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小令将瓷盒递到灵芝手中。
灵芝把敞开盖子的瓷盒放到鼻子底下,没错!这里面混了奇怪的东西!
上一世她也用过玫瑰澡豆,是在进宫之前,祖母特意命人送来的。
那味道,她记得很清楚。
玫瑰露以玫瑰调和香茅、橙花,澡豆则是特制的玉脂豆,除主料白豆屑以外,以青木、甘松、白檀、麝香、丁香五味相合,加白僵蚕、白术,可凝脂滑肤,润肌驻颜。
可现在除了这几味香料合成的味道之外,还多了一丝淡淡的酸腥气。
用完玫瑰澡豆,香可绕肤三日,不应该出现这样的味道。
她仔仔细细在脑海中搜索关于这种气味的记忆,闻过这种味道,应是某种植物的枝叶,是什么呢?
她旋即又想,澡豆,加在澡豆中,必是要用此伤肤,或者使人接触中毒。
能让人皮肤受伤害的植物……
黛粉叶!她想起来了,猛地睁开眼睛,是黛粉叶的汁液!
味辛酸,沾到皮肤会红肿不堪,强烈痛痒!
好狠的招!若不是她嗅觉比常人灵敏,此时早已浑身痛痒难耐了。
她心如明镜一般,安府中,只有蕙若阁中种着黛粉叶。
看来那日把毓芝气得够呛啊!
她本来不再打算招惹毓芝,没亲情就罢了,也没必要结仇,可我不犯人,人来犯我,她也必是要还回去的!
小令看灵芝发呆,怯生生道:“姑娘,这。”
灵芝将瓷盒递过去,心中已有了定计:“小心拿好,可别沾了里面的东西。”
她将鬓间湿发拨到脑后,安抚小令道:“你洒得好,这澡豆中放了会让人皮肤痛痒的药。”
小令惊恐抬头,一着急又差点洒了瓷盒,慌慌道:“那奴婢赶紧去倒掉!可是,怎么会?是不是奴婢不小心,混进去东西了?”
“不。”灵芝微笑着阻止她:“不关你事,你且先将这瓷盒放好,明日,自有用处,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第二日一大早,灵芝叫来槿姝,交代了几句,又让小令将自己脖颈手臂处擦上一片一片艳红的胭脂,穿好衣裳,就到蕙若阁叩门去了。
京城寸土寸金,蕙若阁也并不大,成品字形的一进院落,毓芝一个人住也绰绰有余了。
当门影壁旁,便是高高两排黛粉叶,即使在草木凋敝的深秋,也青郁葱葱,叶上粉白的脉络似花纹般蜿蜒,远远望去,似一排开得正烈的银簪菊。当真是庭院好景观!
灵芝望着冷冷一笑,再装作痛苦慌张的模样,揪着袖子,匆匆往正房去。
“哟!稀客!三妹怎么来了?”毓芝早早就得到通报,心中暗想着必是事成了,便得意洋洋盘腿坐在炕上,等着灵芝来,好看看她的狼狈样,只不过没想到,这家伙真够精的,这么快就找到自己这儿来了。
“大姐!”灵芝进屋便委委屈屈见了礼,用袖子捂着脸,呜咽着:“大姐救我!”
这般装腔作势的作戏,前世她还真没做过,怕露了馅儿,故用袖子遮遮掩掩,装作羞怯。
毓芝看她低声下气的模样,几乎要笑出花儿来,强忍着探着身子,假装关切道:“这是怎么了?”
灵芝撩起袖子,双臂红块斑斑,又解开蛋青竹叶纹褙子对襟上的莲花盘扣,扯开中衣竖领,隐约露出红红一片:“求大姐赐解药!”
毓芝看得真切,眼珠往上一翻,往后一靠,倚在烟霞色绣瑞鹤红日的万字纹大迎枕上,抿着嘴道:“这是怎么搞的,我这儿有什么解药啊?你不是可有本事了吗?怎么不找父亲去呀?”
灵芝装作无奈的样子,颤声道:“是三妹不懂事,冲撞了大姐,只求大姐赐药,妹妹以后再不敢了!”
毓芝心头大快,看她在自己跟前俯首称臣的感觉真是太爽了,见她服软,不觉飘得更高,也顾不上掩饰,笑着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算你还识相,不过呢,这可没有解药,你且熬上三日,多洗洗身子,自然就好了!”
想着她还要这般熬上几日,更是高兴,又叫来望桃:“把夏天时候应姐姐送我那薄荷膏子给三姑娘拿一盒。难受的时候,抹上点,清清凉凉,必定是很舒服的。”
后一句是对灵芝说的。
灵芝见她连掩饰都不屑,一颗心愈加冷下去。
如此捉弄人,不但没有愧疚,反而以此为乐,当自己是什么?砧板上的鱼肉么?
她抬起袖子遮住脸,假装呜呜咽咽哭泣起来。
毓芝又借着长姐身份作势教导了几句。
待望桃拿了薄荷膏过来,收到袖中,一面假装抹泪,一面借着袖子缝隙往外看去,见槿姝紫色的衣衫在窗棂处一闪,便站起身道:“谢大姐,愿妹妹他日也能有这般帮到大姐之时。”
☆、第二十五章 种豆得豆
三人离开之后,毓芝犹自扶着炕上案几笑得花枝乱颤,心里那叫一个痛快!
