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书趴伏在地上,最后抛出了杀手锏:“郡王,我娘说了,秦姨娘离开王府那日,侧妃本来已经让人给秦姨娘下了那种绝育药,就下在特地给秦姨娘熬的参鸡汤里,预备让秦姨娘晚上喝,只是秦姨娘傍晚时就走了,没有喝参鸡汤,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赵郁只觉得耳边像是有炸雷响起,瞬间失去所有听觉,双耳嗡嗡直响;胸口像是被重物击中,连肺都是疼的,呼吸都有些艰难。
他一阵头晕目眩,身子晃了晃,向前栽倒。
知书惊呼一声,忙上前扶住了赵郁,大声喊着:“郡王!郡王!”
在院子里警戒的温凉和温和兄弟俩当即冲了进来:“郡王怎么了?”
知书吓得小脸蜡黄,满脸是泪:“郡王晕过去了!”
他想死的心都有了。
知书和郡王一起长大,知道郡王自小身体康健,除了发过一两次高烧,从来没病过,这会儿突然晕过去,指不定是被他气的。
郡王若是出事,那他和他娘就只能等死了!
想到这里,知书放声大哭起来:“我的郡王啊,您老人家醒醒吧!醒醒吧!”
温凉没想到这小厮如此脓包,当即把郡王接了过来,试了试鼻端的呼吸,又看了看脉息,然后道:“不碍事,只是一时激住了!”
他和温和一起把郡王扶到里间安顿好,因怕知书出去胡乱泄露什么,因此也不让他出去,一起守着郡王。
赵郁终于醒了过来,呆呆坐在那里,头疼欲裂,前世今生通通涌上心头——原来,那个法师没有骗他,他真的重活了一世!
待蜀芳做好午饭,秦二嫂便让储秀从新开的小门去赵宅请新姑爷和陆妈妈,得知新姑爷有急事出去了,便只把陆妈妈请了过来,一起用了午饭。
秦家是宛州城中的普通人家,午饭也都是些家常饭菜,一道排骨莲藕汤,一道回锅肉,一道爆炒鸡,一道清炒菜心,一道醋溜白菜,有荤有素,美味适口。
兰芝一看,便知都是自己素日爱吃的,不由笑了——她娘还说要做赵穆爱吃的,结果做出来全是她爱吃的!
用罢午饭,秦二嫂难得悠闲,便让翡翠去请了东隔壁的章大嫂,又叫了斜对门马三娘的继母姚氏,四人聚齐,坐在院中桂花树下打马吊。
兰芝见状,忙准备了一个八角攒盒,把上次赵穆送来的五香葵花籽、松子、榛子和南瓜子各装了些,又添了四样果脯,凑够八样,送了过去。
她又怕她们打马吊时口渴,就亲自沏了壶毛尖,一人斟了一盏,放在一边,然后才和马三娘上楼说话去了。
陆妈妈见兰芝如此体贴,心里欢喜,道:“我这外甥可真是捡到宝了,外甥媳妇真是乖巧孝顺!”
秦二嫂抿着嘴只是笑,见章大嫂扔了一张三条,忙道:“这张三条我碰了!”
她从手中的牌里抽出两张三条,扔了出来。
姚氏懊恼道:“哎呀,我正单吊三条呢,看来得换牌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马三娘和兰芝在楼上房里,听到楼下的笑声,也笑了起来。
兰芝走到书案前,含笑看向坐在西窗榻上的马三娘:“你是想填‘朝天子’么?”
马三娘一直以在人家内宅女眷席上唱曲为生,近来没有什么新词,因此央求兰芝给她填词。
兰芝虽然喜好诗词文章,却也不是什么才女,勉力而为罢了。
马三娘抱着月琴道:“正是‘朝天子’。”
兰芝笑:“你给我唱一曲‘朝天子’,让我找找感觉吧!”
马三娘想了想,抱着月琴弹奏起来,然后低低唱道:“远山,近山,一片青无间。逆流诉上乱石滩。险似连云栈。落日昏鸦,西风归雁,叹崎岖途路难。得闲,且闲,何处无鱼羹饭......”
兰芝一时听得痴了,想起前世她随着赵郁去了西北,走到黄河边,将要渡河,当时正是黄昏时分,落日昏鸦,西风归雁,故乡遥远......
片刻后,她提笔蘸了些墨汁,在铺好的纸上写了起来,写罢才和马三娘说道:“三娘,你听听这首《朝天子》如何!”
马三娘停止拨琴,专注地听着。
兰芝轻轻念了出来:“月光,桂香,趁着风飘荡。砧声催动一天霜。过雁声嘹亮。叫起离情,敲残愁况,梦家山身异乡。夜凉,枕凉,不许愁人强。”
马三娘品味一番,觉得很有些滋味,便道:“兰芝,你如今可是越来越有才了!”
