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玉凤听他语声凄惶,知他定是还为宋玙的事伤怀,往前一步跪下,沉吟道:“老臣不敢!既然圣上有令让臣开口,小的必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顿一顿,开口道:“臣以为,秦王所说,都属实情。”
“哼。”宣德帝冷哼一声,一挑眉:“还没轮到他当你主子呢,你就先怕起他来了不成?”
宁玉凤见宣德帝发火,并不惊慌,头垂得更低,阴柔的声音徐徐道:“小的这条命,是早给了皇上的,不论生死都跟着皇上,只有您这一个主子。只是,如今为了皇上的安稳,此事,就此作罢吧!“
宣德帝徐徐抬起半扇眼皮:”朕何尝不知,追究起来又有什么用?但朕,就是想听宋琰跟朕这个当爹的说说实话!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父子间都隔着万水千山了!“
宁玉凤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东宫动手也是事实,就算二人俱存,只怕将来也免不了一番争斗,秦王自保也好,有所求也好,您也没其他选择了。“
宣德帝眼眶又隐隐泛红。
骨血阖墙,天家极之常见,但轮到自个儿儿子身上,他还是心痛如绞。
”皇上!程阁老来了!“外头有小太监隔着帘子通报。
“请他进来。”宣德帝稍稍坐直身子,宁玉凤忙起身赶过来半扶着他,又将他身后往直拉了拉,让宣德帝靠在上头,方退往一旁,示意其他几个小太监和宫女都先退下。
程铨显是来得匆匆,呼吸间还带着喘,和宣德帝见过礼,退到一旁宁玉凤搬来的方凳上坐下。
“都听说了?”宣德帝端起茶喝了一口,又叹一口气。
程铨一抱拳:“皇上还请节哀!那汪家受尽皇恩,竟出此大恶大奸之人,实是辜负先皇与皇上一片好意!”
宣德帝听他话语间将责任尽数引到汪家,知他和宁玉凤的意思一样,就是别再追究了,再追究又能怎么样?
就算是宋琰搞鬼,弄死了宋玙,他还能要宋琰偿命不成?
宣德帝握着茶杯,茶水的热气升腾到他眼前,面前的金龙银凤墙帷纱幔,猩红富贵团花地毡,还有九龙嬉戏的蟠龙柱,都模糊得似幻境一般,他神色又微微恍惚起来。
”你放心,朕明白,此事,不会再细究下去。“
程铨微微笑着,略沉吟一下,再抬起头来,颇有些欲言又止,”皇上。“
“有话就直说吧,如今朕还能指望谁?当年咱们几个刚起事之时,多齐心!可这天下到手了,人心也变了!个个都不知足,周家要朕当个传话皇帝,所以周家没了,安家这些年赚够了钱,又给安大独子赐了那么好的前程,还不满意!还想谋个外戚当当?也没了。就连宋玙、宋琰,当初多听话的两个孩子,都变了……”
程铨不敢出声,眼观鼻鼻观心稳稳听着。
宣德帝的语气透着股颓丧尽儿,眼眶也湿了,越说越有哀意:“坐这个位置,当真难哪。陪着朕一路走过来的人,也只有你和宁玉凤了,许绎若还肯问世事,当也能替朕分分忧啊!”
”朕这才体会到,为何坐上这位置的人,个个都得称孤道寡,都是些血泪大实话!“
”皇上!“程全眼见宣德帝越说越激动,适时开了口:”帝王乃天下之君,您有天下,还愁身旁没人吗?只因多少人受不住权与利的引诱,才做了背君弃义之事,那样的人都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您何须为这样不值的人伤心?正所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旧臣走了有新臣,前朝后宫,都是一样的道理啊皇上!“
宣德帝听懂了他的意思,重点在最后一句,只要后宫有人,再添几个儿子不是难事,去了一个宋玙,不必太过忧虑。
宣德帝缓缓点点头,程铨说话总能说到他心坎儿上。
他放下手头茶盏,这才悠悠道:”被朕把话题岔远了,刚才你准备说什么?“
程铨眼露犹疑,想一想,还是开口道:”如今龙子只余秦王,二王相争之局已解,老臣以为,圣上还有一事需防。“
”什么事?“宣德帝眼皮跳了跳。
程铨咬了咬牙,吸一口气方道:”防秦王不甘。“
不甘什么事?
不甘了会做什么?
他都不必再说,宣德帝心中一凛,已瞬间明白他的意思。
宋琰既然敢对太子下手,那他这个当爹的,怕也有危险了!
宣德帝知道程铨不是危言耸听。
当初他不也是领兵进宫,逼迫病榻上的父皇拟下传位圣旨吗?