待她笑够了,扶了扶歪掉的团髻,捧着胸口喘着气道:“哎哟,这两天心里这口气总算吐出去了。”
说着从炕上跳下来:“望桃,给我理理头,我要告诉娘去。”
她得意地翘起嘴角,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落地罩后紫檀带菱镜梳妆台前:“可算给她出了一口恶气,让那灾星慢慢熬几天去吧!沾了黛粉叶的汁儿,麻痒难耐,似万只蚂蚁不停地在你身上咬啊爬啊,哈哈哈,量她都没法子睡觉了!”
望桃听着身上不由打哆嗦,一面替她将簪子珠花一并取下,一面道:“三姑娘这次吃了亏,以后必定能学乖了,看她还敢不敢嚣张?方才三姑娘身边还跟了个脸生的丫鬟,送她出去的时候奴婢看到,长得比云裳还好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
毓芝又挑了一攒珠花,示意望桃给簪上,也疑惑:“谁给她添了人?一会儿我问问娘去。”
灵芝主仆三人回了晚庭,小令小心翼翼关上门窗,捏紧了拳头,气呼呼道:“果然是她!欺人太甚!”
灵芝拉了槿姝小令回到里间炕上,方问槿姝:“如何?”
槿姝自己是洒脱惯了的,之前以为这位姑娘会是个深闺中的娇娘,没想到小小年纪,就这么敢做敢为,杀伐果断,倒是生出几分佩服几分相惜,点点头道:“姑娘猜得没错,她果然是用玫瑰澡豆,我便都给掉包了。”
小令瞪大眼看着槿姝:“你怎么进去的?”
槿姝洒然一笑:“后窗。”
小令一双细眼差点瞪成牛眼,她就在院前庑廊下,为借口上恭房的槿姝掩护,却一点声音都没听见,院中婢女婆子人来人往,竟也没一人察觉。
灵芝倒是知道槿姝的本事,除了一手好鞭法,轻功更是绝妙,飞檐走壁不在话下。
偷入房中掉包这点小事,还难不住她。
当下放了心,拔下头上铜簪,在手中把玩:“我本来还在愁,要用什么借口去见祖母,现在好了,若不出意外,怕是明日祖母便会派人来叫我了。”
她料得一点没错。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灵芝披一袭鸦青色竹纹披风,捧着一盏越瓯,徘徊在园内,搜集草尖上的露水。
很多香料的炮制,都要配以秋露,而秋露又以寒露之后、霜降之前为上品,她已蓄了一瓮埋于芭蕉树下,想着若有富余的,便留着给小叔,以秋露煮橙花茶,是小叔最喜欢的。
若前世的一切未变,那小叔应会在明年寻到这里来。
小叔离家已整两年了。
越瓯已有三分清浅盈盈,严氏身边的碧荷匆匆进晚庭来:“三姑娘,老夫人有请!”
还未到早膳时分,灵芝回头与檐廊下的槿姝对看一眼,均明白,毓芝必是昨夜就出事了。
想是闹了一宿,应氏好不容易撑到天明,告到了严氏处。
灵芝将越瓯交给身旁的小令,示意她拿下去储好,再向碧荷道:“母亲也在祖母那里吗?”
碧荷一愣,见灵芝不问所为何事,只问二太太在不在,颇有些奇怪。
不过她一向是个老实的,从不僭越多嘴,便坦诚道:“不在。”
“可是刚从祖母那里离开?”
“是。”碧荷迟疑一下方答道。
灵芝抿嘴浅浅一笑,嘴角两个小小梨涡乍现:“有劳碧荷姐姐,我换身衣裳便去。”
“这。”碧荷踌躇一下,还是直接道:“老夫人说,不要让她等太久。”
灵芝心头冷笑,看来应氏把严氏吵得够烦,这一汪火气,又得转到自己头上。
她扶了扶发髻中的素荷钗,向槿姝看了看,道:“既然如此,那现在就走吧。”
严氏此时心情十分窝火。
秋寒愈深,她的咳疾愈狠,昨夜几乎整宿未睡,天光快明时分,才闭眼歇了一息。
结果刚阖眼,应氏就哭着跑进松雪堂来了。
说毓芝被灵芝害惨了,用了掺了药粉的玫瑰露,浑身起了风疹一般的大红疙瘩,又痛又痒,打着滚在床上呼天喊地,直哭了一夜,叫大夫来看过都说没辙,只能自己硬抗。
说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眼睛下也是黑黑一圈,想来跟着一宿没睡:“……毓姐儿可是马上要说亲的,那腰身胳膊,本来白白嫩嫩,如今都布满红斑,若是留了疤印,可如何是好?……”
一面说,一面又添油加醋地将灵芝这两日的嚣张行径告了一状,如何琐碎要东要西,如何不将她这个主母放在眼里。
严氏又气应氏管家不擅,连个孤女都养不住,又气灵芝多事,生出这许多麻烦来。
加上没睡好觉,又疲累又心中烦躁,恨不得马上将灵芝拎了来好好捶打一番。
安怀素的种,果然跟她一样,不是个省心的!
