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回应。
他又喊了一声:“左客卿?”带着些许疑问,尾调上扬。
还是寂静无声。
忍无可忍,吼道:“左篱!”
依旧是安静得可怕,针落有声。姜蒙楽皱了皱眉,再次推了推门,提脚开踹,门锁得很紧,一踹不开,他又加了一脚,“嘭”地一声,门板落地。
他看四处无人,心下纳闷,若是不在府中,可会去哪儿?绕过屏风,才见一人背对着他半躺在宽木桶里,长直的黑发垂在桶外几乎遮住了整个背部,看不清体型,但给人感觉是个女子。姜蒙楽有些不确定,“左客卿?既然在屋中,为何不应一声?”
……
屋里的空气很沉闷,甚至让人有些昏昏欲睡。他隐约觉得不太对劲,但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有问题。直到他顺着木桶里溢出的热气,看到屋角的香炉,才意识,先生和左篱都是喜欢檀木香的,而此时屋里除了各种花瓣的味道,一丝一毫的檀木香都没有。香炉是冒着烟的,但……却没有檀香。
想通这一点,姜蒙楽顺手就扯了木桶边缘挂着的湿布捂住了脸,忙跑去香炉旁,揭开炉顶,将炉子里的东西往窗外倒了个干净。炉子里的东西还烧着,香炉十分灼烫,确定他倒下去的地方是干的之后,把香炉放回了原位,再将屋中的窗户全部大敞开。做完这些事情,姜蒙楽再回到木桶旁,惊得往后退了一步,吓得差点手里的湿布都甩出去。
左篱竟真的是个女人!虽然容貌像,但因为先生和声音,他却从未认真怀疑过。
刚刚他在屋内慌忙跑来跑去,没注意看木桶里的人,也没特意绕到她正面去。此时,现在正面对着木桶中的人,嘴微张着愣是久久合不上。
她的头微微低着,看起来昏迷有一会儿了,湿透的头发贴在肩上,还有几缕墨般发丝从锁骨往下,贴着凸起两块软软的半球,肌肤如雪,直到花瓣的水面美景才终止。是左篱的脸没有错,但比上次看,更添了惊艳几分,不止是因为沐浴而多出的水珠让她的皮肤如凝脂一般。而是——她的脸上多了一颗美人痣,在额间,两眉正中央。说是美人痣也不像,比痣大些许,边缘并不是圆的,像个花瓣的形状。单看也没什么,只是配上这张脸,显得更外媚人。
呼吸莫名紧促了片刻,等姜蒙楽回过神来,忙扇了自己一耳光。
上次没有见过这颗痣,大约是因为她戴着斗笠有垂纱,即使撩上去了,也留了一部分盖住了眉毛以上。可左篱怎么会是女人,上次见还有喉——等等,现在没有!
那么,喉结也是假的了。现在摆在他面前的是两个疑问,一,为何左篱是个女人?二,这究竟是不是真的左篱?
不过先生好像也并没有出口点明过左篱究竟是男是女……
不论如何还是先把人救出去,脑子飞快地转着,手心的温度还是不断升高,可能是屋里的迷香还未散尽,太过闷热,他的脸颊也有些绯红。刚刚胡乱忙了一通,此时他自己也显得略有狼狈之色,原本的步骤是倒完香灰打开窗户,给左篱披件衣服就拖出去,现在面对此情此景,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了。
无奈,再三斟酌,去床上抱了床被子下来,给木桶里的人边裹边往外拖,既不会全部打湿被子,也不会看见不该看的。一边随意裹着,不小心却触碰到脖颈处一片肌肤,如瓷滑柔,带着出浴的一层薄水,只一刹手指刚碰着就滑落,但他感觉突然手烫得要命,比方才抱香炉时感觉还要烫上几分。
把左篱全部裹起来之后,姜蒙楽扔了一直捂在脸上的湿布,一把连被子带人抱起,往屋外走。整个动作看起来如行云流水,十分流畅,但他自己才知道,现在已经浑身冷汗,心中默念:先生我当真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先生,先生我错了,你这好友被药迷晕了,不能耽搁,况且这大秋天的,人在水里泡久了会着凉的,事情紧急,先生要原谅我……
姜蒙楽两手抱着这裹被子,一路小跑着,穿过走廊,隐约看见之前屋外的树丛角落有个藏着的人影,但并未停步,直径过去了。
☆、心悦你
唐海黎再次睁眼,看见的是夹有深褐色和黑色条纹的红木,渐渐清醒才意识到那是架子床的顶板。她想起身,但手上使不上劲,原以为是因为迷香,动了动才发现是因为她整个人被裹成了粽子放在床上。无奈,也懒得动,就转了转头,这是姜蒙楽的房间。跟上次来有点不一样,整个屋子里摆放的东西都换成了偏红色和黄色的,显得十分温馨。
姜蒙楽带着一个大夫走进来,看见眼珠子左右转着到处看的唐海黎,恨了她一眼,转脸对大夫却格外恭敬,“大夫,今日还再给她请再把把脉,看下还有无大碍?”
