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点点头:“是了,早先听说宫里的造办处设有玻璃厂,没想到如今民间也有玻璃出产了。”
凤姐儿连忙问:“老太太觉得这玻璃好不好?若是喜欢,我就让我们那口子孝敬老太太一屋子的玻璃窗。”
王夫人上来,随意问了一句:“早年间西洋玻璃金贵,我瞅这比西洋玻璃还好些,更透亮些,一屋子的玻璃窗,那得多少银子?”
贾母勾勾嘴角,笑着看小儿媳妇:“你可别想着替凤哥儿省钱,有织金所在这儿,凤哥儿就是个财主,孝敬我一屋子玻璃窗,对她来说就拔根毫毛。”
凤姐登时不依,上来抱着贾母的胳膊:“老太太,您这又是变着法儿说我是猴儿……”
众人都笑了。这一向在织金所里侍候的媳妇子赶紧上来凑趣儿:“奶奶摆明了就是老太太跟前的开心果儿。”
此刻贾母虽然脸上欢喜,心里却泛起郁闷:媳妇与孙媳妇当中,只凤姐儿有些才能,管起家来也最是妥当,可是人家现在有织金所这门生意在,财源广进的,根本看不上管家能得的那几个钱,所以一直避着不肯沾家里的事儿。
老太太知道府里上下弊病甚多,凤姐儿不愿沾手也有不沾的道理。她垂下眼帘,任由凤姐儿将她扶到一旁坐下。织金所的媳妇子连忙看茶,又捧了夏季衣料的织品名录上来,请老太太过目。
贾母见了,连忙先让薛姨妈和石大娘:“阿凤怎么就知道张罗我这老婆子?当先顾着亲戚?”
凤姐儿用帕子掩着口直笑,半晌才向贾母解释:“老太太不知道,薛家姨太太和薛大姑娘是这里的常客,向来不跟我客气的,至于人家石太太么……”
“这里的布料怎么配,这么搭,成衣做什么样的款式,戴什么样的首饰,全是石太太想出来的。人家可才真是我们织金所的大行家,我看了石太太想出来的衣裳花样子,才晓得我前头十几年就活得就像个男人,半点不懂女儿家穿衣打扮的门道。”
贾母王夫人她们听了都震住了:京里人都知道织金所日进斗金,除了这里的货品确实是南边来的好料子之外,还有一件,这店里的媳妇子确实懂如何穿搭剪裁才好看,能给前来挑选衣料的主顾一些量身定制的绝妙建议。所以织金所的生意才能这样火爆。
没想到,织金所这些绝妙的主意,竟全是这位外表看来平平的妇人想出来的。
石大娘听了脸红,连忙摇手,说:“奶奶着实是谬赞了。”
没到这种时候,旁人都少不了问她是怎生想出这种绝妙主意的,石大娘便每每很尴尬——她总不能说,是从梦里得来的灵感吧。
好在这回贾母没问,只回头拍了拍凤姐,说:“皮猴儿,你可不就是打小当个小子养的?人前这么好强!”
贾母避开了石大娘的话题,只管吩咐凤姐儿:“还不先招呼你妹妹们先去挑些亮眼的料子。宝丫头平日爱穿素的,你偏给她挑两匹鲜亮的去;还有你二妹妹,今年要选秀的,你瞅瞅给她裁两身新衣,都要顶顶好的,回头再打两件首饰,都算在我头上。”
凤姐听见贾母记挂着迎春选秀的事儿,双眼一亮,一叠声儿地应下了,就去招呼她们姊妹们。
这时一个媳妇子走上来,冲贾母等人福了一福,手中捧着一只匣子,打开了将里面的东西给老太太太太们欣赏。
贾母等人探头一看,只见匣子里是几十枚又圆又亮的透明玻璃珠子,各种色彩都有,有些里面还夹杂了细密而闪亮的晶片,端的是一匣子晶莹璀璨。
贾母早年间在南边见过不少这舶来的玻璃珠,在心里暗暗算计这一整匣珠子的价钱。岂料那媳妇子一开口就说:“这些是赠给各位太太把玩的,每位都有一匣,不要钱!”