以前他还认为,自己算是一个成功的父亲,十多年的郡王生涯,让两个儿子都不似他们兄弟那时候,从小就斗得你死我活。
更何况他也没有后宫乱政迫害皇子这样的事,宋玙和宋琰对他都算恭敬,也够听话。
这是他一直以来引以为傲的事。
可他忘了一点,人都是会变的。
程铨见宣德帝神色微动,知道他也明白此事才是目前最紧急的事情,又继续道:”据臣所知,秦王殿下自贤贵妃仙去之后,心中颇有怨言,这怨言深至什么地步,臣不敢妄自揣测!“
宣德帝面上阴晴不明,沉吟片刻,方道:“你说的有理,不过,朕还想亲口问问他。”
他叹一口气,支起胳膊撑住额头,合上了眼,“明日吧,今日朕也乏了,也且让他在宋玙灵前跪上一晚,好好思过!”
程铨告退,出了门,随行的小太监领着他出了乾清宫殿门,外头随从立即上前替他披上灰鹤大氅。
程铨紧了紧毛领子,看着沉沉的夜色,吩咐道:“先去文华堂。”
☆、第433章 怨恨深重
文华堂是宋玙停灵之所。
奠仪局的宫人们这些时日算是忙了个够,前头刚刚送走位贵妃,后头又迎来太子,仪制一个比一个隆重,幸好前头贤贵妃搭灵棚所用的好多材料都还在,便趁着捡来搭用在太子的奠仪上,倒也物尽其用。
程铨来到文华堂时,从里到外,处处素白一片。
此值深夜,灵棚下只有东宫一群女眷呜呜咽咽半哭半哼,幽幽凄凄,在黝黑夜色下的惨白昏光中,有些瘆得慌。
随行小太监不由搂了搂膀子。
正堂中蒲团上跪坐着一人,虽位于宋玙灵柩旁,脸却是望着外头黑森森的天,嘴角还挂着一丝浅笑,哪里有哭临的模样?
程铨走过去,先在宋玙灵前上了香,拜过礼。
再走到宋琰面前,“秦王殿下。”
宋琰看也不看他一眼:“是父皇让你来监刑的吗?”
程铨好脾气地呵呵一笑,“殿下这是哪里话,兄丧弟服,本是伦常,皇上让您来哭临,那是您父子兄弟情深所至。”
宋琰嘴角的浅笑化为冷笑,斜斜看了程铨一眼:“在我面前,不用来父皇那一套,怎么?看东宫没了,想着保我来了?”
程铨对他的冷嘲热讽尽数不在意,听宋琰这话,当初周家灭了之后,他在宣德帝跟前说过的保东宫的话,可是传到了这位耳朵里的,他眉头跳了跳,这位在乾清宫也有人哪。
程铨好言好语道:“老臣食君禄,当为君分忧,乃是本分,大周的天下稳,老臣的饭碗才稳,家宅才稳。殿下尽可放心,如今您是大周稳当的根本,老臣自当护您周全。”
宋琰挑了挑眉:“难道本王还有什么不周全的?”
程铨垂下眼,低低一笑,“只要殿下安心守着春秋,自然是周全的。”
说完,朝宋琰一鞠躬,弓着身子告辞退去。
宋琰的随从钟晨端了盏热茶上来,递给宋琰:“王爷,要不您坐会儿。程阁老是什么意思,来表忠心的?”
宋琰眼中闪着光,“他是来警告我的。”
“嗯?”钟晨不太懂,接过宋琰喝了一口茶的杯盏。
“是让他来的人的意思,只要我听话,这天下就是我的。”他语气平淡至极,又隐隐带着逆意:“看来,父皇是怕我学他呢。”
宋琰冷冷一笑,天家父子,果然无情啊!
他收了心思,重新微微抬头看向无垠的天际。
娘,您看到了吗?我替您报仇了,这天下也终归将是我的。
可是,您看得到吗?
宋琰眼圈儿一红,有水珠沿着面颊滴落下来。
半跪半坐了一宿,终于熬到天明。
宋琰在两名随从搀扶下站起身,活动活动了僵麻的腿,正欲离开,只见宁玉凤带着小太监过来。
“秦王殿下。”
宋琰神色清冷,“怎么,还要继续跪吗?”
宁玉凤微微一笑:“圣上念您苦劳一夜,请您上乾清宫稍歇,陪圣上用过早膳再走。”
宋琰面无表情,点点头:“走吧。”
乾清宫内,宣德帝一夜未成眠,眼下的两块乌青比宋琰的还重,眼袋快掉到颧骨上,费力地从床榻上爬下来,七八个宫女围着伺候他穿衣梳洗完毕,这才有了几分帝王的威严模样。
他来到外间,宋琰刚进门。
“父皇!”宋琰规规矩矩见礼。
宣德帝一指凳子:“坐下说吧。”
宋琰坐下,宫女端上碗碟小菜热粥,一一布好桌。
宣德帝亲自拿勺盛了碗冰糖燕窝粥递到宋琰面前,悠悠道:“昨夜都想了些什么?”