老大夫道:“哦既已醒了,只是迷药的话,想来并无大碍了,容老朽再看看。”
大夫走近坐在床边的小凳上为唐海黎把脉,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满。她也知道自己那是中了迷药,用得着他说出来吗?只不过发现时已经晚了一刻…而已。
老了老了,这种小事竟然也会中招,果真是太大意了。也怪她昨日太累了,又想了那许多的事情,又或许是在堂将宅住着太过安心。因为心底充分信任蒙楽,带着一些依靠感,像在自家府里,才把警惕性就放到了最低。
大夫把完脉之后,说了许多修养事宜,又拿纸写了几张药方给姜蒙楽,说是按上面慢慢调养几日便可。姜蒙楽再三道谢,付了银两,将大夫送出门。
片刻,姜蒙楽又回来了,坐在方才大夫把脉时坐的地方,看着唐海黎朝他瞪得圆溜溜的眼睛道:“事情颇多,问题多,你要解释的东西也很多。不过,下次再跟你算账,你先休息。”
好啊。动动脚趾头都能想到,她昏迷了之后是他救的,可她当时可是在泡澡啊!下次算账,好,下次算……看谁跟谁算账!当时门是锁着的,铁定是被他砸开的——闯人家屋子,还偷看她洗澡,发现她昏迷了还把她给抱到了自家房间?好个姜蒙楽,缺人管教。
唐海黎翻了个白眼,不愿意与他多话。
姜蒙楽眉头一皱,“你这什么意思?”
唐海黎撒赖道:“我饿了。”
姜蒙楽本要怼她两句,想了想从昨日晚上到今日傍晚,这人确实躺了一天了也没吃东西,便道:“那你等着。”于是,唐海黎又心安理得地将头偏了过去,眯着眼等他送饭来。
过了一会儿,她闻到饭菜的香味了,忙翻了个身,看见姜蒙楽领着两个端着食盘的下人的过来。这应当不是姜蒙楽做的饭菜,太好了。这几年他的厨艺是天天往地底跌,太糟心了。
姜蒙楽道:“别端了,你们放桌上就好。下去吧。”意思是,我不会把饭端过去给她喂的,别想多了?
两个丫头也是可怜,人家怎么能想到你的想法呢?真是的。唐海黎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两手把被子撑开准备披件外裳,两眼目送两个丫头出门。
姜蒙楽道:“赶紧起来吧,穿了衣服的。”
……她当然知道自己是穿了衣服的!穿自己身上,还能感觉不到吗!
应该是姜蒙楽抱她到这儿的时候,就喊了下面的丫头来给她穿上的,不过都是里衣,容她披个外裳有错吗?唐海黎装作没听见,一手慢悠悠地套着外裳的袖子,好不容易掀了被子,两脚搭出了床沿——没鞋子。
“喂,我要穿鞋。”
“自己穿。”
……当然是自己穿!唐海黎淡淡道:“我是说,我没鞋,麻烦将军给我拿下。”
姜蒙楽从鼻子里小小地“哼”了下,似笑非笑,从左边黄花梨的柜子里随手取了双鞋丢给她,极为认真道:“下次麻烦别人的时候提前说谢谢,没人教你懂礼貌吗?”
唐海黎嘴角抽了抽,咬牙切齿道:“我谢谢你啊。”
姜蒙楽道:“行了,自个儿好好吃饭吧,今天早朝已经取消了,明天别再出幺蛾子了。”语气听起来还颇为欢快,说完就准备出去了。
“哎等等。”闻言他回过身,唐海黎道:“你吃饭没?”
姜蒙楽的脸突然就晴转多云,望向窗外,闷声道:“没有。”
唐海黎随意问道:“怎么不吃?”下了床,慢悠悠地走到桌子面前坐下,默默拿了两双筷子摆上去。
他缓了缓,好像有些不乐意讨论这个话题,但还是答了,“今天还没去看先生,看先生的时候再吃吧。”
唐海黎有些不舒服了,关于她假死这件事,她是猜到姜蒙楽会很难过,可这也有好多天了,这孩子怎么能这么耿直,老念叨着。便道:“别去了,唐合喜欢安静,你老吵她,她会睡不着的。”
“真的?”姜蒙楽似乎被说动了,但带着点不相信。
“真的真的。”唐海黎拿筷子敲了敲碗边,示意他坐过来,“来来,跟我一起吃饭吧。合儿那么疼你,要是看你不吃饭得多心疼啊!”
