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咏观察到这些,便转回东配殿的小屋,去将见到的一一记下来,然后丢下笔再出去观察。
王乐水回到东配殿的小屋里,见到石咏留在桌上的“笔记”,盯着看了一会儿,微微点点头,开始觉得上头硬塞到自己手下的这个年轻笔帖式,还成……没有那么糟糕!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捉个虫,写到后面才想起来庆德是伯父,不是二叔,抱歉抱歉!
注释时间:
1内务府造办处职能等来自度娘,有删减与重述。
第39章
傍晚, 天色将黑的时候,这里造办处的人全都行动起来, 将作坊里的火烛一一熄灭, 由上官检查一遍之后, 再锁上门户。
也就是说, 养心殿造办处的作坊为了防火,晚间是绝对不给加班的。
石咏将王主事丢给他的正七品官袍包在个包袱里,准备带回去洗一洗。他只是个七品的笔帖式, 但是正式拜见上官的时候官袍必不可缺。他见王主事他们入宫出宫, 都是穿着常服,但都留了一套官袍官帽在造办处, 以备不时之需。石咏也打算这么着。
只不过王主事给他事先备下的官袍却是别人穿戴过的, 半旧不说,袖口与前襟处都油腻腻的, 闻上去还有一股子千年未洗的霉味儿。
可是石咏就这一件官袍, 没有替换的, 也不知今晚洗了能不能一夜晾干。
他回家问了问石大娘,石大娘登时便笑,只教他放心, 接着便去取了二斤豆面, 将这些细细的豆面都倒在盆里,然后将石咏的旧官袍放在其中,合着豆面一起,使劲儿揉搓, 揉了总有小半个时辰,石大娘将官袍提起,各处衣缝里的豆面抖抖,然后递给石咏,笑着说:“咏哥儿,你看!”
石咏低头一闻,那股霉味儿已经是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点豆粉的清香味儿,甚至衣服上几处油迹也都去了。
石咏连忙谢过母亲,被石大娘嗔了回来:“我是你娘,这么客气做什么?”
石大娘让石咏穿上这身官袍试试,见这官袍也还算合身,只是袖口、肘部等处多有几处磨损的,石大娘便让石咏把官袍脱下来,与二婶王氏两个商量了一阵,两位长辈便各自去找了针线,要替石咏把这官袍补一补。
当晚,正房那边的灯一直亮到了半夜。石咏第二天天未亮起床的时候,见到他的官袍端端正正地叠好了,摆放在堂屋的桌面上。袍服袖口和手肘那里,被石大娘和王氏用同色的棉线像界线似的界密了,虽然细看能看得出一点点痕迹,但大体上已经看着和半新的官袍无异。
石咏心里感激,蹑手蹑脚地去灶间,想自己糊弄点儿吃食就赶紧出门。没曾想,灶间那里,石大娘却是凌晨的时候就给他熬好了粥,一直顿在灶膛上,石咏一试,还是温热的。
石咏喝了这一碗粥,不仅身体,连带心里都是暖和和的。他只悄声在正房外面说了声:“娘,我出门了,您多保重!”而后便离开椿树胡同小院。
待他赶到养心殿东配殿,王主事已经在那里了。
他见到石咏赶过来,便淡淡地说了声:“把官袍穿上,今天你且跟着我,看看我们这边都是怎么做事的。”
石咏赶紧点了点头,抖开包袱,将母亲和婶娘修补完毕的官袍穿上。王主事见他周身拾掇得齐整,不是个邋遢的人,便也点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还算是合他的胃口。
王乐水主事这边,却是专门管理养心殿造办处各项物事出库事宜的。
有王乐水带着,石咏受到的待遇立即与昨日不同。
内务府下属七司三院,造办处并不在这十处之中,而是由内务府主管大臣直接管辖,主管大臣之下,另设造办处郎中、员外郎、主事、委署主事、笔帖式、书吏等职。
王乐水带着石咏,去拜见了一圈造办处的上官。这些官员见来了新人,大多向石咏点点头,勉励几句。也有人出于好奇,问几句石咏的家世。石咏猜这大约是因为他是被十六阿哥胤禄直接点了名,“空降”到造办处的缘故。
这样一圈下来,便耗费了有小半天的功夫。等到王乐水和石咏回到东配殿,已经有人在这里等着他们了。
“十一月初七是王嫔娘娘的寿诞,前儿个皇上命造办处送一柄玉如意过去,敢问得了吗?”
