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不得已,带了李寿亲自跑了一趟顺天府,配上了二色薄礼,见了“旧日相识”贾雨村一面。期间石咏问起贾雨村关于冷子兴的事,贾雨村一面表现得极为伤怀,一面将一桩旧案告诉石咏。
石咏这才听说,冷子兴发配西北军前效力的时候,还曾犯下另一桩案子,似是与一伙专门盗卖前朝古物的骗子勾结,在西宁大营中骗取了不少钱财,后来被人发现,冷子兴的同伙纷纷在当地落网,冷子兴受了伤,却费尽周折逃回中原来了。因此他不仅仅是夜潜入户,偷盗别家财物的窃贼,还是个逃犯。
贾雨村说这些,似乎都是为了说明冷子兴罪有应得,即便枷死也并不为过。然而石咏听了,却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待到拜别贾雨村,走出顺天府,石咏细细一想,才咂摸出来哪里不对:
——贾雨村所述的好多关于冷子兴经历的细节,太过详细,应当是冷子兴亲口告诉他的……
想到这里,石咏便觉得芒刺在背,极不舒服。即便贾雨村的所作所为,在他这个苦主看来,并无什么可以挑剔的地方,可是还是叫人觉得极其不舒服。
除了贾雨村以外,石咏还决定依照八阿哥所说的,待如英去八阿哥府拜见一下八福晋。据如英说,她小时候八福晋确实对她不错。后来如英出嫁,八福晋既有添奁,也有送贺礼,两边的礼数非常周到。
再加上这次八阿哥出面邀石咏至酒楼,不管对方是有心安排,还是误打误撞真的巧合,石咏在八阿哥的提点之下,总算是为石家解决掉了一个隐患。亲自上门谢一谢八阿哥,也是人之常情。
石咏当然不愿意与八阿哥走得太近,但是眼下的这个时空,就是一个“人情社会”。无论什么都讲究“礼尚往来”,石咏既然承对方的情,便必须要有所表示,否则便会被人视作“失礼”。
然而石咏还是多长了一个心眼儿,他在递帖子登门拜访八阿哥之前,请如英代他跑了一趟金鱼胡同,向十三阿哥夫妇打了声招呼,将这次的事从头至尾的经过向十三阿哥提了一回。
石咏心里有数,他知道即便他不提,十三阿哥那边估计也能查清楚前因后果。可是他知道这事儿最好向十三阿哥有个交待,从自己口中说出来的,和对方查到的,效果显然不会一样。
至于雍亲王那里,他也有心想要打个招呼的,毕竟那一位与八贝勒互为政敌,日后八爷党基本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可是他又总觉得这样做太过刻意,过犹不及。因此石咏只能盼望四阿哥与十三阿哥这对亲兄弟能够心有灵犀,明白自己的心思。
隔日石咏便带了如英一起登门拜访八贝勒与八福晋。
一到八贝勒府,如英的车驾就被迎进了二门;石咏则被府上的管事带去了书房外间等候。八阿哥正在见人,没有空立即见他,石咏便自在地饮着茶,一面背着手假作欣赏四壁上挂着的字画,一面暗暗留心,想看看此间的陈设之中,是否会有一件卷草纹饰的鎏金金盘。
早年间他曾经帮贾琏修复过一件原属卫子夫的金盘,后来这件金盘被送到十四阿哥手上,随即又转送给了八阿哥。石咏满心盼望着能在那里见到这间多时未见的金盘。只可惜他眼下身处的这间屋子里,四处陈设皆非凡品,但却没有金盘的身影。
待八贝勒府上的大管事将石咏迎进外书房,石咏兀自心心念念,想找到那件金盘。可是却事与愿违,八阿哥书房内外的陈设都以字画、玉石、盆景等物为主,富贵之象尽洗,唯见清新雅致。
八阿哥的态度依旧和煦,并一再对石咏携妻上门表示欢迎:“福晋见了你媳妇儿,可不知会欢喜成什么样儿。自从上次我在她面前提了一句,就见天儿念叨来着。今天指定要她们娘儿两个好好聊聊。”
石咏稍许有点儿心不在焉,诺诺称是,定了定神,才将来意都说了出来,说是谢过八阿哥提点,使他避免了损失与麻烦。
八阿哥与他客套了几句,正要开口提些正事,贝勒府的管事匆匆进来,对八阿哥附耳一阵。
“小十六拍了田公公上门,说是内务府有紧急的公务,一定要你马上赶回内务府府署去。”八阿哥说着揉揉眉心:看这情形,他又不好拦着,然而就这么将石咏放走,又感觉有点儿可惜,权衡再三,却也只有让石咏先去。石咏这条线,以后也只能让福晋那边多关照着些了。
“既是要紧公务,那就赶紧去吧!”八阿哥非常善解人意地开口,“你媳妇儿还在福晋那里。不过你放心,福晋笃定将你媳妇儿看顾得好好的,回头命人送回去家去。你就放心办你的差事去吧!”