兰芝老老实实道:“这是前朝周德清写的。”
马三娘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弹拨着月琴,道:“我来弹,你先试着唱吧,我也好跟着你学词。”
兰芝素来爱玩,当即答应了下来,待到了调门上,便开口唱了起来:“月光,桂香,趁着风飘荡——”
赵穆从两个宅子中间的小门过来,听到楼上月琴铮铮,兰芝声音轻缈悦耳,正唱着前朝周德清的《朝天子清夜客怀》:“......砧声催动一天霜。过雁声嘹亮。叫起离情,敲残愁况,梦家山身异乡......”
他倚在门上,想起前世他带着兰芝前往西北的情形,想起他和兰芝在西北相依为命的三年,胸腔里涌起股股的暖流,这些暖流瞬间奔入四肢百骸,令他整个人温暖起来。
想到前世兰芝的死,想到兰芝去后的情形,赵穆鼻子一阵酸涩,眼睛也湿润了......
能够重来一次,真好!
“兰芝,这一世,我定会好好照顾你。我会让你子孙满堂欢喜自在无忧无虑,害你的人,我也会让她生不如死!”
第五十章
秦二嫂单吊二饼, 一直没人给她点炮,她心中惴惴好久, 最后终于自己起到了一张二饼, 当即笑了起来:“糊了!”
她笑吟吟把自己的一手牌小心翼翼放在了桌子上。
章大嫂、陆妈妈和姚氏伸头一看, 见她果真糊了牌, 就都笑了, 纷纷掏出筹码给了秦二嫂。
秦二嫂接过筹码,乐得合不拢嘴, 正把筹码往袖袋里放,一抬眼看到女婿赵穆正立在那里, 忙笑着道:“阿穆, 你回来了!”
又吩咐蜀芳:“快去给姑爷沏茶!”
蜀芳低眉顺眼答了声“是”, 偷偷看了赵穆一眼,急急沏茶去了。
她和储秀都是郡王命知礼买回来养在白家的, 对主子自然敬畏非常。
眼前是热闹地在院子里打着马吊的秦二嫂等人, 耳边是兰芝轻缈好听的歌声, 赵穆的心似冻透了又被扔进温暖的水中一般,极度舒适中带着刺刺麻麻的疼意。
他闭上眼睛, 一时有些恍惚,他是饱经世事沧桑血冷心冷的永平帝, 是年少天真爱笑的赵郁, 还是腼腆害羞的赵穆?
最终赵穆微微一笑,走上前去,向秦二嫂等人拱手行礼请安。
秦二嫂一边起牌, 一边道:“阿穆,兰芝在楼上和马家的三娘一起玩耍呢,我让储秀去叫她下来!”
赵穆腼腆一笑,略微滞了滞,这才道:“......岳母,我在楼下等着就是。”
此时要见到兰芝了,他竟然有几分近乡情怯的感觉,发疯地想要见到兰芝,可是真要见到兰芝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办。
陆妈妈笑着道:“阿穆,叫什么‘岳母’,该叫‘娘’才对!”
赵穆到底老实,认认真真叫了声“娘”,众妇人都笑了起来。
秦二嫂喜爱女婿,脆生生答应了一声,然后扭头朝着二楼扬起嗓子大声道:“兰芝,阿穆回来了,你也下来吧!”
兰芝正教马三姐背词,听到母亲的声音,答应了一声,却坐着不动,依旧与马三姐说话。
马三姐忙道:“兰芝,我已经会背了,不信你听我背!”
她果真给兰芝背了一遍,虽然有些磕巴,却完完整整背了下来。
兰芝笑嘻嘻一拍手:“啊,三姐,你好厉害!”
马三姐用衣袖掩着嘴笑,低声道:“你男人回来了,咱们快下去吧!”
兰芝闻言,不由有些怔忡——在她心里,她的男人是天真爱笑的赵郁和后来沉默寡言的新帝。
只是如今赵郁算是前夫了,以后各走各的路,各有各的人生,不相干了!
想到这里,兰芝习惯性地微微一笑:“三娘,我扶着你,咱们一起下去!”
马三姐笑着起身,一手扶着兰芝,一手抱着月琴下楼去了。
兰芝一下楼,便看到了立在母亲背后的赵穆,见他正看着自己,秋日阳光透过桂树的枝叶,在他身上印下斑驳光影,光影浮动间,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越发清澈起来,似有水光浮动,澄净中带着温软,不由心里也变得柔软起来。
送走马三娘,兰芝走了回来,笑盈盈上前褔了福,故意道:“相公你回来了!”
赵穆深深看了她一眼,一颗心似被浸入了醋汁子里——无论前生还是今世,兰芝从来没对他这样过,用这样戏谑的语气亲切地开玩笑,却这样对赵穆——他垂下眼帘,忽然道:“我饿了。”
兰芝:“......”
洞房之夜,这厮就说他饿了,这会儿当着众邻居的面,他又说他饿了!
不过这会儿兰芝正扮演着贤惠小娇妻呢,便温柔一笑:“相公想吃什么?我这就去做!”
