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送你回去。”沈泽说,“我明天和他谈谈,不要怕。”
顾关山没有回答,只是朝沈泽旁边靠了靠,车厢里空空旷旷,轰隆隆地颠簸着车里的引擎,驶过冰封的海岸线。
顾关山说:“我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我也觉得。”沈泽说。
窗外风夹着暴雪,吹得整个车子都在摇晃,司机一个急转弯,几乎擦了个滑儿。
然后沈泽低头强吻了他的姑娘。
第42章
沈泽在家里打开了自己的电脑,冲了杯速溶咖啡,在自己的房间的软椅上坐了下来。他的电脑桌面上面整整齐齐地存储了一排文件,桌面是他最喜欢的球星科比·布莱恩特,桌面上文件乱七八糟的,唯有那个文件夹干干净净,是顾关山画的漫画,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沈泽想起下午的那个吻。
他那时候只是想亲一下,沈泽觉得他有资格,想着只要碰一下嘴唇都够了——
但是当他真的吻了上去,就有些意乱情迷,他将顾关山推在窗玻璃上亲吻,近乎粗鲁地咬她的嘴唇,但顾关山甚至称得上温顺地仰起了头。
后面发生了什么来着……
后来,雪厚厚地积了一层,大海冰封,沈泽小心地将顾关山的手指捏在手心,为她取暖。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托马斯将特蕾莎形容为“被人放在涂了树脂的篮子里顺水漂来的孩子”。
对沈泽来说,顾关山也是一个非常类似的符号,牵动着他的呼吸和生命,犹如顺尼罗河水飘来的摩西。
沈泽疲惫地躺在自己的床上,思索着他们的未来。
未来,沈泽曾经在一辆开往他们家的126路车上,对谢真发短信说‘高中生谈责任有点太早了’。
然后他遇到了他人生最大的一场灾难,却也是他人生最大的幸运。
沈泽拿过手机,给谢真发了条短信:‘我想和她过一辈子了。’
片刻后他的手机叮一声响起,是曲若回的:‘你发错人了。’
沈泽没回,疲倦地躺在了自己的床上,翻看顾关山画的东西——她画的东西颜色明快又鲜亮,透着股童话般的阳光,线条明丽。
片刻后沈泽的父亲推门走了进来。
“你果然没学习,沈泽。”沈爸爸忍着火气:“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沈泽无所谓道:“没什么怎么办,我早恋了,现在无心学习。”
沈爸爸:“……”
“别装作很惊讶的样子,爸。”沈泽盯着沈爸爸,揉了揉眉心问,“我要是不早恋你才惊讶吧?”
沈爸爸问:“是哪个小太妹?长得好看不?”
沈泽:“特别好看,像个小仙女一样。”
沈爸爸拉长了音:“哦——”
“但是不是小太妹。”沈泽想了想道,“是学习成绩很好的一个小姑娘,你放心吧。”
沈爸爸显然对沈泽一点希望都没抱,嫌弃道:“你终于去祸害学霸了,离人家远点,我还没打算去学校挨学霸父母的这场训,我都想好了,‘你家儿子把我家女儿带坏了’——”
沈泽说:“我今天刚和她父母吵完一架。”
沈爸爸:“……”
“我让他们吃了不少憋。”
沈爸爸:“……”
沈爸爸朝楼下怒吼道:“他娘!!你教育出的偏差更大了——!”
楼下沈妈妈尖叫:“明明是你的教育姓沈的——!别什么锅都朝我身上扣——!”
沈泽望着沈爸爸,字正腔圆地说:“没有,相反,这是你们十几年教育唯一没有出偏差的一次。”
沈泽以前也谈过一两场开玩笑一般的恋爱,他爸他妈都隐约地知道一些,但谁都没关心,但是今天突然全围了过来。
大概是沈爸爸拿了个‘沈泽终于狂到敢怼他老丈人’作噱头的缘故,连张阿姨貌似都来偷听了。
沈爸爸说:“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沈泽:“我还没开始说……”
“你先说说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沈妈妈焦急道:“你把他爸妈怎么了?”
沈泽纠结道:“就是……那个,那天在我们家住过一天晚上的,被我弄伤的那个……六班的,那个叫顾关山的……”
沈妈妈:“那个小姑娘是顾远川的女儿?”
