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红楼修文物——安静的九乔
时间:2018-12-05 09:32:23

  这令石咏突然想起了以前听过的一个笑话:小明的爷爷活到了一百零一岁……因为他从来不管闲事。
  果然,只听十二阿哥说:“十六弟之事,宗人府并内务府两处同时在查。我新接手暂代内务府总管之职,此前的事我不便过问,不过将此后的差事精心办了便是。”
  十二阿哥的话,简言之就是:此事与我无干。
  一开口将先撇清,石咏未免觉得这一位也太小心了。但只要一想到十二阿哥亲舅舅托合齐的际遇,十二阿哥的这份小心,似乎也能理解。
  “十二爷显是已经知道了十六爷那件事的前因后果,所以一见了这名录,不须想不须问,就先将卑职回绝了。”石咏对十二阿哥没有鄙视,只是尽力掩着心中的焦虑,努力微笑着劝说,“您这都还不知道卑职想要说什么。”
  “茂行,”十二阿哥说话时看着鞋尖,“早先治丧的时候,我就观察过,你确实做事周到、吃苦耐劳、不计付出,是个能吏。我的确盼着,你……在我手下也能大用的。”
  看来,太后丧仪时候石咏所付出的努力,可不止十六阿哥一个人看在眼里。
  “我知十六弟的事有些蹊跷,但是……我从头至尾没有参与过此事,既然与此事无关,便也无从置喙。”十二阿哥说到这里,抬起头望着石咏,想看看对方是怎么想的。
  石咏当即笑道:“十二爷,既是如此,您也应该知道我,从头至尾都参与了拍卖的事,根本是撇不清的!”
  “那你就去掺合吧!”十二阿哥淡淡地说,没啥表情,因为这事儿至始至终与他无关。
  对面石咏便笑了起来,冲十二阿哥行了个礼道:“谢十二爷!”
  他接着又说:“那么,十二爷也是答应下了,待卑职找到与十六爷一案相关的证据时,也帮着卑职将证据递上去了?”
  十二阿哥:……我,哪有,答应?
  他这人颇为诚实坦荡,但是已经有段时日不当差了,因此有些听不懂石咏的机锋,待到后来,才体会出来石咏这是步步紧逼,既然自己答应了石咏让他去搜证,石咏就进一步请求自己,请他帮忙将相关证供呈给皇上。
  这十二阿哥哪儿能答应,赶紧摇手说:“我说过,此前的事与我无关,我也不便过问。”
  “十二爷此言差矣,”面对这老实人,石咏着实是想不到凭自己这副口才,竟然也有抢白别人的一天,“您说这是十六爷的事儿,所以与您无关,但其实这是内务府的事儿。只要你站在这位置上一天,就和您有一天的干系。谁叫您占住了这个位置,而且也与‘他们’无关呢?”
  十二阿哥当即哑口无言,但从他面色上看,应当是受了些震动。
  说实话,对于十六阿哥的遭遇,十二阿哥兔死狐悲,多少有些同情。他自己出身也不高,母亲是正黄旗包衣,如今也还在贵人的份位上熬着,更不必说,他还有个被皇上厌透了的舅舅。
  他清楚得很,旁人既能将十六阿哥如此,便也能依葫芦画瓢,将自己如此。
  石咏再退一步劝:“再者,十六爷毕竟先于您做了一阵子内务府总管,好些他任上的差事,您接手之后,皇上也少不了要问您。若是皇上将这内库旧物拍卖的事儿也一并问起呢?”
  十二阿哥更加犹豫。
  石咏却见火候已到,不再劝了,道了告退。他不想逼十二阿哥,而是想让十二阿哥自己将一切都想明白。再者,就算没有十二阿哥,他若真想要揭露真相,应该也有其他途径,只是十二阿哥这条路最为名正言顺,他目前还真不想将旁人都牵扯进来。
  一时石咏从十二阿哥那里退出来,内务府其他司处纷纷就其他事向十二阿哥请示。石咏则攥紧了他手中的名录,如今他需要做的,就是证实,“百花深处”拍卖出去的文物,与内廷失物没有关系。
  首先第一件,北魏青瓷仰覆莲花尊,这是小田口中报出的宫中失物名称。然而“百花深处”拍出的名录之中,其实是一件北宋青瓷仰覆莲花尊,一字之差,差了好几百年去。北魏时器皿的釉料烧制与宋代有不小的差别,届时若是能将拍出的那一件器物取到,鉴定这拍出的的确是北宋瓷器,便可证明这件东西不是从大内流失的珍宝。
  第二件,五代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这件就比较麻烦了,因为“百花深处”的拍品之中,的确就有一件五代的莲花灯座,从材质与器型、用途的描述上看,两件器物的确一模一样。
  石咏呆了一会儿,心想,不会这么巧吧,十六阿哥自掏腰包从琉璃厂打包采购的器物,恰好就是宫中失物。若真是这样,琉璃厂的人就一定有问题,白老板、杨掌柜他们这些人就再也不可信任了。
  石咏呆了片刻,还是觉得不要先急于下结论。他愿意相信人性本善,白杨等人与十六阿哥相交多年,也在琉璃厂立足了多年,这点信义若是没有,生意绝对是做不下去的。
  想到这里,石咏倒是记起来,早年间造办处金银器作的工匠们好像曾经借了一件铜鎏金莲花长明灯座,用来参考做样子的,若是如此,金银器作那里可能会留有工匠们当时拓下的金银器表面花纹,甚至还可能有绘制的器型图。
  一想到这里,石咏立即离开内务府府署,匆匆进宫,赶往慈宁宫西侧茶房,往金银器作所在地赶过去。
  待到天全黑了,石咏才回到永顺胡同,如英一直在新房院子跟前等他,见到石咏,将他上上下下都看过了,才说:“今日娘为你担心狠了,茂行哥一会儿过去的时候多安慰安慰。”
  石咏:……
  怎么他还在外头奔走的时候,消息都能传进内宅了?