众人便都直了眼,纷纷看向立在远处招呼姐妹们的凤姐儿,心里送上个大大的“壕”字。
作者有话要说: 1好刚口,即好口才的意思,见原著第五十四回 。
第136章
贾母她们看着织金所送上来一匣子一匣子的玻璃珠, 少不了咋舌,心想这织金所出手也实在是太阔绰了。
岂知织金所奉上的玻璃珠, 成本实在不值几个钱, 全都是玻璃厂不用的边角料, 或者是有杂色、达不到做平板玻璃标准的材料, 石咏他们才会安排染色和装饰,做成完全一样大小的玻璃珠,穿上细孔, 供主顾们自行挑选, 穿成珠串手串之类,随意把玩, 或是当做正儿八经的装饰, 都成。
这种玻璃珠很是新奇,贾母她们都没见过, 既剔透晶莹, 却又比寻常水晶饰品更华彩多姿, 女眷们见了都爱不释手,都已盘算起来:这几枚,穿在一处, 打个络子, 挂在璎珞上;那几枚,正好做个手串儿配衣服……
晚间石大娘与二婶王氏回到椿树胡同,石咏问起她们今日的观感,王氏嗫嚅着说不出, 石大娘倒有自己的主意,对石咏说:“咏哥儿,你近来捣腾出来的那些玻璃珠,我瞅着府里的太太奶奶们都挺喜欢,可就是那质料到底比不上宝石美玉,戴着也不如水晶珠,沁凉沁凉的。这些珠子,好看归好看,只怕卖不上价!”
石大娘的意思,这些珠子在大家女眷们眼里,只能当做一时的玩意,当不得正经珠宝来卖。
石咏听了便笑:“娘,这些本就便宜,原本就没指望在京里卖上大价钱。”
石大娘闻言一惊:“不是听说你还从别处借了好些个工匠过来,专门研制这些珠子吗?”
石大娘说得是实情,早先石咏向十六阿哥打了招呼,偷偷从造办处琉璃厂借了几个工匠来指点技术。这些工匠都来自山东颜神镇,那里在前朝就已是出产各色花式玻璃的重镇。
石咏请来这些匠人,别的不管,就只管研制各色各样的玻璃珠,除了贾母她们已经见到的染色与镶嵌工艺之外,还有好些工艺,如缠丝、套色、描彩、泥金等,还都在陆续研发之中。
他知道这些玻璃珠子在京里的潜力有限,然而他的目标却是将这些生产出来的玻璃彩珠运到广州,出口海外:一来这些珠子的成本非常低廉,二来来自东方的工艺美术制品如今在西方非常受欢迎,贩运出海,反倒比在境内销售利润还要多几分。这样一来,玻璃厂就能连边角料都利用上,并兼顾内外市场,将利润赚至最多。
他有时想起,少不了自嘲地笑笑:自己毕竟还是文青气质浓厚,不是什么基建狂人,所以不管做起什么来,都免不了要往工艺美术这项老本行上靠,哪怕是做最朴实无华的平板玻璃,也忍不住要将边角料做成华彩美观的玻璃珠才好。
如今十三阿哥已经在城外修了一间稍大的玻璃厂,就在养心殿造办处辖下玻璃厂的不远处,这样便于双方交流工艺,不断切磋。但是双方主攻的方向不同,十三阿哥的玻璃生意主做平板玻璃,帮达官贵人家里安玻璃窗;而养心殿造办处辖下的玻璃厂则专门做一些皇家御用工艺品,做出来甚至都是单件的,以示专供皇家使用,连重样的都没有。
自打十三阿哥府、雍亲王府和织金所都安上玻璃之后,这“玻璃窗”,便渐渐在京里风行起来。这玻璃窗有几件好处,一是透亮透光,即便是大阴天里,安了玻璃窗的屋子也亮堂得很,不用点灯,看书绣花也不费眼;二是隔声隔热,安了玻璃之后,就比原先纸糊的窗子屋里安静了许多。眼下是还没到冬日,隔热的效果不算明显,但是据最早安玻璃的雍亲王府福晋说,就为这一项,冬日里炭的用度少了好些,原本屋子里要再放两个炭盆的,如今有个火炕就够了,有时还会觉得暖些,要开了窗才好。