沈爸爸:“……你真出息。”
沈爸爸头痛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问:“孩子他娘,你说说看?我是不是得现在给老顾打个电话道歉……不成器的东西,我得从哪里开始跟沈泽算账啊?”
沈妈妈:“……”
沈泽烦躁地说:“你们听我说完。”
沈爸爸又坐了回来,说:“你到底为什么怼她爸妈?”
沈泽说:“——因为他们疯了。”
窗外的朔风夹着雪和冰砸在他们家的窗户上,沈泽看着他的父母,将那件事和盘托出。
他为人处世都不够圆滑,可他无法控制,事到如今——沈泽还是需要自己的父母给他建议。
他父母对顾关山的印象都不错,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绕过了这一点,将沈泽骂到了臭头。
指责他不应该用那种方式去解决问题,却没有留下任何一个解决方法。
沈泽躺在自己的床上沉思,想着顾关山,和傍晚的那个吻,想着她的人生和她的眼泪。
——无论如何都会让她实现她的梦想。
那是个那么好的女孩子,沈泽想,是他的心上人,她应该拥有最好的——只是沈泽现在仍没有支撑她的能力。
他将灯关了,听着窗外静谧落雪的夜晚,然后沈泽听见了门上轻轻响起的三声敲门声。
来人敲门三声,径直推门进来,是他的父亲。
沈泽的父亲沈建军问:“睡了没?”
沈泽:“没有。”
“我和你妈商量了一下。”沈爸爸说,“还是得和你讲讲,明天你得怎么做。”
他将门关上了,叹了口气道:“你他妈天天惹是生非,连谈个恋爱都不让人省心……”
沈爸爸坐在了沈泽的床边,对沈泽说:“你妈说那小姑娘特别有礼貌。”
沈泽笑了起来,说:“她很好。”
沈爸爸想了想道:“我一直不理解老顾的育儿方针,这下更不理解了,但是看你的描述,我觉得这个顾关山有自己的主见,非常坚强,是个好孩子。”
沈爸爸道:“我没打算夸你,但是,沈泽,这话我必须给你说明白。”
“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资助她上学。”沈爸爸严肃道:“学艺术其实也不贵,一年顶破了天十几万吧,这钱我是不放在心上的——问题是顾关山这个孩子。”
沈泽不理解地皱起眉头。
“你得明白,”沈建军道:“她人生还长得很,不应该在这里欠咱们家这个大人情,而且沈泽,那样的姑娘如果一旦欠了你的钱,你还能和她平等地交往吗?”
“再坏也是父母。”沈建军说,“无论走哪条路,对她的伤害都无法避免,但是说实话,走她父母的那条路,对她的伤害是最小的。”
沈泽难以理解地说:“可是,我们不能装作这钱是我们借给她的吗——”
沈建军问:“然后你作为她的债主和她交往?”
沈泽:“……”
“——最好的办法是,你去道歉。”沈建军说,“和老顾认真地讲讲他女儿有多喜欢画画,画的有多好看,哪怕是吹也得给她吹出个前途无量来,该做的让步一定要做,该装的孙子一定要装,老顾既然能和你谈,说明他愿意让步,就看你怎么让他屈服了。”
沈建军又道:“如果他还是不愿意,也不是没办法,但那样的话你就得和那个小姑娘达成共识:我资助她,她不能有太大的心理负担——但是沈泽,你知道——”
沈泽干涩地说:“——我知道,这基本不可能。”
沈泽又道:“……我明白了。”
沈建军欣慰道:“明白就行。”转身就要走。
然后沈泽突然喊住了沈建军:“爸。”
沈建军正要离开,回头一看,沈泽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桌面上是一张画,画里有垂坠的花朵和藤萝,阳光闪烁在花叶上,猫咪睡在紫藤萝的阴影里,一个长满雀斑的小女孩敲响了一扇掩映在花里的红木门。
“她画的?”沈建军吃惊地问。
沈泽不无骄傲地点了点头。
沈建军沉默了很久,由衷道:“——她是真的,前途无量。”
“而且你说得对。”沈建军沉默了一下,在黑暗里说:“这是咱家的教育,唯一没有出偏差的一次。”