赵穆抬眼看向兰芝,眼神清澈,可怜巴巴的:“我想吃你做的鸡蛋青菜面......”
兰芝一滞——在西北的时候,因为条件简陋,她倒是常做这鸡蛋青菜面,只是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
秦二嫂在一边听到了,忙道:“阿穆,兰芝不一定会做啊,她很少下厨的......”
兰芝从小娇养,基本不怎么会下厨。
就算兰芝这次从王府出来,也在家下过几次厨,可是秦二嫂还是不大相信兰芝会做鸡蛋青菜面这样的家常面,毕竟还得和面醒面,还得擀面切面,怪麻烦的!
赵穆只是看着兰芝,因为睫毛浓长,越发显得双眼澄澈,似有水光闪烁。
他知道兰芝会做。
在西北时,刚开始时没钱买肉,他去找军屯的老兵寻了几个鸡蛋,兰芝薅了些青菜,给他做鸡蛋青菜面。
炒好的鸡蛋里还能吃出碎蛋壳,他却觉得特别美味,就老是让兰芝做这个面,兰芝索性带着翡翠在院子里养了鸡种了青菜......
兰芝被他这样一看,心就有些软,忙道:“好了,我这就去给你做!”
赵穆抿嘴一笑:“我跟你一起去!”
见到秦家的新姑爷跟着兰芝去了灶屋,章大嫂低声对秦二嫂说道:“小两口挺恩爱呀!”
秦二嫂也是笑。
先前她还担心兰芝和赵穆会一直做假夫妻,看小两口如今这如胶似漆的样子,应该会好好过下去了。
蜀芳已经在灶屋和好了面,正用湿布搭着在醒,兰芝让蜀芳薅些青菜清洗了,自己却拿了香胰子去了后门外河边,蹲在水边细细洗手。
赵穆自然也跟了过去,见兰芝蹲在那里,想起兰芝腹中有他和兰芝的骨肉,生怕兰芝蹲着压着了腹中的宝贝,便低声道:“你这样蹲着,肚子会不会难受?我用铜盘舀水你站着洗手吧!”
兰芝白了他一眼,扭头见四周无人,便低声道:“才两个月,哪里就会压着了!”
赵穆“哦”了一声,瞄了兰芝腹部一眼,挨着兰芝蹲了下来,刚要伸手撩水,想起自己的手也被温凉改了肤色,便不动声色地收了回来,轻轻问兰芝:“兰芝,你希望这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
他觉得是儿子也好,女儿也不错,只要是兰芝生的,都是好的。
毕竟前世他和兰芝一生无儿无女,这辈子他们能有自己的孩子,已经是老天照应了。
兰芝揉搓着打了薄荷香胰子的手,搓出泡沫来,过了一会儿才道:“儿子也好,女儿也好,我都喜欢。”
她想象了一下她和赵郁所生的儿女的模样,心情忽然愉快起来:“我的儿女,一定生得很好看,我要努力挣钱,让他们过好日子!”
赵穆心里一阵酸楚,看着兰芝单薄的身子,恨不得立时就把她抱在怀里,好好保护她,让她再也不必经历人世间的辛苦。
他垂下眼帘,低声道:“我也会对孩子好的。”
前世因为韩侧妃,他和兰芝一直无子,他临终前还是过继了赵翎的儿子,没想到这一世兰芝因为离开王府,竟然使腹中骨血得以保全......
难道是兰芝逝去后的二十年,他对上苍的祷告显灵了?
兰芝却笑了起来,大眼睛亮晶晶,扭头认真地打量了赵穆一番,道:“你这么黑,你的孩子一定也很黑,哈哈哈哈!”
她越想越觉得好笑:“男孩子黑一些无所谓,若是女孩子黑了,就是个黑里俏了哈哈哈哈哈!”
赵穆慢悠悠道:“再黑也是你生的啊!”
兰芝:“......”
她不假思索道:“若是我生的,应该没那么黑,毕竟我这么白;再说了,生得肌肤白皙的女孩子有她的好看,生得黑的女孩子也有自己的美!”
兰芝想象了一下自己生个黑丫头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我的女儿,就算黑,也黑得漂亮,黑得精致,黑得滋腻!”
赵穆闻言,不由笑了。
他生得这样好,兰芝也生得很好,他们两个人的孩子,不管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一定聪明又漂亮!
兰芝和赵穆谈得投机,看他就越发顺眼起来,自己洗了手,便把香胰子递给赵穆:“你也好好洗洗你的黑爪子吧!”
其实赵穆也不是黑,而是一种均匀细腻的褐色,一看就很有男人味,不过大周女子看男子,素来以白为美,赵穆就有些吃亏了。
赵穆接过香胰子,装模作样搓洗一番,便起身道:“咱们回去吧,我洗完了!”
兰芝这会儿没有注意他。
她正立在那里,看着澄碧宽阔的梅溪河,眼睛里现出怅惘之意。
赵穆注意到了,默然片刻,故意问道:“兰芝,你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