚说完,展凝手机又响了,她拿出来看了眼来电,顿时一脸的生无可恋:“妈……”
李知心劈头盖脸将人臭骂了一顿,最后下令立马打道回府。
展凝泄气的双肩一耷拉,瞅了边上眼巴巴看着的小孩一眼:“我现在送你回去,以后别乱跑了。”
程谨言犹犹豫豫的说:“我不想回去。”
展凝:“不回去准备在这当要饭的?”
程谨言:“你回去吗?”
“我回不回去不重要。”展凝手一指他,“但你不能跟着我,这样会十分妨碍我,而且你一跟小扬就也要跟着,我就没法做事了,明白吗?”
程谨言今天已经观察展凝大半天了,他完全没看到展凝在做什么事,他唯一看见的就是这人在窗口跟什么似的一直趴着。
他想了想从小书包里掏出一本书,抬起来给她看:“我可以在边上看书,不打扰你。”
展凝:“不行。”
程谨言沮丧的垂下手,却依旧坚持:“可是我不想回去。”
自从程谨言帮着展凝做过一次掩护后,这人脚底翻着天就没再家好好呆过,程谨言又是暗喜于自己跟展凝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又闹心于对方的长时间不见人影。
他对展凝的感情比较复杂,这个年纪的孩子会有一种比较变态的现象,就是你越不把他当回事,他越能把你当块宝,成天削尖着脑门就为了刺你一下,引起点或好或坏的注意。
这一现象在之前更严重,后来因着展凝的强力排斥程谨言自我进化的稍微收敛了些,但不代表就不存在。
现在有了一个这么只有天地知他两知的秘密后,就像密封蛋壳裂了条缝,程谨言想亲近展凝的诡异欲、望就又冒了头。
他见展凝脸色不好看,便自己出主意说:“就告诉阿姨我跟你都在图书馆看书行不行?我不会捣蛋的。”
展凝有点手脚没地方放的无奈感:“听话点成不?”
“我会很听话的。”程谨言又强调说,“我不会捣蛋的。”
展凝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走走走,我送你回去。”
说完先一步朝外走。
程谨言抿着嘴迟疑的跟在她身后:“我回去了也可以一个人过来,我认识路了。”
“……”展凝面前倏地就起了一道高墙,砸不烂又跨不过。
她在脑袋里演练了一遍程谨言所说的可能,先不说孩子会不会被拐跑的,就这时不时闹一次消失,还次次都是跟着自己跑裁缝铺来的事,被李知心知道还不把天给踩塌了?
展凝冷眼看向他:“你威胁我。”
程谨言嗫嚅着:“姐,我不会捣蛋的。”
僵持了片刻,权衡完利弊,展凝最终给家里太后去电话,天花乱坠的一通撒谎,将事给圆了过去。
“谎言是泥沙,不能减,只能堆。”展凝自言自语完,看向一脸欣喜的程谨言,“你最好别给我说漏嘴。”
“不会的!”程谨言声音响亮的做保证,“我不会的!”
重新回到裁缝铺,展凝掏了几张废纸出来往地上一垫:“你坐这吧,看累了就起来走走。”
程谨言听话的往地上盘腿一坐,安安静静的低头翻外文书,还把小书包直接垫身后墙上当靠背。
展凝说:“转个身坐,别靠墙。”
程谨言抬头看她:“这样舒服。”
展凝指了指头顶的日头:“书页反光对眼睛不好,你这一天看下来能给你看瞎了。”
大盒子里钟乔松在操作台后继续忙碌,窗外有没有多出来一个萝卜头于他而言也没有什么区别。
在展凝持续观望的这段时间中得出这人是在赶制一件旗袍,并非全中式,细节上也加入了点西洋玩意。
这个下午,原本还安静,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声音渐大,慢慢的那种嘈杂蔓延至耳畔四周,争吵哭叫似乎还有打砸的声响不绝于耳。
程谨言刚在空地上跑了一圈回来:“姐,那边好像有人吵架。”
“嗯。”展凝朝那边望着,不过也没有要凑热闹的心思,很快又把视线投到室内。
她一愣,见到钟乔松停了手边工作朝他们走来,没几步就到了跟前。
