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氏因是继室,年岁比石大娘与王氏都要小些,所以要招呼两人“三弟妹”、“四弟妹”,便很是怪异。大家交情又没有好到可以称呼名字的地步,所以佟氏想了个折儿,管石大娘叫“咏哥儿娘”,王氏叫“喻哥儿娘”,有时候也管人叫姐姐。
早年间石大娘与佟氏之间还有些不愉快,可如今石家家势已经起来了,再加上富达礼一力护着,佟氏再也不敢对石家有所轻视,赶紧快步上前,握着石大娘的手,柔声问:“怎么了,可是嫌厅里气闷?隔壁有间小厅,要不,我陪两位姐姐去隔壁坐坐?”
佟氏面对石大娘,全是一副毫无芥蒂、自来熟的模样,石大娘自然也表现出将旧事都忘了——只要佟氏不来打石家的主意,石大娘便乐意与佟氏和平相处。
因此三人一起到隔壁小厅坐下,佟氏命人去沏了茶。石大娘则赶紧趁这个机会向佟氏表达谢意,并且表示一定要在适当的时候给佟氏送一份相当的还礼——因为忠勇伯府给石家又送来了一房家人。
佟氏面对石大娘的谢意,面上笑得像一朵花儿似的,心里却在犯嘀咕。
因为这一房家人,其实是富达礼特地挑了,送给石咏的。一房四口户下人,都姓石。这家从福州将军石文炳老伯爷还在的时候就在石家了,如今是夫妻俩带着一子一女,父子两人都是练家子,武艺很是不俗,原先在忠勇伯府也是专做长随与护院的。富达礼送人给石咏,是为了石咏的安全着想,命他以后出入都带着人。石咏感激大伯父的一片心意,又信任富达礼的推荐绝不会错,当即收下了这一房家人。
佟氏却心里暗自嘀咕,自己送石家下人,石家就能推回来,丈夫送,石家就顺水推舟地收下,这石家,到底还是看不起自己这个当家主妇,看不起自己是个继室。
她面上不显,心里却不舒坦,便不理石大娘,转向王氏。
对于王氏,佟氏是闻名已久,却还没见过几回面。因此佟氏非常好奇,盯着王氏直打量,细看王氏穿什么衣料,戴什么首饰,一样样与她自己的用度比较。又听说王氏是杭州织造家里的闺女,幼年走失,直到最近才认回来的,佟氏少不了拉着王氏问长问短,问的都是杭州织造的情形。
王氏哪儿经过这等阵仗?佟氏一上来拉着她的手,她就连脸都红了,待听见佟氏问起王家,接着又问起王家在京里的亲眷,王氏又哪里知道那许多,少不得敷衍两句,敷衍不过去,就只能说“不知道”。
佟氏看看王氏,不大像是会说谎的样子,再看看她头上戴的,身上穿的,不及自己多矣,渐渐地便失了兴趣。殊不知,石大娘和王二婶都是寡居,又惦记着忠勇伯府的姑奶奶二福晋前阵子没了,考虑到伯府的心境,所以这次过来,衣裳首饰都捡了最素净的,丝毫不敢张扬招摇。佟氏拿自己和她们妯娌二人相比,本就是胜之不武。
且不说女眷这边,石家开了宗祠,石咏、石喻与富安、讷苏他们这一辈的排成一排,一起向祖先牌位拜过。
拜过祖先,富达礼有意留石咏兄弟一起用年夜饭,但是石咏考虑到母亲与婶娘若是也留在忠勇伯府用饭,想必也不会太愉快,终于还是婉言辞了,与弟弟一起回家,等母亲和婶娘也回来,大家一起张罗一顿年夜饭。
今年李寿也留在石家过年,再加上忠勇伯府拨过来的新旧两房家人,便是男人们一桌,里头女眷们一桌。主人们坐在炕上,家人则都搬了小杌子坐在下首,聚在一处。因为家里人口渐多了,这一顿年夜饭吃得非常热闹兴旺。待用过年夜饭了,石大娘命家人们自去歇息,两位母亲则与两个当儿子的聚在一起守岁。展望起明年来,石大娘最大的心愿自然是:能够“真正地”添人进口。
石咏表示:日常催婚,已经习惯了。
只是母亲再唠叨也是好意,石咏少不了洗耳恭听着。没过多时,永顺胡同外已经开始放炮仗,新岁已至。
石咏与弟弟互视一眼,“走!”哥儿俩便一起出门,带上李寿和新来的一个年轻长随,一起放鞭炮去。
如此这般热热闹闹的,初一初二初三,便在石咏带着弟弟各处走动拜年之时飞也似地过去。
到了初四这日,石咏没带石喻,独自一人往雍亲王府过去,只在门房打了个转便回来:弘历阿哥被四福晋带进宫去了,石咏自然又不想见到雍亲王府的“旁人”,便将给弘历捎的东西留下,自己则慢慢回转。
向南走不远,来到灯市口附近,只听背后有人招呼:“茂行!”
