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道:“君实你这话就有些丧气了,我们不过而立之年,能做的事多得很。我儿说得对,‘子又有子,孙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若是他们真有那等雄心壮志,我们给他们垫垫脚又何妨。国穷则富国,兵弱则强兵,世事总有千难万险,一步一步往前迈总是不会有错。”
富国强兵!
司马光道:“谈何容易?”
王安石道:“若是容易早有旁人做了,何须等到你我来做?人生一世,须得迎难而上才不算白活。”王安石对司马光诉完衷肠,又想到了自家混账儿子尾巴随时能翘上天的德性。他赶紧补了句,“这些话你切莫与我家那混账小子提起,那混账小子本就胆大包天,决不能再助长他的嚣张气焰。”
司马光笑了起来,若说王安石什么时候才像个尘俗中人,那肯定得是提及他一双儿女时了。
司马光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你在鄞县给阿雱找了个先生,如今离了鄞县,先生不在这边,你在家又难管束他,不如让阿雱跟我学文好了。”
王雱没事就往他家跑,别人不注意他就拉着司马琰坐一旁嘀嘀咕咕,司马光横看竖看,觉得这小子必然是功课太少、过于清闲了!
司马光这番来寻王安石,正是想找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治治这小子。
王安石听司马光说“你在家难管束他”,不由老脸一红。论起家中地位,他确实是挺低的,那混账小子最会搬救星,不是躲他娘身后就是躲他妹妹身后,想揍他都揍不了!
王安石诚挚谢道:“君实你若愿意收下那顽劣小子,我自然求之不得。”
王安石傍晚回到家,马上提着束脩、拎着王雱去司马光家,生怕去晚了司马光会后悔。王雱脑子还是蒙的,想再挣扎一下:“我不是拜了楼先生为师吗?”
王安石道:“换了地儿读书,不得换人教你?等将来你金榜题名了,你还是‘天子门生’呢。”
为了防止拉帮结派搞党争,宋朝把参加殿试被录用的士子都归为“天子门生”,意思是别惦记帮你老师和别人撕了,你的老师是天子,以后好好给天子做事才是正道。
王雱一脸生无可恋。虽说吧,司马光是司马琰他爹,不仅很牛逼,还长得挺帅,并且写出了后世皇帝、官员们都爱摆在书架上装逼的鸿篇巨著《资治通鉴》……可是,他还是不想沉迷学习啊!
王安石瞅见王雱那小模样儿,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非常正确。楼先生不在就可以天天到处溜达玩耍?做梦!
王安石亲自领着王雱上门,司马光也正儿八经地整装相迎。
瞧见王雱站在王安石身边装乖巧,司马光露出和气的笑容收下束脩:“介甫何必如此客气。”
王雱知道自己没法违抗两个长辈的决定,只能乖乖行了拜师礼,喊司马光一声“老师”。
司马光一脸镇定地还了礼,当场考校了王雱一番。
王雱以为自己读的书已经够多了,没想到司马光博览群书,考校完以后精准无误地给他列了一长串单子,淡淡道:“这些书我的书房里就有,你过来时可以到我书房里读一读。”
王雱拿过单子一看,两眼一黑。这都是从那个旮旯找出来的书啊,他居然一本都没看过!
王雱能怎么办,只能乖乖把“扩展书单”给收好。司马光与王安石还有话要聊,打发他去找司马琰玩。
王雱一见到司马琰立即叽里呱啦地把两个狼狈为奸的大人控诉了一番,唏嘘感叹:“减负说了多少年,我们这些可怜孩子的书包还是那么重啊!”
司马琰被王雱的理直气壮弄得有点无语,这家伙到底哪来的脸说自己是“可怜孩子”?她只能宽慰:“多看点书没坏处。”
王雱自然也知道没坏处,可他就是想搞搞事。王雱和司马琰说起另一件事儿:“我今天和曹立出去了一趟,见了个人,这人你肯定也认识。”
司马琰问:“谁?”
“你猜猜看。”王雱卖关子,“我给你点提示,‘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也是一首选入九年义务教育的古诗词!
司马琰记忆力不差,立刻报出一个名字:“柳永?”