姜蒙楽道:“真的?”这次问的语气更加的认真。
“千真万确!”唐海黎拍桌子。
姜蒙楽果真听话地坐到了她旁边,给自己盛了饭,拿筷子夹菜扒饭的动作让唐海黎莫名觉得可爱,有种几年前还在龛影的感觉。那时候的姜蒙楽顽皮阳光,爱闹爱跳,鬼点子总是他的,是个活脱脱的不羁少年郎。
唐海黎给自己也盛了饭,跟他一起吃,边挑菜边看他。
那种努力吃饭的样子,好像是为了活着而必须强迫自己做的事情,还带着强烈的希望和期盼。是在期盼他的先生在另一个世界过的好好的吗,是让他的先生不用再为了他担心而吃的吗?眼睁睁看着他盯着饭菜,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莫名觉得有些心酸和悸动。这是几个月以来,他们再一次静静地坐在一起。
唐海黎突然觉得嘴里咸咸的,这才反应过来,眼泪都滴在碗里了,咽了下喉咙,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挑菜扒饭。
她知道,姜蒙楽骨子里带着皇室的血,心底是想登上皇位的,哪怕有时候不明显,哪怕他自己嘴上不承认。那种父皇从小的教育,耳濡目染的皇室行为,和别人从小就告诉他是下一任皇帝的记忆,点点滴滴都会让他这种思想根深蒂固,不登皇位他是绝不会甘心的。
所以,她还不能向他解释一切,还不能告诉他身份。而且,就算现在说了,他也不会信。
“你哭了?”姜蒙楽突然转过来看她,一时难以置信,语气都有些不确定。
唐海黎一惊,忙落下筷子,拿袖口擦了擦眼睛,使劲眨了几下。表情尽量保持冷漠,淡然。姜蒙楽确定她确实是哭了之后,却是整个脸都快扭曲了,道:“你你你……”
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唐海黎继续保持冷漠淡然,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
姜蒙楽显然还处于激动中,吼道:“你竟然为了这种事情都哭了?!”
嗯嗯嗯?……唐海黎默默将头转向窗外。左思右想,还是不能明白姜蒙楽到底联想到了什么事情。
姜蒙楽语无伦次道:“不是——虽然我知道你是个女人了,但是,但你是先生的朋友,不会这样在意吧?我的意思是,应该大气一点,不拘小节。不是,何况我真的什么都没看到!”拼命解释却不得要领,继续扯道:“我都没哭啊!你应该知道的,我此生只爱先生一人!我头一次抱先生以外的女人,我还觉得委屈呢——”
接下来姜蒙楽的长篇概论,她一个字都没听见,唯独那句“我此生只爱先生一人”在脑子里回放了无数次,心脏那个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要跳出来了。
唐海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刚刚是不是说了,你爱先生?”
姜蒙楽长篇解释被打断,略有些生气,生硬地回了声“是”。她便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只一声,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忙咳了两声,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只是在替合儿高兴。”
“替先生高兴?她和你这样要好,她没告诉过你我爱她吗?有什么好高兴的,先生只是把我当做小孩子喜欢。”姜蒙楽一脸愁苦。
“抱歉,她不知道你爱她。”唐海黎顿了顿,道:“她跟我说,她心悦你,男女之情,非师生,非血亲,就是喜欢你。”这话说出来后,心里舒畅了不少。毕竟是间接的,也没那些个不好意思了。
此话姜蒙楽一听,先前片刻是大喜,但很快,还没扬起来的笑容就僵在脸上,闷声道:“呵,有什么用呢,先生都不在了。”
说完他就出去了,出门的时候小声地在给自己嘀咕些什么,又像是骂骂咧咧地在埋怨自己。唐海黎一手撑在桌上,无奈看他慢慢走出去,背影落寞得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猫。
片刻,打扫房间的丫头来清捡完碗筷,她关了门。正打算找下明日早朝要穿的朝服,打开长柜愣了一秒,默默合上了。并且去开了门。开门的那一瞬间,视线里就落进个人,姜蒙楽一脸怨愤地看着她。唐海黎只得干笑一声,“不好意思,我这就回自己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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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眞仙误
唐海黎从他旁边绕过去准备溜回自己房间,猛然又回了个头,道:“等等!”
姜蒙楽依旧两手撑着门框,“嗯?”
她走回到姜蒙楽旁边,撩了撩他的袖子。因为他两手撑得高,袖子滑下来了一半,手腕处被露出来,两只手都是同样几个地方起了泡,周围一圈红红的,有些肿,“你这是怎么回事?”
姜蒙楽放下手,抖了抖袖子遮住,随口道:“还能怎么,被烫伤的呗。”
“我知道是被烫伤的,这是个正常人都能看出来好吧?”唐海黎反呛道。
姜蒙楽无语至极,“那你问什么?”
“怎么被烫伤的?”这人也太不小心了,再不管管的,迟早哪天把自己折腾死。
“为了倒你房间香炉里的迷药。”他倒诚实,是什么说什么。
“哦……”唐海黎见势不妙,转身就溜。本来是想好好训他一顿,这一问原因,反倒尴尬了,赶忙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