整个世界银装素裹,路上的雪化了一半,又被冻了个结实。
沈泽踏了双篮球鞋,套着自己的羽绒服,穿着牛仔裤和绒线帽,推门走进了他家旁边的星巴克。
星巴克里暖气氤氲,一股阿拉比卡咖啡豆的香味扑面而来,沈泽去点了一杯美式,在窗边落座,等待另一方他正在等待的人的到来。
——昨晚他的父亲说了很多,沈泽明白那些话听上去并不好听,却是真的。
他能做的只有保护,以自己的让步和底线为顾关山铺平道路,却无法让她摆脱原生的家庭。
沈泽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幼稚和无力,却又无可奈何,他握着拳头,然后他看见了顾远川推门走了进来。
沈泽重新打量了一下顾远川。
顾远川作为中年人其实是长得十分俊秀的,有种文质彬彬的模样,沈泽想起以前做课外文言文阅读时读过的一句话:‘含气饮露,则其清也’。
他点了杯红茶拿铁,端着来了沈泽的对面。
沈泽面对上他时总觉得很是出戏,因为顾远川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我是顾关山的父亲’——无论是从气质还是外表上,他们的血缘纽带都是如此的明显以致密不可分。
另一方面他又清晰地知道这个男人是——在这世上,伤害他的关山最深的人。
他冰冷、扭曲又喜怒不定,控制欲极强,将金钱看得极重,又极为暴虐。
“你来了?”顾远川没甚情绪地问:“你想和我谈什么,腹稿打好了么?”
沈泽忍了忍,道:“请坐。”
顾远川落了座,闲适地望着沈泽。
沈泽低声下气地叫了一声:“顾叔。”
“别叫我顾叔。”顾远川带着丝嘲讽道:“不是要证明我是傻逼吗?”
沈泽说:“……我是想和您谈谈,关山去学美术的事情。”
出乎沈泽意料的是,顾远川说:“你说说看。”
沈泽本以为他会神色不虞,或者干脆直接发难,指不定还会掀了桌子就走——他做了准备应对所有可能的反应,却没想到顾远川如此顺从。
沈泽抬起头,望着顾远川道:“我从来没见过她那样有才的人。”
“每个见过她的人都会这么讲,无论是老师还是同学,我也没见过她那样优秀的人。”沈泽说:“她会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学习也好,画画也好……你什么时候抽空看过她画的东西吗?我是个外行,可连我都能看出她的灵气。”
沈泽拿出自己的iPad,将顾关山完成的彩色漫画递给他看。
“很多大学毕业的人,都未必能画成这样子。”沈泽艰难地说,“这是因为她喜欢,所以才愿意做。如果你看过她画画的模样……”
连你也会被触动。
她就是那样好,沈泽想。
顾远川顿了顿,问:“你准备的就是这些情怀票?”
“你知道我为什么阻止她学美术么?”顾远川嘲弄道:“就是因为这些东西没有意义,情怀啊,梦想啊,爱啊,什么什么的。谁都会说。可到了该付钱的时候又是另外一个样子,用爱可吃不了饭。”
顾远川又冰冷道:“——但是我很讨厌浪费时间。”
沈泽微一顿,抬起头看向顾远川。
顾远川盯着沈泽。
“——结论,我们已经有了。”
用自己为顾关山铺平道路——他想。
面子又算什么呢。
第43章
星巴克里,咖啡被磨碎,熬煮的香味散开,有女孩点了杯焦糖玛奇朵,店里弥散着一股甜味。
沈泽抬起头,望着顾远川。
其实这件事他并非没有预料到,顾远川和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谈判的可能性本就微乎其微——他本身,在他的家庭里就象征着难以动摇的强权,而那样的人为什么会和沈泽平等地谈判?
谈判从来都是基于一定平等的基础上的。
而顾远川眼里,沈泽和他并不平等。
顾远川道:“我就告诉你了吧,让她去学美术,不是不行。”
沈泽吃惊地抬起头,看着顾远川。
顾远川面上冰冷,淡漠道:“强扭的瓜不甜,你说的那几句话我听了,想了一下,觉得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