石咏转身,见也是熟人——老尚书马尔汉的亲儿子白柱。
白柱原本任着正白旗佐领兼御史之职,然而老尚书这一去,他正在丁忧服丧。也就因为这个原因,石咏才没好意思到白柱家去拜年。
“茂行近来可好?”白柱带着些许担忧的眼神,将石咏上上下下打量了。石咏听他如此问候,便知早先九贝子府上发生的事已经传了一星半点到白柱耳中。
见白柱是真诚关怀,石咏赶紧谢过,只说自己一切都安好,又问起白柱府上是否一切都安好。
白柱脸上当即浮现苦笑,极为无奈地说:“好,好!一切……都好!”
石咏一见白柱的表情,便知白柱大约是有难言之隐,当下不敢再多打扰,只请白柱好生保重,并约定了老尚书烧周之期他会过府祭奠。
白柱对石咏这个当初在老尚书灵前磕了两轮响头的年轻人印象很深,见他关切慰问,心里自然也是感动。他与石咏分别之后,目送石咏离去,自己则转向金鱼胡同,往十三阿哥府上赶去,去寻七姐十三福晋说话。
用白柱自己的话说,老尚书府上的事情一言难尽,人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而他家里的这本经,则格外难念。
第169章
白柱来到金鱼胡同, 先去见姐夫十三阿哥。
虽是新年,十三阿哥府上依旧没有多少人来往, 略显冷清。白柱一到, 就被人迎去了外书房。十三阿哥正坐在炕桌跟前, 将三阿哥弘暾抱在身前, 扶着他的小手,正一笔一笔地教弘暾写字。
见到白柱过来,十三阿哥伸手将弘暾一抱, 将这小子抱下炕, 拍拍头,命他自个儿玩儿去。
白柱进屋, 觉得屋里微微有点儿热, 赶紧将外头的大衣裳脱去了,笑道:“姐夫这屋里真是暖和得紧。”
自从十三阿哥府上全都安了玻璃, 冬令用炭的数量就减了不少, 有时烧一回炭盆, 屋里的温暖能维持很久,看来都是这玻璃窗的缘故。石咏还曾特地提醒过十三阿哥,千万不要烧湿炭, 另外最好有专门的烟道将炭盆的烟气排出去, 十三阿哥也命人一一照办了去。
此刻见白柱过来,十三阿哥只拉着小舅子说了几句闲话,随即低声问:“来见你姐姐的?”