来人二十岁上下,面白无须,穿着蓝灰色袍子,声音尖细。石咏心知这是宦官内侍,若是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其实是饱受压迫的残疾人士。他因想着这一点,只扫了来人一眼,记住了他的相貌与服饰之后,便微低着头,脸上尽量不显出半分好奇的神色。
过来取如意的内侍是十六阿哥身边近身侍候的,叫小田。他自然知道石咏是自家主子点来的新人。但见石咏这样,小田心里多多少少觉出几分舒坦:对方既没有表现出鄙夷瞧不起,也没有巴结之意,反而是平平常常的,只当他是个寻常人。
这样的“新人”,说实话还真不多见。
王乐水闻言,赶紧点头,连称“得了”。小田口中的“王嫔”,就是庶妃王氏,她诞育三个皇子阿哥,站住了两个,近年来算是非常得宠的,宫中早已以“嫔”称之,吃穿用度也比照嫔位,但是正式册封的旨意却没下来。
然而王氏是十六阿哥的生母,事关王乐水等人的顶头上司,王乐水怎敢不经心?当下赶紧带着小田和石咏,去开了造办处的库房,将玉雕作坊前日里雕成的一柄玉如意取出来,交给小田验看。
小田那里也很谨慎,四下看过这玉如意没有半点瑕疵,这才点了头。王乐水便取出账簿,让石咏记了交接的时间和人物,自己签押,再教小田摁过手印儿,这才让对方将东西取去了。
王嫔那边是这样的情形,旁人却未必如此。
一上午过去,后宫各处也有别处过来领取造办之物的,甚至有些就是日常使用的物件儿坏了,送到造办处这里来修的,但领取之时,却也没那么便宜。
“近来忙,请你家主子再多等几日。等忙过这一阵,木工作坊就一定先尽着陈嫔娘娘。”
王乐水板着脸说出这话的时候,石咏正翻着台账。
这是庶妃陈氏宫里一只婆罗漆面的炕格坏了,命造办处尽快修一修的。石咏见台账上分明记着木工作坊早已修毕,已入库房。没想到,到了王乐水这里,却要人再等几日。
石咏站在王乐水身边,什么都没说。
王乐水却一直在偷瞄他,自然也见到他将账册翻到了那一页……
“有些事儿,不是面儿上这么简单。不同的事儿,处理起来也是不一样的。”待送走了陈氏宫里的人,王乐水隐晦地教育石咏两句。
石咏心想,这个自然。
王嫔的如意与陈嫔的炕格,这两者一个有着明确的“期限”:王嫔的生辰;另一个则没有。再者王嫔与陈嫔在宫中的地位也不尽相同,倒不是说造办处明着逢高踩低,但是将后者压一压,恐怕可以给目前最忙的木器作坊留一些余地。
石咏想明白了,便点了点头。
王乐水也点点头,大约觉得孺子可教。
他原本想着十六阿哥是个人精子,觉得那位亲自点下来当差的人也应该是个机敏的。可是一见到石咏的时候,却觉得此子略有些木讷迟钝,与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待到后来,王乐水见了石咏私下里做的笔记,又带他经手做了一两件差事,王乐水反而觉得,孺子可教,石咏虽然看着是一张白纸,但该是个可造之材。
因石咏是新人,午间用饭的时候,就有不少同僚过来东配殿,挤在王乐水的小房间里一道用饭,趁此机会,结交结交石咏。
过来的大多都是与石咏差不多品级的年轻人,有小吏也有工匠,大家挤在一处,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反倒是王乐水嫌屋里吵闹,哼了一声,自己到别处去了。
这下大家伙儿更无顾忌,见石咏年轻,纷纷问起石咏的来历。石咏觉得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只将自家的情形大体说了说。
有个名叫察尔汉的笔帖式,听了石咏的年纪之后啧啧称奇:“我说兄弟,你家里是有几门贵亲还是怎么着,头一份差事就能找到这儿来?”
此前富达礼告诫过石咏,当差之后,要“少说少做”,而武皇的宝镜听说他要当差的事儿,则告诉石咏,他去了造办处,可千万不能让人一眼就看穿了,最要紧是做到四个字:“莫测高深”。
石咏听了察尔汉的问话,便只挠了挠头,说:“是吗?进这里很难吗?我是一直盼着能来造办处当差的!”
旁人听了石咏的答话,一起哄笑起来,纷纷说:“小老弟,你自己出去问问,进这造办处难不难?”
当然难!
能入选造办处的工匠,是各地官员精挑细选,从全国顶尖的工匠之中选出的高手匠人,因为他们需要制作的,是进献给皇家的御用物品。
而到造办处这里做书吏笔帖式,也一样不容易,不为别的,因为造办处的差事“肥”,肥得直流油水。
然而石咏如此应答,在旁人眼里看来,石咏便好似丝毫没将造办处这里的差事当回事儿似的,旁人便更觉得他背景神秘,来头很大——该是个不简单的人物。
第40章 (捉虫)
石咏与几名年轻笔帖式和书吏一起, 鸠占鹊巢,将王乐水在东配殿的房间占用了, 聚在一处吃午饭。
虽然今天中午饭菜里的鸭肉又冷又硬, 可这些年轻人聚在一起, 谈笑之际, 冷饭和冷肉就都划拉下肚了。
察尔汉坐在屋里,面向门口,见到门外有人路过, 赶紧出声招呼他进来:“小唐, 快来见见新来的同僚。”
门外路过的也是个年轻人,想来该是与察尔汉他们相熟。只见他手里也托着一只竹饭盒, 里面的饭菜还未动过, 看起来像是忙着手头的差事,竟连午饭的饭点也险些忘了。
这个小唐听了招呼便进屋, 也不坐下, 只随意找了个空位站着, 手里托着饭盒,飞快地吃了起来。
石咏作为那位“新来的同僚”,稍许有些尴尬, 但在好奇之下, 还是将那位“小唐”好生打量了一番,只见对方二十上下的年纪,长着一张圆圆的娃娃脸,左边面颊上有一粒黄豆大的黑痣。
“小唐, 我说你手上正忙着的各宫用瓷的那些青花图样,上头可批下来了没?”