石咏一向知道八福晋的“威名”,再者八阿哥八福晋都是他们夫妇两人的长辈,料来不会为难如英。于是他再次郑重道了谢,这才退出八阿哥的外书房,在贝勒府门房处寻到了小田。
“田公公,究竟是什么紧急的公务?”石咏开口询问。
“十六爷说,您见了他就知道了。”田半山一张脸绷得紧紧的。但是在石咏看来,这个小田,仿佛他不绷紧了脸,就会马上憋不住地笑出来一样。
“应当,是件……喜事吧!”石咏当即作出了判断。
第256章
“茂行!”
石咏策马赶到内务府府署的时候, 十六阿哥快步迎上来,伸臂在石咏肩上重重一拍。
石咏见他也紧紧绷着面孔, 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心里多少有些发怵, 再加上十六阿哥拍他那一掌力道极大, 令他肩上隐隐作痛。
莫非……早先猜错了?
这念头刚冒出来,石咏就目瞪口呆地见到十六阿哥捂着脸蹲了下去,眼泪从指缝中滚落。
“这……这是咋了?”石咏呆了片刻, 连忙伸手去扶, 一扭脸看见旁边立着的田半山,也是一脸错愕, 小声劝:“爷, 爷……这是喜事啊,您怎么……”
十六阿哥捂着脸不说话, 同时摇摇头表示:不要来劝我, 我是轻易劝不动的。
石咏彻底无奈了, 只得问田半山:“小田,究竟是什么紧急的公务?”
田半山望着蹲在地上,哭成一个傻子的自家主子, 小声说:“内务府接到旨意了, 已经开始同礼部一道,准备册封后宫各位主子的事宜了……”
石咏一呆,那十六阿哥哭成这样是因为,王嫔即将册封为嫔了?
这时候十六阿哥自己也缓了过来, 从田半山那里接过帕子揉了揉脸,站起来哑着声音道:“爷失态了!”
石咏赶紧安慰:“十六爷这是大喜事儿啊!恭喜十六爷!”
十六阿哥用帕子在脸上乱抹了一把,抬起头,一双红红的眼睛望着石咏,开口道:“说来还是该谢你!皇阿玛今日将爷叫去,数落了一通,说最近的差事都办得不咋地,唯一看得过眼的一桩就是卖参……茂行,爷这回是真的承你的情!”