白柱无言地点点头。
十三阿哥当即命府上管事往后头送信给福晋。他对老尚书府上的事情略有耳闻,但此刻面对白柱, 却又一时觉得无法劝解,只能口头上安慰:“你们家老太太不是个糊涂人,这事儿总有了结的一日。你堂兄没几日便要动身南下,他也不想将此事闹到不可收拾。”
白柱满脸尴尬与郁闷,但也只能冲姐夫躬身谢过,随即跟着王府管事一道,返身去王府内院拜见十三福晋兆佳氏。
白柱的尴尬与郁闷,来自于老尚书府的家事。早年间老尚书马尔汉膝下一直无子,到六十岁上才得了白柱这个老来子。而穆尔泰作为马尔汉的亲侄,一直是由马尔汉抚养成人的,因此白柱未生之前,马尔汉曾经将穆尔泰认作嗣子,延续香火。
虽说族谱上已经这么改了,但是老尚书府的人都叫惯了侄少爷,穆尔泰又少年入仕,在京的时候不多,府里的称呼竟然并未换过来。所以世人大多不晓得此事,都只道穆尔泰是马尔汉的亲侄子。
后来到了白柱出生,就更没穆尔泰什么事儿了。为数不多的几个知情人都以为马尔汉会安排穆尔泰迁回本支,继承生父的香火。
谁曾想,马尔汉老爷子竟一直拖延,没将族谱上改过来,到了老来忘性一大,更是顾不上这事儿了。所以在老爷子过世的那日,穆尔泰依旧是马尔汉名正言顺的“嗣子”,白柱这个亲子却只能靠后。
穆尔泰其实也挺郁闷,他的生父很久以前就过世了,但如今马尔汉老爷子故去,他竟然还要上折子乞丁忧,已经在广东巡抚任上做了近三年的穆尔泰原本指着在广东的政绩“卓异”,来年可以捞个督抚当当,没想到因为这桩“家事”,他的仕途少不了要中断,可若是不上折子吧,御史都盯着,他又不敢。
所以穆尔泰只能作为孝子,回京奔丧。所幸皇帝洞悉了老尚书府上这些弯弯绕绕的旧事,批了“夺情”留用,并给假百日奔丧。百日后回归本职。如今马尔汉老爷子百日已过,穆尔泰也已经到了启程南下的时候。
可是老尚书府的家事,却依旧茫无头绪。所以白柱实在是没法子了,才想到十三阿哥府上寻七姐说说话,倒一倒心里的苦水。
十三福晋身为出嫁女,为父服丧,另室别居,穿着粗麻布孝服,梳着丧髻。她在内院见到白柱,关切地问:“小弟,家里如今怎样了?”
白柱一脸无奈,低声道:“谢七姐关心,还是那样……”
兆佳氏府上的事儿,若是简单处理,只消穆尔泰回归本支,这事情就了结了。而且穆尔泰生父生母早已过世,他只有一个兄长承继香火,只要那边兄长点头,穆尔泰便能顺利回归本支。
可事到临头出了幺蛾子,穆尔泰的继室夫人却渐渐地透出意思:这事儿没这么简单,穆尔泰从来没有任何过错,就这么让穆尔泰回归本支,有点儿不大公平。
穆尔泰的继室小安佳氏,是原配大安佳氏的亲妹妹。大安佳氏过世之后,穆尔泰不愿继室苛待了原配发妻留下的双生女儿,所以续娶了妻妹。穆尔泰续娶小安佳氏之后,又得了两子。小安佳氏与姐姐留下的双胞胎原本处得尚可,只是穆尔泰常年放外任,带小安佳氏与幼子赴任,而将双胞胎留在京中,委托老尚书夫妇抚养管教,因此这几年安佳氏与双胞胎多少有些疏远。
十三福晋听了白柱的回答,沉默片刻,又问:“听说你堂兄不日就要回广州任上去,在他离京之前,这件事恐怕还吵不出个结果。你且不要心急,这事儿呀,其实只要老太太拿稳了主意就行。”
白柱知道这话不错,可是依旧脸上犯难,为难地道:“七姐,老太太……我是怕,老太太被那边笼络了去……”
原来,穆尔泰早先疾驰入京奔丧,安佳氏却是个有主意的,丈夫前脚进京,她后脚带着两个儿子也回来了。这段时日里,安佳氏往喜塔腊氏老太太跟前跑得极勤快,原本老太太拿定了主意,等老尚书百日之后,就立即安排开祠堂,将穆尔泰转回旁支的事儿。可如今看来,老太太竟也有点儿拿不稳主意,使起了“拖”字诀,说是要“看看”再说。