宋琰看了看递到面前的粥,扯了扯嘴角。
这么多年了,这个当父亲的,竟不知道他从不食甜粥。
“想着父亲的教诲,儿臣以后定当好好听话,助父皇理好朝政。”
宣德帝心头一梗,原本的一腔慈父情被宋琰一番堂堂官话浇了个透心凉。
他刚拿起的象牙银筷“啪”一声,不轻不重搁在碗碟上。
“就想理朝政了?”
宋琰听出了他话中不阴不阳的嘲讽,想到昨夜他还巴巴让程铨来监视警告自己,心头更加不忿,冷冷道:“为父皇分忧,儿臣难道想得不对?”
宣德帝见他仍旧一副冷样,心底发寒,“好,你既要替朕分忧,不如先替朕解解惑,你大哥他究竟怎么死的?”
宋琰早料到宣德帝还要追究这个问题,淡定答道:“汪昱逆贼调来反兵,想要将宋玙与儿臣并宋珩三人一网打尽,儿臣与宋珩趁乱逃出,宋玙跑得慢了些,所以死了。”
宣德帝气得脸色铁青,仍强抑住怒气:“琰儿,为父不会去追究这件事的责任,你放心。但我就是想听听,你到底怎么想的?为何狠得下这个心?”
宋琰心头冷笑。
他怎么想的?
早不关心他怎么想的,到现在忽然关心起来了?
他自贤妃去世之后心头憋着的怨恨忽然似洪水一般控制不住滚滚涌出,抬眼看着宣德帝,一字一顿道:“娘被皇后困在西苑小院中的时候,父皇却只顾着一个得痢症的嫔妃,儿臣也想知道父皇是怎么想的?”
“啪!”他话音刚落,面上便挨了一巴掌。
“孽障!”宣德帝手掌生疼,心头又痛又急,打一巴掌仍觉难以出气,“哐当”将面前白玉瓷碗拂倒在地。
他好好想和如今这唯一的儿子谈谈心,岂知他竟然翅膀这么硬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话也敢说出口。
“你不过是仗着如今朕只剩你一个,就狂妄起来了!不要以为朕真不敢把你怎么样?!”
“滚!”宣德帝一挥手喝退上前来收拾碎瓷的宫女,仍气得手直哆嗦,双眼神色似想将宋琰生吞了!
宋琰淡淡一笑,确实是的,如今他终于可以不再隐忍,当着父皇的面说出心里话,真是痛快!
“儿臣说过了,想怎么样,都听您的,父皇还请保重身体。”
他不痛不痒补了一刀,宣德帝最后一丝想和他交心的念头终于彻底破灭,程铨的提醒瞬间爬上心,这个儿子,原来对他的怨恨已如此深重!
他当真要防一防了!
宣德帝深吸几口气,稍稍缓下来,徐徐点着头:“好,好,那你就回王府歇息吧,手头的事都先放下,在秦王府中好好当你的王爷。”
☆、第434章 还有一人
一 宋琰微微笑着,软禁么?
也没什么不好,反正他面前已经什么障碍都没有,只等宣德帝一死就行,他就不信,他真敢杀他不成?
他站起身,行完礼,无一丝怨怼,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宣德帝仍愣愣呆坐在桌前,他想不通,怎么忽然之间宋琰就变了呢,宋玙也没了,他的儿子,好像都和他没关系了?
“皇上。”
正呆呆出神,外头进来个小太监,领着个瑟瑟缩缩的宫女。
那宫女哀哭一声扑倒在地:“皇上,皇后娘娘她,吞金,殁了……”
宣德帝似没听清了她的话,身子微微一抖,皇后?
他看向那宫女,“你再说一遍?”
“皇宫娘娘自昨日起就不进饮食,今日晨起时,奴婢见过了时辰娘娘还不醒,去唤时才发现,娘娘她,殁了!”
宣德帝这次听清了,木然呆坐了半晌,方才眨了眨眼,眼眶热得发烫。
惜娘也没了?
也不知为何,宣德帝脑中此时浮现一张青春秀丽的脸,不是很美,却笑得很亲,发起脾气来带着几分娇嗔,能干泼辣,替他撑起了那破败王府内的半片晴天。
从前的日子和如今像是隔着一道天堑鸿沟,他终于可以安心了吧,周家彻底没了,一个人也没了,死了宋玙,软禁了宋琰,再没人来威胁他的位置,他的皇权。
当初河间王府里的人,真的就剩他一个了……
可他不是想让他们都死的!!
他只觉孤寂得可怕,忽然站起身来,猛地将面前桌案掀翻,刚摆上还冒着热气的汤汤水水带着碗碟“呼啦啦”碎满一地。
“老天爷!”宣德帝挥着宽袖嘶喊着:“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