王雱点头。给司马琰说起柳永的情况,柳永老啦,长得已经不算特别帅,而且病重在旅舍里,听说住店的钱还是某个女伎帮付的,店家怕他病死在店里,一直想方设法催促他搬出去。
这半个月以来,曹立一直在和“无忧洞”的人打交道,已经顺利让一部分人归拢。
所谓的无忧洞,其实就是开封府下水道。着开封府下水道又宽敞又曲折,不少无家可归的人以及盗贼之流都躲在里头苟且生活。
有人和曹立提起了这位“柳先生”,说他没喝醉时会给在无忧洞外玩耍的小孩们教几个字,是个好人。
曹立考虑过后便掏钱给这位柳先生请了大夫,途中曹立碰到心慕柳先生的女伎,才晓得柳先生非常有名。
想到自家衙内热爱搞事的性格,曹立自然是立刻回家找王雱。
王雱对这种上青楼不必花钱的风流人物十分敬佩,屁颠屁颠地让曹立领他去见见柳永。
柳永果然病得挺重,一脸的病容让王雱看不出他曾是个风流才子,不过不要紧,这可是传说中的“奉旨填词柳三变”,据说柳先生出名到“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
王雱积极怂恿柳永到方氏书坊出个书,赚一笔稿费改善改善生活。被王雱拉着打了场《三国杀》,柳永精神好了不少,还给王雱指出卡面上的美人图缺了点“媚骨”。
论品鉴美人,柳大大绝对是专业的!
王雱说:“媚骨不能有,会被说有辱斯文。”
柳永沉默片刻,点头表示王雱说的对。他写的词就一直被那些个正直儒生说是“淫词艳曲”“轻浮浪荡”“不堪入耳”。
柳永笑着看向王雱,戏谑道:“想不到小友你年纪小小竟懂媚骨是什么。”
当然,这些对话王雱没敢给司马琰说,只和司马琰说自己和柳永进行了一番亲切友好的交谈。
作为一个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男孩儿,王雱的求生欲还是很强的!
司马琰对柳永的了解不多,更不知道柳永是青楼常客——还是可以不花钱的那种。听王雱说柳永病倒在旅舍,日子过得穷途潦倒,便说:“你给他牵牵线也好。”
王雱听司马琰这么说就放心了。他又开始凑到司马琰旁边瞎扯淡起来:“现在你爹是我老师了,这么算来你就是我师妹啦。师妹赶紧叫声师兄来听听!”
王雱刚把话说完就被重重地拍了下后脑勺。
王雱转头一看,他爹和他新鲜出炉的老师司马光都在后头呢,他赶紧认怂:“爹,你和老师说完话啦?”
自己儿子调~戏人家女儿被逮了现行,王安石哪里还待得住,对司马光说:“我先带着混账小子回去了。”
司马光维持着一贯的良好风度:“我送送你们。”司马光从书架上抽出两本厚厚的书,送王安石父子俩到门口后把书给了王雱,殷殷叮嘱,“把这两本书看完再过来,到时候我会抽些内容考校你。”
王雱:“……”
叫你嘴贱_(:з」∠)_
王雱乖乖把两本厚重的书抱在怀里,老老实实地跟着王安石往回走。
王安石见儿子一脸憋闷,心里乐得很,领着王雱回到家脸上还是笑着的。
吴氏见儿子怏怏不乐,丈夫倒是乐呵呵,不由关切地问:“雱儿怎么了?”
小妹蹬蹬蹬跑过来,昂起小脑袋、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学她娘问王雱:“怎么了?”
王雱感受到母亲和妹妹对自己的关心,顿觉自己应该坚强点振作起来。不就是区区两本书吗!有什么难的!
王雱豪气干云地说:“没事儿,我要开始看书了!”
小妹跟着王雱坐到书桌前,也摊开自己没看完的绘本:“看书!”
吴氏看着他们兄妹俩有模有样地坐一块挑灯夜读,脸上不由带上了笑,转去厨房给他们煮甜汤去。
第二日王安石去上衙,王雱一副乖巧伶俐的模样带着妹妹在看书。
等王安石走远了,他把妹妹交给他娘,堂而皇之地跟着曹立出门去了。他与柳三变约好了,今儿再去陪他玩局三国杀。
到了旅舍,王雱便见到个娉娉袅袅的女子在给柳永喂汤药。王雱眨巴一下眼,看向精神好了不少的柳永。柳永招呼他坐下,三两下喝完汤药,笑着说:“小友果然守信。”
柳永邀那女子一同来玩三国杀,女子显然是时下很受士子们欢迎的女伎。
宋人风雅得很,但凡好友相聚免不了要下帖子唤几个女伎过来相陪,受欢迎的女伎琴艺好、唱腔好,还能识文断字。了解完规则,女子便轻轻松松地与两人玩了起来。
到三局杀完,柳永才取出一份文稿,让女子拿好离去。人一动,屋里掀起一阵香风。王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摸着鼻子目送女子离开。
柳永斜睨着王雱:“怎么?头一次见着女伎,挪不开眼了?”