从白柱的角度上来看,他是老尚书的亲儿子、老来子,可是一待父亲过世,好好的堂兄便成了嗣兄,他这个一直以来的独生儿子却莫名其妙地成了次子,一下子少了长子该有的继承权,白柱既尴尬,又委屈。
然而从穆尔泰的角度上来看,这事儿也并不是穆尔泰的过错。而且穆尔泰在广东任上好好的,还得千里回京奔丧,而且还差点儿就得丁忧三年。穆尔泰既是担了这个儿子的名分,回头又得被迫转回本支去,这听起来……穆尔泰也挺冤的。
“……我知道堂兄也是有苦说不出,可是堂嫂那里,也,也太……”
白柱欲言又止。十三福晋明白他的意思。
既然老尚书已去,承嗣这件事,就只落到老太太一人身上。老太太爱认谁,谁就是她的儿子。
白柱是庶出,老太太喜塔腊氏也不是白柱的亲娘。所以无论是穆尔泰还是白柱,这两人都与她没有血缘关系。无论是嗣子,还是庶子,老太太的心愿只是在老爷子过去之后,能够子孙孝顺,侍奉自己安安生生度过余生,至于到底是哪一个,老太太自然想在两人之间挑个更向着自己的。
自从老尚书过世,穆尔泰一家回京,安佳氏就一直在老太太跟前侍奉,将老太太越哄越好,因此老太太才渐渐转了心意,开始有些举棋不定。
白柱心里苦,本想让媳妇儿也多去老太太身边转转,可是他媳妇儿早在老尚书过世以前就诊出了身孕,如今正是七八个月身子重的时候,再加上守孝清苦,白柱实在没法儿厚着脸皮推媳妇到老太太跟前去套近乎。
十三福晋听完这些琐碎家事,凝神想了想,说:“即便弟妹不方便出面,也得有个人弟妹身边的人能帮着照看照看家里的账目才是。老太太一向不管账,此前府里的账目家务都是英姐儿玉姐儿两个在管着,可是她们……”
并非十三福晋信不过双胞胎的操守,只是双胞胎毕竟是穆尔泰的亲生闺女,向着自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岂料白柱却一脸感激,说:“姐姐,别提了,弟弟真是承这两位侄女的情,显见的两位侄女是姐姐教出来的。”
原来这尚书府的家务一直由双胞胎管着。原本是姐儿两个要选秀,又说是要选入皇家的,所以老太太让姐俩帮着管家练手。这两个姑娘原本聪明能干,上手也快,便将府里上下诸事打理得妥妥帖帖的。于是原本应当作为儿媳掌管家务的白柱媳妇齐佳氏才彻底放开家务,自己安心去养胎。
后来为老尚书治丧,就更加离不开姐儿俩总管着账册钥匙了。
然而就在前两天,老尚书百日已过,穆尔泰一家开始与白柱明争暗斗的时候,玉姐儿英姐儿两个,竟然将老尚书府上所有的账册整理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全套给尚书府老太太送了过去。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姐儿俩知道生父与堂叔争继承权,她们姐妹掌管尚书府的账册,难免身有嫌疑,便干脆将账目全部整理妥当,一股脑交了出去,绝不恋栈。
虽然在外人看来,老尚书府的嗣子与幼子待遇没差,将来不过是分家时家产均分为二罢了。但是兆佳氏族里人都知道两者到底还是有些差别,不说别的,老尚书留下这座御赐的宅邸,便当由“长子”继承,再加上其余种种,穆尔泰是否回归本支,将来对于穆尔泰与白柱两家,都至关重要。
若是双胞胎两个继续把持着账册,或者在账册上做些手脚,将来对穆尔泰一家自会更有利一些,但是却对不起一直对她们照顾有加的叔叔白柱。所以双胞胎这回干净利落地出手,白柱心里非常感激,十三福晋听了,也长舒一口气。
“这姐儿俩被夹在当中,一头是老太太,一头是亲爹,一头又是咱们这些看着她俩长成的亲眷,两个姐儿也是为难。不过她们既能如此,实在是不枉我们看顾她们一场。”十三福晋很是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