  “就刚才晚饭前,二伯和二伯娘一起过来的,跟娘说了一大串话,我开始没在,只听了后面的半截子,但愣是没听懂二伯想说什么。那意思,二伯觉得你总跟着十六爷又没好处,不如改换门庭,投十四爷,这样他还能罩你一把。我当时就纳闷了,我们爷明明是内务府的,不是兵部的,怎么平白就能改换门庭呢?”
  石咏一下子就明白了,宫中的消息,竟那么快就传遍了,连二伯庆德都听说了,并且依此判断十六阿哥很可能就此彻底失去圣心,所以过来劝石咏改投十四阿哥。这……石咏也不晓得该谢过二伯的好意呢,还是该鄙薄一下二伯言语里露着的一股子小人得意劲儿。
  石咏立即与如英一道,过去石大娘那里,安抚母亲。
  石大娘果然面有忧色,但见到儿子全须全尾地回来,而且一脸不在乎的模样,登时放了心,道:“外头的差事,我们女眷在家里自是两眼一抹黑的,听风就是雨,你且都不用管,只凭自己,觉得什么是该做的就去做,不该做的,就都不理就好了;咏哥儿,你二伯那个人,原是个不怎么着调的……”
  石咏与如英听见,便互视一眼,一起使劲憋着笑。石大娘登时知道说漏了嘴,“呸”了一声,笑道:“可教你们拿住话柄了。”
  岂知石咏却小声小声地道:“母亲,您可是答应过的……别再在如英面前叫儿子的小名儿了……”
  石大娘一怔,这才记起,早先答应过石咏,不再管他叫“咏哥儿”了,毕竟是个小名。石咏也是故意这么说的,不露行迹地缓解石大娘的尴尬,示意他与如英的注意力其实都在话的前半句。
  石大娘登时摒不住地笑,说,“那我也唤一声英姐儿,这样你们小两口算扯平了一回儿,可好?”
  石大娘的上房这里气氛正融洽着,岂料外头柳家的来报,说是有一位太太过来造访,说是如英的表姑,姓郭络罗的。
  “我的表姑姑?”原本这个时辰上旁人家作客就够出奇了,偏生如英不记得自己哪位表姑姑姓郭络罗。
  石咏却立即明白了过来的是什么人——十六福晋就是郭络罗氏。
  他当即给如英使眼色:“如英不是有一位住在热河的表姑姑姓郭络罗?这个点赶过来,许是有要事也说不定,咱们一起过去迎一迎。”
  如英尚在惊愕,但明白丈夫故意这么说是不想让婆母忧心,当即也跟着说:“是,表姑姑一向住在热河的,只不知这次进京有什么事。”
  于是小夫妻俩暂时离开石大娘的上院,来到外间会客的花厅,见到来人果然是十六福晋郭络罗氏。
  “石大人,没想到,这次竟还要来打搅石大人,请石大人帮忙。”
  上回她开口请石咏帮忙,就是承德那一回。当年曾多多少少出力帮过救治十六阿哥的年轻男女,如今竟已经成了夫妻。
  而十六福晋,因担心丈夫的安危,再一次寻到了石咏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  1这里指十二阿哥的生母定嫔活到了九十七岁,是清廷最为长寿的妃嫔。十二阿哥自己活到了七十九岁,是康熙所有儿子中最长寿的。
 
 
第233章 
  “我们爷羁押宗人府, 就只是为了这些古物件儿?”听了石咏的话,十六福晋惊讶地问。如英陪坐在十六福晋身侧, 睁着一对明净的大眼睛, 一样听得似懂非懂。
  石咏肃然点头。
  监守自盗, 将内廷珍宝转移出宫另外转卖, 这事儿说大不大,就算是宗人府处罚,也不会真将这位皇子阿哥怎么样, 但若是坐实了, 绝对是十六阿哥人格上抹不去的一个污点。
  如今宗人府将十六阿哥羁留,也是绝了十六阿哥四处奔走, 自证清白的可能。等到外头一切罪证坐实, 十六阿哥便是百口莫辩,只能认栽。
  石咏一时记起, 十六阿哥在将拍品销账送出宫之时, 是何等小心谨慎, 却没想到这一位终日打雁竟还是被雁啄了眼,没栽在销账的拍品上,反而是其他物件被人碰了瓷。
  “福晋莫要太过心急!”石咏斟酌着说。
  十六福晋却早已上了火, 心想这叫她怎么可能不急?