“不去看看?”他说。
展凝没想到这个模样出尘的老头也有一颗不老的八卦小心脏。
不等展凝回答,他双手背后,眼睛盯着那个方向,又说:“不是小阳同学吗?应该适当关心关心。”
将这话转了个来回,展凝立马品出味来,震惊的看向他。
钟乔松似笑非笑的又说:“可能正挨揍呢,那孩子挺抗揍的。”
展凝很快带着程谨言往事发地跑去,宋阳是不是抗揍她不知道,但也明白那人有多没出息。
叫骂声越来越清晰,围观的人群也逐渐显露,大部分都是老妇人,偶尔夹杂着几个男性,议论纷纷的脸上都是看戏的兴致勃勃。
这里都是私人住宅,大部分都是两三层的小楼,门前空出一块当院子,有些竖墙围了起来,有些光秃秃的大敞着。
叫骂的这家就属于“光秃秃”中的一类,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正瞪着虎眼大声叫骂,速度很快,咬字不清,展凝都没听出几个意思来。
地上盖着一只坑坑洼洼的不锈钢脸盆,零星一些碗盘的残肢,还有团成堆的衣服。
这时从屋里冲出来一个女人,说冲出来不太恰当,因为少了一条腿,架着双拐冲的姿势磕磕绊绊,她明显想去拽那个正怒火狂喷的男人。
不过男人此刻脑子明显正短路,见有人靠近直接挥起手中的木棍,劈手将人给挥在了地上,他瞪了瑟缩在地上的女人一眼,倒没了其他动作,愤恨的朝地上吐了口唾沫,骂骂咧咧的进了屋。
有人过去把躺地上的女人扶了起来,这女人应该是从床上刚下来,身上只穿了一套睡衣,松松垮垮衬着那张蜡黄的脸,十分的狼狈。
展凝前后没看到宋阳的影子。
边上一个大妈表情惨不忍睹的说:“这人要喝酒总归是难弄的,难为了他家那个便宜儿子。”
另一个附和:“可不是,我看那孩子够好的了,听说饭都是他煮的,学校读书还顶好,就这个命不行。”
“今天就是因为菜不和口味,才揪着打了一顿,我记得前两天刚闹过吧,这日子也是没的消停了,那个娘也是不行,要换我直接带着儿子走人。”
“不是这么说的,缺胳膊少腿的下一家也难找,不然能嫁到这来?不是我迷信啊,这女人……那个可能不太好,她前夫是病死的,她一来这,李酒鬼开的那小超市就倒闭了,我估计男人心里也有疙瘩,借着题的发挥出气也说不定。”
展凝牵着程谨言从人堆里走出来,她突然想起曾经在宋阳身上看到的大片淤青,那时候这人遮遮掩掩的神态顿时有了很好的解释。
倒是没想到宋阳会有一个这么复杂的家庭背景,加上他文弱的性格,日子如何的水深火热可想而知。
展凝原本想给宋阳打个电话,仔细一考虑又觉得算了,这些事摆出来并不好看,老话说家丑不可外扬,没几个人会希望自己家的糟心事被人得知了解。
“姐!”程谨言忽然叫了她一声。
展凝:“嗯?”
程谨言伸手指了指一个方向。
路过的这户人家后门放了一个大水缸,水缸跟围墙之间留了一条缝隙,宋阳就镶嵌在里面,整个人缩成一团,灰头土脸的。
展凝走过去到他跟前蹲下,好一会才开口叫了他一声:“宋阳。”
宋阳往里徒劳的又缩了缩,脑袋埋在胳膊里,恐惧的味道很明显。
展凝第一次碰到这类事情,当下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别人,世间痛苦千千万万,不是当事人是很难从中体会一二的。
展凝想了想说:“已经初三了,上了高中就可以住校。”
宋阳好一会才抬起头,左边眼镜碎成蜘蛛网,脸色泛着白。
“还有我妈。”他摘下眼镜,在另一块好的镜片上擦了擦,轻声说:“我走了,挨打的对象就是我妈了。”
展凝原本想说家暴可以报警,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报警后呢,没有造成绝对的人身伤害下根本不会判刑,大部分都是做口头调节,而等外人一走,迎接这母子两的又是什么?