四月里,内务府指定了皇商薛家采购玻璃,供应宫中。十六阿哥孝敬,先将慈宁宫的主殿和寝殿都换上了玻璃窗。太后觉得新鲜,加之屋里敞亮了不少,便命十六阿哥将畅春园的太后宫也都安上玻璃窗。
这样两处,走的是市面官价,一下来就是近五千两。这利润一出来,转眼又被十三阿哥他们投入到玻璃厂里去,一面要忙着修窑炉,一面要请有经验的工人,这五千两银子几乎是一眨眼就没了。
除了内务府之外,京中其余王公贵族,也瞧中了这玻璃的好处。
诚亲王给他手下那些饱肚宿儒们所在的“编书处”都安了玻璃窗,免得书房太暗,一个个都熬坏了眼睛;平素最爱显摆的康亲王与简亲王府也大手笔地给整个王府都换上了玻璃窗。京中百姓开始渐渐知道了“玻璃窗”这件稀罕物事,听说了种种好处,自是艳羡不已,只是这五两银子一平方尺的官价着实不是平民小户能抛费得起的。
然而随着京里安“玻璃窗”的人越来越多,也渐渐有人盯上了十三阿哥的玻璃厂,最直接的一桩,便是有人来打听产平板玻璃的工艺了。
石咏他们的玻璃,与眼下这个时空里其他的玻璃工艺相比,不过就是这么些优点:颜色纯净、没有气泡,因此显得透亮;压成平板,厚度均匀、规格统一,因此能一块一块安置在各家各户的窗上;此外对于石咏他们而言,这些玻璃的成本可控,这就意味着他们有可观的利润,能够继续推动生产规模的扩大,实现量产,从而进一步压缩成本,为将来的“玻璃平民化”打下坚实的基础。
可是这可观的利润也吸引了旁人,平日里就有人在十三阿哥的玻璃厂外面探头探脑的,见到工人收工了回家,便赶上去问东问西的,言语里不外乎是拉关系、套交情,就是想问出来这些玻璃到底是怎么产出来的。
石咏他们的琉璃厂,与隔壁造办处的琉璃厂其实差不多,除了一台用于压延法压制平板玻璃的设备之外,就再没有其他特殊的设备了。整个玻璃制作工艺不过就是将玻璃料在一个小型炉窑里烧融搅拌,之后再压成平板,最后将玻璃送入退火窑退火,以减低玻璃材料自身的“热压”,防止玻璃成品在冷却过程中发生“冷爆”因此而碎裂。
因此即便有人问出这些,也对那些一样起意造玻璃的人,没有半点帮助。
九阿哥就是如此,盯着桌面上几幅满是气泡,隐隐带着些绿色的“平板玻璃”,脸色阴沉得吓人。
“你们自己看看,这做出来的,连西洋进口的窗玻璃都不如,与老十三家里那些根本没法儿比!”
九阿哥是京里有名的“财神爷”,生财有道,京中的茶、米、盐、丝、铁……至少有一小半产业与他有关,每年的进项少说也有十万两银子。此前这些银钱他都毫不吝啬地交到兄长八阿哥手里,八阿哥那个“宽和”、“仁善”的名声,也与九阿哥的支持脱不了干系。
九阿哥既然盯上了玻璃,就不容许自己手下做出来这种贻笑大方的东西。
对面的管事赔笑道:“九爷,工匠们都还在尝试。我们事先打听得没错儿,那边确实是请了几位山东颜神镇的工匠,我们这边请的也是完全一样。请九爷稍候几日,等下一炉、下一炉烧出来……”
九阿哥气极反笑,问:“那你有没有问过那些颜神镇的工匠,他们可曾造出老十三他们那样的玻璃没有?可曾见过没有?”