小唐三口两口已经飞快地将食盒里的饭菜扒去大半,这时候咀嚼两下,伸手一抹嘴,摇头道:“没!”
石咏知道清代制式瓷器,从宫中所用,到亲王贝勒府邸的器皿,再到朝廷一品重臣所用的一品官瓷,都是先由造办处设计,再交由瓷窑烧制出来的。清代帝王,精细如雍正,(附庸)风雅如乾隆,还会亲自过问瓷器的设计,甚至还会提出各种批评意见。这些御窑瓷器,必须得“上头”批了,才能送去烧造。
小唐答了一句之后,脸上便多少露出些懊恼之色,说:“德妃娘娘那里没过。”
石咏心想:原来后宫里管着内务府这摊的,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德妃。
小唐说完,便再不搭腔,只低下头,三口两口扒完了食盒里的饭菜,说:“各位,对不住,我那里还得再改图稿,下回,下回有机会再与各位叙话!”说毕,托着食盒就转身出去了。整个过程,小唐没顾得上看石咏一眼。
屋内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将小唐叫进来的察尔汉最为尴尬,转脸对石咏说:“唉,你也别见怪,小唐这个人,就是这性子。”
旁人也都说是,有人补充:“小唐做事,总是精益求精,有时候精细得连我们都看不下去。德妃娘娘连他绘的图样都要挑剔,那必定是……”
话犹未完,便被旁人拍了一记在肩膀上,那人后半句立即吞进肚里,不敢再说。
那必定是有意拖延,不想让后宫嫔妃所用的这批御窑瓷器这么快烧制出来罢了。
这时另有人打圆场:“也不一定,唐英这个人啊……”
石咏一听,手一抖,手里的一双竹筷当即落在了桌面上。
“他叫唐英?”
石咏瞪圆了眼问。
旁人见石咏这样,大多十分诧异。
“是啊,怎么了?”察尔汉反问石咏。
“他是汉军正白旗人?”石咏又追问了一句。
登时有与唐英相熟的点了点头,“是正白旗没错!石兄弟你也是吧……”
石咏这时候赶紧收了面上的异样,低头装作若无其事地拾了筷子,淡淡地回应了一句,说:“是啊,之前就听说过的。”
话虽如此,石咏心里却根本按捺不住激动,心想,督陶官!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督陶官那!
像他这样研习过古代工艺美术史的,没有哪一个不知道唐英的大名。这位雍正、乾隆两朝的督陶官,不仅给后世留下了无数陶瓷精品之作,更曾经系统整理了陶瓷烧造之术,并留下了专著。
据说历史上的唐英本人也是一位奇才,能写会画,又精通陶瓷烧制的技术。那尊乾隆年间烧造的各种釉彩大瓶,又叫“瓷母”的,据说就是唐英主持烧造。那成品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石咏实在是没想到,他竟然有幸,能在这个时空里遇见唐英本人。
遇见可遇而不可求的文物,已经是天大的幸事,而邂逅文物的创造者,对于石咏这个文物研究员来说,更加像是在做梦一样。
只不过,唐英现在和他一样,只是个造办处里七品的笔帖式,而且还刚刚遭遇了“退稿”!
石咏问过察尔汉等人,知道唐英到此不过三四年的功夫,也是从笔帖式这样的小吏做起。只不过唐英于书画上的天赋极佳,所以被内务府主事提拔,虽然充任笔帖式,但却在陶瓷作坊参与设计,是众多工匠中的一员。
察尔汉他们言语间倒也对唐英不是很看重。据说这唐英无甚背景,只是寻差事的时候误打误撞,才找到了这里。往后看上头的意思,也是要在作坊里长久做下去的,也就是说会走技术路线,而爬不上管理层。
察尔汉等几人显然是想奔着主事、员外郎、郎中的晋升路线先往上升几级,等升上去了再考虑往广储司、三大织造等更肥的衙门转过去。
大家志向不同,本也没什么。可是察尔汉等人都觉得石咏言谈里对唐英格外感兴趣,该不只是因为同在正白旗的缘故。
就因为这个,察尔汉他们越发觉得石咏神秘,与旁人不同,再加上大家都听说石咏是“贵人”点了,直接进造办处领差事的,所以他们越发认定了石咏“背景深厚”,为人又“深不可测”,与众不同。所以大家都没敢小瞧他,说话之际,也尽量小心翼翼地巴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