槿姝被留在外院,碧荷引着灵芝进了松雪堂后院。
还是熟悉的松香夹杂着药香,还有严氏房内长期熏燃的甜香,灵芝低着头,腿刚迈进门槛,迎面便飞过来一团白乎乎的影。
灵芝下意识身子一侧,那东西还是擦着她额角飞了过去,只那么轻轻一触,额角锐疼。
那物哐当摔落地上,变成一地碎瓷,竟是严氏常置于炕头的一盏钧瓷白釉冰裂纹三足兽首香炉!
灵芝跪下去,扶了扶额,一片黏湿,放下手,指尖几许红。
她不动声色,一张脸却愈加白起来,心中的寒意直透眼底,朝身上还半掩着松花锦被的严氏看过去:“祖母是为何事生气?”
严氏看她冷静漠然的模样,仿佛面前是当初那个处处跟她作对的继女,语气更加怨毒起来:“你做的好事!还来问我?”
灵芝眼都不眨一下:“祖母是何意思,灵芝不懂。”
严氏气得几乎咆哮,将身后的迎枕也狠狠掷了出去,可惜过于沉重,只落到灵芝跟前:“还装糊涂?毓芝如今浑身红肿,痛痒一宿,你还说不懂?”
灵芝故作讶异地瞪大眼睛:“难道毓芝姐姐,也用了那有黛粉叶汁液的玫瑰澡豆?”
“承认了吧?你还装傻充楞?昨日就你去过蕙若阁,不是你还能有谁害她?”
灵芝委屈道:“祖母!那您可知孙女去蕙若阁所为何事?”
“前日库房给晚庭送来一份玫瑰澡豆,灵芝沐浴的时候用了,也是浑身红斑,痛痒不已,好在舍不得那般贵重的好物,只用了一点点,今日红斑已经消退了。昨日灵芝去蕙若阁,正是向大姐寻解药去,那玫瑰露中的黛粉叶,只有蕙若阁才有,大姐也承认是她放在澡豆中,想给灵芝一些教训。
灵芝前几日得罪了大姐,知道自己也有错,不想将事情闹大,便自己受了下来。谁知道,大姐她竟然也误用了那澡豆!祖母却巴巴地来责问孙女,孙女冤枉!”
说完,灵芝便以头伏地,呜咽起来。
☆、第二十六章 亲疏有别
严氏知道自己错怪了灵芝,见她身姿纤弱,穿一件月白折枝柳对襟绣蜻蜓立荷的褙子,水青色暗纹棉襦裙,素白小脸,泪眼婆娑,额角一片血红,乌发垂髫,头上只一柄铜簪,寒酸可怜。
又见她字字句句舒心熨贴,比起应氏要翻天的模样不知懂事多少。
心中已将应氏所说灵芝如何闹腾的话打了几分折扣,想来自己不管事已久,灵芝怕是在应氏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
于是向伺在一旁的竹清道:“给三姑娘拿盒金创药膏来,再把那镶红珊瑚玉瓣莲花的金簪拿来。”
竹清专管老夫人的银钱妆枢等物,应声是,往里间去,转眼捧了个红木彩漆绘富贵莲的盒子出来。
另一大丫鬟银桂给灵芝上了茶,又将地上的迎枕拾起,细细拍了灰,重新放到炕头。
竹清先将红木盒子上一小盒药膏递给灵芝,又将盒子递给刘嬷嬷。
刘嬷嬷打开盒盖,看看严氏,见严氏点点头,方将盒子凑到灵芝跟前道:“这可是老夫人当年陪嫁的宝贝,如今赏给姑娘,姑娘可收好了。”
那金簪颜色澄亮,通体金身,晃得耀眼,当头挽成一朵盛莲,簇簇密密,层层叠叠,镶嵌其上的莲瓣由白玉细雕而成,脂润莹透,毫无杂色。
花蕊则是一颗娇艳欲滴的红珊瑚,色泽浓艳,比金更夺目,下坠三串以镂空金球半包的红珊瑚珠子,每串珠子下又各一片脉络清晰的镂空金叶子。
灵芝站起身接了盒子叩了谢,一颗心却沉到千尺寒潭之底去。
这就是血亲与外人的区别。
毓芝遭罪,便对自己大发雷霆之威,刚刚那瓷香炉若再正一点,怕自己半条命就丢在这里。
如今知道自己反是受害者,竟对毓芝半分责骂没有,还不惜拿出这般贵重之物,替毓芝安抚自己,以求息事宁人。
她还以为严氏好歹是看顾自己的,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也罢,所谓亲情,不过是以前糊涂的自己一厢情愿而已。
她紧咬住下唇,静静听着颜氏断断续续的训话。
“…在新安郡时,也在安家私学里跟女夫子读书习字,《女戒》、《内训》想来都是熟读的。长姐为尊,对母亲更应孝顺体贴,你若乖觉忍让,她们也不会对你步步相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