管事愣了一会儿,无法回答,只说:“属下再去打听,再去打听!”
九阿哥心情不佳,当即吼了一个“滚”字,独自生起闷气。这时候十四阿哥进来,见到九阿哥面前“精彩纷呈”的平板玻璃,忍不住笑道:“九哥这是怎么了?火气这么大?”
九阿哥冷冷抬眼,盯着十四阿哥,眼神犀利,看得他毛骨悚然,只能掩饰着伸手去摸脸:“我脸上……难道开花儿了?”
九阿哥依旧板着脸,眼神冰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八哥病重,心里不舒坦,火气自然大了点儿,十四弟莫怪!”
良妃病逝之时,八阿哥在灵前哭昏过去几次,丧仪都未撑完,就病倒了。可偏生为了不“冲撞”皇阿玛的万寿节安排,只能住在城外一处地处偏远的院子里养病,由八福晋日夜侍疾,并九阿哥提溜了好几名太医过去盯着,才堪堪度过危险。
一听说八阿哥的病,十四阿哥脸上便讪讪的,他总共只去郊外看过八阿哥一次,撂下一枝参就溜了。此前他对八阿哥态度凉薄,此刻又热切地贴到九阿哥这里来,受九阿哥奚落,也是难免。
“九哥,都是弟弟的错儿,弟弟近日兵部的差事繁忙,就没顾上八哥这里,是弟弟的不是,请九哥多担待!”
十四阿哥半点儿也不狡言掩饰,只管老老实实地道歉,他晓得老九一向吃这一套。
果然九阿哥脸色便和缓了些,温言道:“八哥一向最看重你,如今他纵是被那起王八羔子陷害,也记挂着你莫要被牵连……”
十四阿哥听到这里,脸上立即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岂料九阿哥接下来却用食指恶狠狠地叩着桌板说:“若是教我晓得了,是哪个王八羔子暗害的八哥,我就……”
九阿哥说话时咬牙切齿,满怀恨意,十四阿哥便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九哥莫不是为这些玻璃发愁?”十四阿哥不敢再提八阿哥的事儿,赶紧转换话题,指着九阿哥面前的玻璃。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九阿哥难免又黑了脸色。
却听十四阿哥笑道:“其实九哥也不用烦恼,既然九哥的人仿制不出来,那么,‘看着’十三哥的人做一遍,总能做出来了吧!”
九阿哥听了,眯着眼看看十四阿哥,寒声道:“十四弟,你能想到的,以为哥哥就想不到吗?”
隔天贾琏就来找石咏,说是玻璃厂里“丢”了两名工匠。
如今的臭皮匠三人组里,石咏主抓技术,薛蟠主抓销售,贾琏只管生产与进货。厂子里丢了人,就第一个报到贾琏这里知道。
“昨儿收工之后就回去了,今儿早上一直没来,按着家里地址找过去,家里说是昨晚人根本就没回去,担心得什么似的,怕是被匪人给绑了。”
石咏一皱眉,心说:这些人劫工匠去做什么,若真是想知道做玻璃窗的诀窍,就是劫了这些人去,也没有用啊!
他与贾琏早就知道有人盯上了他们的玻璃生意,也私下里反着打听回去,晓得那些是九阿哥的人,所以这事儿,基本上就成了“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怕是帮不上什么忙。
“走,咱们去金鱼胡同见十三爷去。”
这件事情,最终由十三阿哥出面,向九阿哥讨人而终结。
九阿哥原本不把十三阿哥当回事儿,可是此前八阿哥病重的时候,十三阿哥即便是腿脚不便,到底也还是出城去探视了一次。九阿哥这才勉强卖了十三阿哥一个面子,将人还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