十六阿哥承他的情,石咏却不敢居功,赶紧谦让:“您千万别这么说,凭王嫔娘娘的资历与品性,以及十六爷您近年来勤恳办差的功劳,皇上册封,是应有之义。”
十六阿哥原本是一时激动,在石咏面前一时失态,到此刻才缓了过来。待见到石咏跟个小老头儿似的,一味老成地向他贺喜,又不敢居功,十六阿哥实在是忍俊不禁,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得了吧!跟爷儿这儿你还要谦来谦去的,爷就是要承你的情,怎么了?”十六阿哥早先一哭,此刻一笑,顿觉心怀大畅,十多年压在心头的苦处,此刻几乎都一扫而光。
“好,石咏,快随爷来商议一下,这册封典仪的事儿!唉,对不住,这好像又要花内库的银子,咱们得想个办法……”
石咏却愁眉苦脸地说:“十六爷,既是如此,可否容卑职先告罪片刻,去八贝勒府上将拙荆先接出来?”
这册封典仪,又是千头万绪的琐碎差事,眼下天已经擦黑了,待要商议出个眉目又不知道该是猴年马月的事儿,所以石咏赶紧趁十六阿哥还未着手,先提出要去接如英。
十六阿哥听说石咏竟是从八贝勒府径直赶过来的,吃惊不小,转念想想,又贼忒兮兮地笑道:“快去吧,否则等八嫂教好了你媳妇儿,回头你可惨了。册封的事,明日上衙了再一起商量也不迟。”
石咏完全不明白十六阿哥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既然对方如此说了,石咏就赶紧再转回八贝勒府去。果然石咏赶到八贝勒府的时候,如英乘着车驾,刚刚从府里出来。
如英见丈夫赶着来接自己,心里也甜丝丝的。早先如英在京中的女眷圈子里,就曾经听八福晋亲口为她抱不平。时人闲话之际,提起尚书府的小姐嫁了个伯府旁支的穷小子,虽说有圣上做主,又是赐宅子又是赐爵位的,但还是总有人将石家的门第和兆佳氏的门第说是,说这其实是一件门不当户不对的亲事。唯有八福晋反对旁人这么胡乱嚼舌根,说如英其实嫁了个好夫君。
待到如英前往拜见了八福晋,这才明白,八福晋这次肯这样帮石咏说话,并不是她眼中没有门第之见,而是因为,早先传出的流言,说石咏二十岁头上才结的亲,却连一个房里人都没有,是个值得托付的好男人。
如英成亲不过半年,还是个新婚的小媳妇儿,听了这话,以她的岁数和身份,都是不方便接口的。于是八福晋自己一开口就像放炮仗似的,将天下的男人一一都数落了一遍,回头又转回头叮嘱如英,要她可得将丈夫给盯紧了。
“千万别跟我似的,就是个笑话……”送走如英之前,八福晋情难自已,叹了口气。
如英对这位八福晋的深刻印象主要来自于她十岁之前,那时候八福晋与十三福晋还时常走动。而八福晋留给如英的印象,是个一直穿着大红旗装,昂着头走路的骄傲女子。后来她长大了,才听说了世人对这位福晋的评价,才晓得这样自信而大方的女子,在世人悠悠之口中,却没有多少正面的评价。什么“妒妇”,“不能容人”,“膝下无子耽误了八阿哥”云云。好在八阿哥与八福晋一直恩爱,没有怨言……可是到了后来,八贝勒府不还是一样有了庶子弘旺?
想到这里,如英忍不住就长叹了一口气。
车驾外头石咏马上问:“如英怎么了?可是冷了?咱们马上就到家!”
如英一怔,此刻坐在她身旁的望晴凑上来,在自家小姐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如英少不了啐她一口,脸上有点儿发烧,心里却有点儿小甜蜜。
夫妻两人一直到回到椿树胡同小院,见过石大娘和王二婶之后,才有机会坐下来讲述各自的见闻。石咏有些好奇,如英在八贝勒府里有没有见到卫后的金盘,便向媳妇儿描述了一番,如英回想片刻,倒真的想起来了,伸手向石咏比划:
“这么高,这么大,上面是卷草纹装饰,是个金光灿灿的盘子,是不是?”