  她正心焦无主之际, 忽觉一双小手伸过来,捧着她汗津津的手心握了握。如英在十六福晋耳边轻声说:“福晋,我们爷是说,您如今是十六爷最可依靠的力量, 多少人盼着您先自乱了阵脚。您难道愿意,教他们如愿?”
  十六福晋闻言登时一凛,努力沉下心,道:“是,是我太着急了。”
  她转头望向石咏:“石咏,你一向是爷信得过的人,这件事,全看你,你说怎么做,咱们就都怎么做。”
  石咏赶紧请十六福晋放心,他已经有了头绪,内务府那头的事儿,不妨都交予他来处理。
  “但是另有两件,也是要务,只有福晋出面,才好办妥。”石咏早已盘算过,正愁不知该请什么人出面呢,没想到十六福晋自己寻上了门,这便简单了。
  “第一件是宗人府那里,请福晋委婉提醒宗人府宗令,如今十六爷孤身羁留在宗人府,请那边提防有人暗算十六爷。”
  这话将十六福晋足吓了一大跳,但是她也立即省过来:倒也不是说石咏真的预见到有人会在宗人府暗算十六阿哥,但这也是提醒一下宗人府,眼下案情一概不明,宗人府可千万别叫人被当枪使了。宗人府但凡晓得事关重大,便不会对十六阿哥一案掉以轻心,平白叫人钻了空子。
  “这好办,简亲王福晋与我一向很熟,我今晚就托人给她递话!”十六福晋一口应下。
  宗人府总令如今是简亲王雅尔江阿担着,简亲王福晋与十六福晋早年相熟,如今亦有往来。
  “第二件是十六爷身边的田公公如今在慎刑司受审,指证的据说是永和宫的人。今日我去看时,他已经被用了刑……福晋勿怕,田公公不过是受伤,性命是无碍的。但怕就怕有人蓄意谋了田公公的性命,然后又伪造他的口供。那样的话可就真的难办了。”
  慎刑司那里一直是石咏的心病,万一小田熬刑不过,给人弄成给畏罪自杀的假象,再弄份假口供,那就真糟糕了。
  不过,十六福晋姓郭络罗,好像与宫中宜妃是一个姓来着……
  果然见十六福晋咬牙,道:“这个简单,明日我就进宫去见姑母去。德妃娘娘为她儿子筹谋,拉上我们爷垫背,这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儿!”
  十六福晋果断起身,脸上带着坚毅果决。早先更凶险更骇人的情形她也见过,没道理这点儿小事她都办不到。
  如英也赶紧起来,送十六福晋出去,又打发小丫鬟到石大娘的院子送消息,只说表姑姑一切安好,没什么大事儿。将这一切做完,如英转回来,笑着对石咏说:“十六福晋还真是一副爽快脾性,说做就做的……”
  她话还未完,已经见石咏正专注地盯着自己。如英脸一红,道:“怎么了?”
  石咏垂下眼帘,对如英说:“这世上总有些事儿会有些凶险,如英,你可会觉得怕?”
  如英来到石咏身边,与他一处并肩站着,憋了半晌,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如英怕的……其实上回在清虚观,也是怕的。可是有些事,便是怕,也得去做啊。”
  石咏心头一下子大暖,伸臂将如英的小脑袋拍拍,让她的额头倚靠在自己肩上:“你说得对……”
  凡事皆可能有凶险,但是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如英是明白他的,这令石咏更加清楚身上负着的责任。
  第二日一清早,石咏已经找上了琉璃厂松竹斋的白老板白增寿。早先从琉璃厂收来的那一批古董,是借了琉璃厂的渠道从其他省收上来的,除了白老板本人是个人证以外,倒也没有其他旁证。当初走款也走的是现银,而且是十六阿哥自己掏的腰包,不是从内务府走的账。一片好心,反倒成为了把柄。
  石咏心想,这决计不行,还得再找别的旁证。
  可是再要找当初买走那两件古董的买家,倒有那么一点儿难度。须知,他们草创的拍卖行,有一条重要的规矩,实名卖、匿名买。
  若是有卖家委托拍卖行卖东西,拍卖行为了确保拍品的来路正当,货真价实,并避免后续纠纷,要求卖家一定要实名。
  然而买家则可以选择匿名买,这一项,其实是“百花深处”招揽主顾的要诀之一。时人讲究“财不露富”,有钱人一掷千金想买个古董,并不想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十四阿哥之所以最后忍下了没讨回那十万两银子,也是这个原因。
  因此“百花深处”的规矩是,所有参与拍卖的买家,都事先在两家皇商所开的票号中选择任意一家,开一个临时的户头,例如持“福乙”号帖子的主顾,便开一个叫做“福乙”的户头,并存入一定数量的保证金。包间主顾的保证金至少是三万两,“藕花书屋”那边公开竞买的主顾则需要每位提供五千两的保证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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