王雱直摇头,一脸的敬谢不敏:“这香有点呛人。”
他没有瞧不起这些女伎,因为这年头的女伎往往是身不由己,要么是家中犯事被发卖,要么是自小被拐卖,和后世一些为了享受和虚荣而卖身的人不尽相同。
只不过王雱是个相当洁身自好的人,再怎么口花花,他心里对拥有一个温馨稳定的家庭还是非常渴望的,不会因为这个时代允许纳妾、以招伎为雅事而动摇。
人要是连自己的下半身都管不住,还指望能管住什么呢?
柳永见王雱年纪小小,脸蛋上的神情却严肃得紧,顿时笑了起来:“等你再大些,晓得了其中滋味,肯定不会这样说了。”
王雱才不接这话。
柳永取笑完王雱,正了正脸色,与王雱说起正事儿:“我听说你让人在外城租了处宅子,准备找夫子给‘无忧洞’里的小孩们开蒙?”
王雱望向柳永:“先生认为不妥?”
“当然不妥,无忧洞多是鸡鸣狗盗之辈,三教九流皆有,鱼龙混杂。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便是能稳住他们三两个月,要不了多久他们还是会故态复萌。”柳永道,“你何必白白费这个钱?”
“若先生真这么想,又何必教他们识字?”王雱亦正色道,“稚子无辜。若他们诚心向学,多费些银钱也无妨。”
柳永摇头:“初时我见了你还道是遇上了同道中人,不想我却是看走眼了。走吧走吧,你别再来了,看到你们这些人就烦。”
王雱笑了起来,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那我就不来了!等蒙学修好我会让曹立来请先生,到时您可别偷偷跑啦,您还欠着我药钱呢!”
第四十五章
外城屋宅租金比内城便宜, 但也不是人人都租得起。曹立相中一地儿,是居养院旁的空宅。
所谓的居养院,是每年入冬后定时收养鳏寡孤独者的福利机构,里头住着些无家可归的老人和弃婴。
此宅独居一老翁,无妻无子,不与旁人往来,也不参与科举,一生与书相伴。每逢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便张贴告示表示可以把半个宅子租出去, 换些租钱买书和吃喝。
曹立见了老翁的告示, 当即上门去与老翁相商。老翁听他一半大少年说要办蒙学,讥笑道:“叫你主家来谈吧。”
于是老翁见着了小豆丁似的王雱。
老翁:“……”
许是因为王雱年纪着实太小,再多的不合常理也让老翁无话可说。
两边一商量,老翁不仅答应租出大半个宅院,还表示可以开放自己的一屋子书当“蒙学图书馆”。
王雱欢喜得很, 老翁却又提了个建议:隔壁居养院有不少弃儿, 若是能让他们一起入学他愿意参一份子。
原来老翁年轻时不屑情爱,老来倒觉寂寞,听旁边小孩欢声笑语少不了心生喜爱,平日里会买些吃食过去逗小孩们玩, 时日久了, 心中自是多了几分挂念。
见王雱这半大小孩还敢提出租房办蒙学, 老翁也动了帮小孩们开蒙的念头。
王雱听了, 一口应承下来。左右不是他负责教, 管束一群熊孩子的事儿就交给这老先生和柳先生烦恼去吧!
于是两边交换了姓名,老翁与司马光他们一眼喊王雱一声阿雱,王雱则喊老翁“常爷爷”。
常老头要参一份子,这改造工作自然进行得非常顺利。
王雱挑了三间采光好的大房子当教室,又挑了间小房子当“教谕办公室”。大体定下来了,陆陆续续跑了几个木匠店,定做一批适合蒙学使用的桌椅。
其中一个教室不是蒙学专用的,是王雱准备用来开夜校!
在鄞县时,地方小,丁口简单街头巷尾都能说出彼此姓名,因而王雱要开什么“专题讲座”的时候大伙都很捧场。
两三年下来,王雱对于这种专业培训班已经非常有经验。
普通百姓入夜后娱乐不多,有些穷人家里为了省灯油会早早睡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是许多老百姓的生活写照。
王雱准备把这段时间利用起来,定期给百姓搞搞培训,哪怕是干农活,也能学个更科学、更高效的堆肥法子!
当然,方洪那边还会提供一些就业岗位,比如识字的提供图书校队岗位、雕版工岗位,会算数的提供主店分店及各工坊的会计岗位,愿意学制镜的提供配镜团队岗位,愿意到工坊干活的提供工人职位,薪酬优渥、福利健全!
这些都是王雱的初步规划,具体能不能实现还得先实践实践。王雱一点都不着急,若是前期培训出来的人都能有个好差使,不愁没人来参加。
只要这些培训班教授的方法比当前通用的方法先进那么一咪咪,那么这个“夜校”的影响就会轻松辐射到各行各业,甚至成为各行各业的风向标。
王雱伸着圆短指头比比划划,指挥漆工把磨得光滑平整的“板面”涂上黑漆。