石咏很激动地点头,晓得如英应当看不见盘子背后那“长乐未央”四个字,但是就大小和花纹来看,一切都符合卫后金盘的特征。
“我见那金盘表面清清爽爽,没有半点灰尘,盘子也亮锃锃的。对了……盘子是放置在八福晋会客的正堂正中的条案上,下面还有一只紫檀木的架子架着。茂行哥,这是一件珍贵的古物儿吧!我见福晋挺珍视的。”
石咏舒了一口气,心想:这就好!
他又想,卫子夫一代贤后,她的金盘放置在八福晋用来会客的正厅,也的确比放置在卧房里更妥当些。
石咏顺嘴问:“对了,如英见八福晋时,可有提到你家夫婿我?”他想着,若是女眷们在金盘面前提起自己,没准儿卫后也能知道自己成婚的消息,高兴高兴。
然而如英却俏脸微红,毕竟今日八福晋从头至尾一直都在说石咏,说石咏怎样怎样是个不错的夫婿,这样的夫婿又要怎样怎样盯住了云云。如英实在不好意思复述,只得打个岔,提起了另一件事:
“茂行哥,我想问问家里那位大管事,李寿!听说他原是家里在海淀的佃户,所以想问问他家里可曾为他安排了婚事,可有合适的对象了?”
石咏与李寿差不多年纪,石咏成婚已经算是晚婚了。他以前也问过还打着光棍的李寿,只问他有没有什么想法。李寿只会摸着后脑傻笑:“不急不急!”
此刻见如英问起,石咏少不了惊喜地望着媳妇儿,笑道:“怎么,如英有什么合适的人选可以说给他的?”
如英点点头,待说出来,却是她的贴身丫鬟望晴。
望晴这个丫鬟石咏早年间就见过,知道一直是如英的心腹,经过那次清虚观的事,益发证实了这个丫鬟对如英忠心耿耿。因此如英心心念念地想要给望晴找个好归宿,只没想到,望晴自己看上了李寿。
“这个包在我身上!”石咏拍了胸脯。他很看好李寿与望晴这一对。李寿的性格温和,但是爱交际爱说话,喜欢在外头跑事儿,天生就是个做大管事的材料。而望晴性格爽利,凡事不喜藏着掖着,要说望晴自己看上了李寿,去托如英说情,石咏大一点儿也不奇怪。
他还记得上回在椿树胡同守株待兔,捉拿冷子兴一干人的那次,李寿熬了大半宿,依旧心心念念要赶去内城永顺胡同,没准就已经是看上人家了。因此石咏认为八字兴许早有了一撇,只要他出面去说,没准儿就成就一段姻缘。
“别……你千万别说得那么直接!望晴好歹也是女孩儿家!”如英赶紧拦,“女孩儿家先开口,万一对方没相中她,岂不是丢份?”
石咏一想也是,过去问李寿的时候,他就换了个策略,只问说家里这些女孩儿们,李寿有没有哪个是看上的。
李寿登时闹了个大红脸,伸手挠着后脑,傻笑半天,最后说了个名字:桃儿。
石咏顿时无语:没想到,他还真看走了眼,险些乱点鸳鸯谱。
桃儿原本姓柳,又是柳又是桃的,渐渐就没人叫她的本姓了。这姑娘一直是石大娘贴身侍奉的小丫头,性子却比较像王氏,不大爱说话,看着有点儿闷。因此石咏万万没想到,李寿看上的竟会是她。
“你觉得……桃儿那边,对你如何?有戏吗?”石咏问李寿。这傻小子继续傻笑半天,最后点了点头。
无奈之下,石咏先回复如英,如英一听,也傻了眼。没想到望晴这样瞪大眼挑人,竟然瞧中了别人,别人没瞧中她。
“我们府上,丫鬟到了婚配的年纪,都是主家指了谁就是谁的。望晴是家生子,所以以前也没承望过还能自己相女婿。可谁想到,这回她好不容易自己相中一个人,对方却心有旁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