两厢无话,程谨言挨着展凝蹲在地上,蹲的时间长了,身子晃了晃一个屁股坐在了地上。
也不多说是什么,一手攀着展凝的胳膊,一手在自己小腿上捏了捏。
展凝看了他一会:“下次别跟着来了,你看多累。”
程谨言头也没抬:“不要。”
闹心。
“我先走了。”宋阳慢吞吞从里面爬了出来,像年迈的老人佝偻着背脊,走动时才发现腿似乎出了问题。
展凝拧眉说:“现在回去不要紧吗?而且你这腿应该去医院看看。”
宋阳一步一步极为困难的挪出来,摇了摇头,轻声说:“没事,就扭了下,每次这样打完那个人就会直接去睡觉,我得趁着这个时间回去看看。”
“宋阳……”
宋阳摆了摆手,然后有点困难的开口:“你……你能别……”
“我不会说的,你放心。”展凝看着他抬不起来的脑袋,“回去记得上个药。”
他点点头:“谢谢。”
看他走的困难,展凝原本想扶他一把,宋阳拒绝了,他缓慢的一步一步蹭远,原本软弱的形象似乎有了点质的变化,似乎也有些理解这人往常拼了命用功赚来的书呆子名头。
每个人都有他既定的命运,各自跟着一条线婉转延伸,跟其他人的交汇碰撞分开,不论经历着什么永远是干净分明的一条,无法真正掺和渗透。
展凝突然尝到了一丝苦涩的无力感,她回忆了下上一世的宋阳,却发现对这人记忆模糊的厉害。
“姐!”程谨言忽然没头没脑的抱住了她,“我肯定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展凝:“……”
她想:“要欺负我还真不容易。”
低头看看抱着自己的小孩,又说:“等你长大了别给我使绊子就行。”
程谨言不太理解她为什么会说出这话:“我长大了会对你好的。”
第25章
等展凝重新回了裁缝铺, 那个从来不拿正眼看人的老裁缝还在门口杵着,他目光往小孩身上一扫。
“你这拖家带口的打算在我这常驻?”不等展凝说什么,他又开口, “这孩子长得倒是不错, 跟你八竿子打不到边,叫什么?”
“……”展凝将他那话自动过滤到剩最后一截, “程谨言。”
“怎么写的?”
“程序的程,谨言慎行的谨言。”
钟乔松挑了下眉, 看着他细细寻思了片刻后兀自点头:“名字挺好。”
他冲程谨言招了招手:“你来。”
钟乔松很瘦, 颧骨很高, 猛一看就跟皮包骷髅似得渗人,程谨言盯着他看了会愣是没动。
他倒也不在意,主动上前在程谨言防备的目光里将手搭人脑门上, 就地转了圈:“身子骨匀称,长得跟他的脸一样。”
夸人的话跟不要钱似得往外蹦,展凝也弄不太明白这人具体是要做什么,就这么干看着。
好在钟乔松也没再有别的古怪举动, 说完就摇摇摆摆一转身重新回了屋里,又开始赶制那件酒红色旗袍。
回去时在离公交车站第二个路口看到了一个水果摊,摊位极小, 水果种类屈指可数,撑了一顶破破烂烂的大伞,伞下是个缺了腿对过往路人卑微含笑的女人,双拐放在一侧, 左脸靠脖子的地方有点肿。
展凝准备买几个桃子,她拍了拍程谨言的肩:“你自己挑几个。”
程谨言抓了一个起来:“烂了。”
“……”
女人是个老实人,连忙说:“这边生意不太好,桃子已经好几天了确实不太新鲜,你们可以看看香蕉,这香蕉昨天才到的。”
可能是之前嘶声哭叫过的问题,现在声音还是哑的。
好的香蕉在底下的箩筐里,她说着就要起身帮他们拿。
展凝说:“没事,您坐着吧,我们自己看。”
她也没叫程谨言碍事了,自己随手拎了串出来,又直接挑着拿了几个不怎么样的桃子。
女人称重,边说:“桃子有点塌了,我给你算优惠点。”
展凝本来想说就按原价来,又觉得这话一出自己馈赠似得举动做的太明显,可能反倒让人不自在,也就闭了嘴。
东西买完,展凝拎了袋死沉死沉的水果上了车,坐下后掰了根递给程谨言。
公交车坐了个半满,今天的司机可能是个慢性子,车子开的晃荡晃荡垂死挣扎一样。
程谨言在一颠一颠中剥了香蕉皮,一口下去香甜嫩滑。
他鼓着腮帮子慢慢嚼,头一低又看到了放边上那好坏掺半的水果,他看着塑料袋里透出来的粉色带青的桃子,醍醐灌顶般的回过味来。
展凝不是想买水果,是因为那个摊主所以买水果,她的目的不在于水果,而在于“买”,在于把那份钱不动声色的给出去。
钱不多,心意却实实在在的。
程谨言想明白后脑袋空白了两秒,在乖戾嚣张的躯壳下他突然发现展凝也是有柔软的一面的,这一面的柔软跟往日和家人相处的模样又有所区别,更天然更纯粹,像被河蚌保护的很好的珍珠,极为难得的露出个棱角,然后有幸被他撞了个正着。
下车后,展凝拎着那袋能把胳膊给扯断了的水果走进一家药店,买了点伤药。
程谨言扒着柜台听展凝跟营业员说话,等话音停了,他才说:“是给你同学买的吗?”
展凝:“你得叫人一声哥。”
程谨言巴巴的看着她:“是给他买的吗?”
展凝也懒得跟他在称呼上纠结,想上辈子让他叫自己一声姐,愣是没蹦出个屁来。
她敷衍的点了点头,纯当回应了。
从药店出来,离小区已经不远,两人慢慢的走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